這個消息來自劉禹從后世找來的資料,李璮之變,同為本地漢人世家的嚴家不但沒有參與,而且積極出兵鎮壓,最后濟南城破李璮被執,就是死在此人手上,鄭德衍做夢也沒想到,會在有生之年看到此人,而且任他宰割。
“你們是李氏余孽。”
好不容易適應了屋里的光線,嚴忠范一抬頭就看到了桌上的木牌,那些字眼一個一個地打在他的心頭,讓僅余的一絲僥幸也灰飛煙滅。眼前的所見告訴他,這不是什么綁匪求財,而是閻王索命!
“不錯,我等都是濟南城中逃出的亡命之人,惡賊,你也有今日!”
鄭德衍的聲音如利梟一般回蕩在屋中,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久久不絕于耳,讓人聽了毛骨悚然,也不知道這種情緒已經在心中積壓了多久,到今天才終于發泄出來。
“怠慢幾位貴客了,這份大禮,鄭某很喜歡,谷中還有些私事要辦,貴客若是不嫌棄,可在一旁觀禮。”
“但憑鄭叔作主。”
接下來要做什么,李十一不問也知道,這是他們自己的事,能讓外人看已經很不錯了,只要這禮物合乎心意,那再談什么都會事半功倍,他很有信心,這一回絕不會再空手而歸。
片刻之后,谷中四下響起了一種奇怪的哨音,似乎是從某種動物的叫聲轉化而來,聲音被接力一下緊似一下地傳遞著。不久之后,山谷中的一片空地上,原本放著的農具都被清理一空,上面站滿了男婦老幼,差不多有近千人。
“弟兄們,老少爺們。”
鄭德衍走上一處倒置的大石碾子,居高臨下地掃視了一眼,估摸著人到得差不多了,兩手一壓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這才開口說道。
“今日聚集大伙,是有要事,此事,老夫十多年前就想辦了,可是沒有那個能力。而今日多虧了一個小兄弟幫忙,才得以一嘗夙愿,來人,將人帶上來。”
全身捆成粽子一般的嚴忠范被谷中的兩個年青人拉了上來,掛在一根打入地下的木樁子上,他無神地雙眼打量著眼前的這些人,沒有一個認識的,全都是普通百姓打扮,可是看著他的眼神,就像要生吃了一般。
“有些老弟兄已經認出來了,沒錯,這個人就是當年害得少帥兵敗身死的嚴府老賊,靠著咱們弟兄的鮮血和人頭,他們飛黃騰達,成為韃子的紅人。可是濟南城里流的血,卻沒有一時半刻忘記過他們,今天,老天爺終于開了眼,讓鄭某在死之前有一個冥目的機會,大伙說說,怎么辦?”
“殺了他!”
“燒死他。”
“太便宜了,剮了他,剁成碎肉喂狗。”
群眾的眼光是雪亮的,群眾的智慧也是無與倫比的,一個又一個惡毒的主意被提出來。聽得一旁的李十一等人都不由自主地身上發冷,谷場上的人群越來越狂熱,這股力量要是釋放出來,會給韃子造成多大的打擊,誰都猜不到。
被綁在柱子上的那個人餓了許多天,根本沒有辯解的力氣,他神色木然地聽著這些人對自己的宣判,無助地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命運,腦子想的卻是十多年前的那一幕。
李璮起事之前曾經聯絡過他們嚴家,當然最后的結果是被出賣給了遠在和林的大汗忽必烈,后來的結果則是北地的漢人世家聯合起來鎮壓了這次反亂,而大汗回報他們的是解除所有漢人世家的兵權,也包括他們嚴家。
如果早知道后來會是那樣,嚴家還會不會做出當初的決定,嚴忠范不知道,也許他們還有更好的選擇,可是誰也無法回到過去,這或許就是他今天的下場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谷場上沒有了狂熱的呼喊聲,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大片哀哀地哭泣聲。鄭德衍站的那個位置上,被屋里搬出來的木牌所占滿,寫著李璮名字的那一塊前面,放著一顆暗紅色的心臟,而樁子上的那個人,早已經變成了一具骷髏。
“若非貴客,今日谷中之人無法如此暢快,請受鄭某一禮。”
“舉手之勞,快快請起。”
老者堅持行了一個大禮,才站起身來,宋人已經摸透了他的底細,送來的禮物讓他根本無法拒絕,壓抑十多年的大仇得報,就算是死也可以閉上眼了,想到之前他們的建議,他倒是無所謂,可谷中人數眾多,是不是都還有那個心思,他并不敢打保票。
“還有一事,當年圍城的韃子統帥另一人董文炳,業已喪命建康城下,其首級就供奉在臨安城太廟中,恕李某不能取來。”
“原來如此。”
鄭德衍這一次真的無話可說了,董文炳位高權重,已經是無法豈及的所在,沒想到宋人仍然有辦法取他首級,這顛覆了之前他對宋軍的印象,早有這么勇猛,何愁北地不復?
“照理說,你等如此高義,老夫就是將這條命送了也不值什么,可是你們也看到,谷中尚有老弱幼子,許多人早已忘了刀兵,你等所謀者大,若是誤了事那便會適得其反,想必貴主也不想看到這個結果吧。”
李十一聽得出,老者并不是故意推托,狂熱是一回事,真的起兵造反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沒有什么希望,又沒有走上絕路,誰會愿意干那掉腦袋的事?
