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的使者是正午時分入的城,他們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其實有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原因,宋人的行刑一般都是午時三刻,過了那個時候,就算是保住了大半天的性命,因為他們知道自己這一趟下來,兇多吉少的可能性很大。
人家的使者在已方的都城中團滅,自己跑到人家京師來交戰書,不是找死又是什么?心中其實十分懼怕的一行五個人,為首者不得不用囂張的氣焰來掩飾內心,其余四個護衛則手不離柄,隨時準備迎接一場廝殺。
沒想到事情卻出乎他們的意料,宋人負責接待的禮部官員不只彬彬有禮,對他們更是客氣有加,將他們引入錢塘驛的時候,甚至還噓寒問暖照顧他們的飲食習慣,一看到居住的驛館在城外,宋人又是如此做派,元人的使者疑惑之余也稍稍放了點心,至少不會馬上有殺身之禍吧?反正來之前都交待身后事,如果還能平安回去,又能探得宋人的虛實,豈不是大功一件。
“我們大帥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有什么答復就盡快決定,三日之后如果還是沒有消息,我等就會返回,到那時一切后果,將完全