“鄭叔言重了,某只是想請鄭叔帶路,雖然韃子戮力征討,可據某所知,李帥余部尚有許多存活下來。以鄭叔的德望,就算說服他們不得,為某引見還是可行的吧。”
“這個么,定當盡力,某這把老骨頭少不得也要活動活動,走,咱們邊喝邊聊。”
李氏盤踞此地近三十年,可謂真正的地頭蛇,要想將他們連根拔起,沒有更長的時間根本做不到。就連韃子軍隊中,李氏舊部也有,比如建康之戰俘虜的那些人,而這樣的人在徐州集結的隊伍中為數還不少。
只要打開了這個口子,慢慢地他們就會越陷越深,到時候,只怕不用自己鼓動,他們都會去做。李十一滿臉堆笑地跟著老者,喝酒什么的他喜歡,喝大了什么都可以談。
“好!”
兩人并沒有喝多長時間,就被外面突出其來的聲響吸引住了,李十一隨著老者出來一看。谷場的另一頭,圍上了好些人,不知道在看什么,時不時地爆發出一陣喝彩,讓二人都心生好奇。
“還有誰?”
雉奴執著一張大弓問道,她一身普通男子打扮,不過此刻場邊所有人都知道了其實是個小娘子。不光如此,還是一個利害至極的小娘子,谷中最好的箭手,無一人是她之敵,眼看著又一個年青人訕訕地退了下去,不知道還有誰能一挫她的鋒芒。
而在所有的年青男子眼中,這個小女子已經成為他們傾慕的對象,手中的強弓在她手上如同長了眼睛,靶子已經放到了五十步,仍是箭無虛發。更要緊的是,在她驚人的技藝之下,是一張清麗絕倫的面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更是清澈無比,讓被掃過的每個人都心跳不已。
“四娘子。”
突然,李十一聽到身邊的老者喃喃自語,他轉頭一看,一行濁淚順著那張布滿溝壑的老臉流了下來。看他的模樣,李十一心生詫異,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他知道,難道說雉奴長得像那位傳說中的女將?
鄭德衍看著場上情景,想起了自己當年第一眼看到四娘子時的神情,同樣是這樣驚人的技藝,同樣是那般動人的美貌,而自己同樣是如此地年青,也許就是那一刻,自己有了為其去死也在所不惜地執念吧。
“若是你能說服她應承一事,貴主的愿望或許就能達成。”
過了片刻,鄭德衍平復了自己的心情,轉頭對李十一說道。在后者點頭之后,他附耳輕聲說出了一番話,李十一沉吟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
“此事,你必須親自去同她說,某不是她的上司,做不了主,就連讓某去猜測,也不敢斷言她會不會應承,若說天下只有一人能做到,那就是我家主人。”
“難怪,老夫覺得她好像,也罷,若非如此,她就不是老夫心中那人了。”
鄭德衍聽過之后,不但不以為忤,反而欣喜異常,就連性格也是一樣,多少年了?他激動地老淚縱橫,哪還有方才那個模樣。
“貴主可是執掌江淮的李大帥?”
“這個么,實不相瞞,我等身上確有李帥所發腰牌,可卻并不是他的人,我家主人也非在他之下,如此解釋,鄭叔可滿意否。”
鄭德衍點點頭不再追問,從他的話里,可以得知,其人勢力非同凡響,李大帥也要賣他面子。這樣的人想要在北地掀起風浪,只怕其意也不一定會在宋室,他轉向谷場上,不管怎么說現在已經有了一個極好的借口,蟄伏這么多年,再不動動這把老骨頭就真的生銹掉了。
“梨花槍?”
“正是梨花槍,傳自四娘子,在北地赫赫有名,不知姐兒可曾聽過?”
雉奴聽他說得鄭重,倒是有些好奇,一直以來她精于弓馬,短刃也還不錯,就是長兵器上差一些,如果真的能學到一套絕技,寧哥兒只怕再也打不過她了吧!想到這里,她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微微露出了一個笑容。
見她意動,鄭德衍也放下了心,十多年來他還是第一回擔心人家不肯學,說起來這谷中的人只怕都不會信,誰不知道這套槍法是他最珍重的,尋常人輕易都學不到。
因此,出山的時候,只余了李十一一人,幾個手下都被他留在了山里,一是可以隨時聯系,二是照顧雉姐兒。將這番情形說與等候良久的月娥后,她也是吃驚不已,沒想到這件事最后被雉奴做成了。
只不過,好心情沒有維持多久,就被一個輾轉傳來的消息給徹底打懵了。放下傳音筒的時候,月娥敏銳地發覺李十一的手在發抖,她知道這是后者極度憤怒才會有的本能動作,倒底出了什么事,會讓他氣成這樣?
“傳某的令,各地除留必要人手,全都向大都城總號集中,不得打聽原由,速度要快。”
“掌柜的,那還要不要去寧海州開鋪子?”
被手下一提醒,他才恍覺自己沒有考慮周全,此事也是侍制親口叮囑的,不能不辦,可是他一門心思放到了大都那里,根本不想再去走一趟。
“交與奴吧,奴和雉姐兒一塊去,不就開個鋪子么,你分兩個人手與奴,保管做得妥妥當當。”
月娥她們還不知道實情,李十一沒打算告訴她們,否則雉奴一聽就肯定會跟了去,那里不是尋常地界,一點錯都出不得,否則害得就不是一條性命了,想到這里,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看著自己的這位未過門妻子。
“也好,你等走上一趟,那里靠海,可玩之處頗多,不必擔心某這里,那邊事情一了就會前去接你們。”
“嗯,你也要多加保重,奴在那里等著你。”
李十一輕輕將她擁入懷中,現在沒有辦法顧她,侍制要前赴大都城,無論如何都要保得他的平安,否則現在做的這一切就失去了意義。為此他已經有了犧牲的覺悟,真到了那一刻,也只好對不住懷中這個癡情的小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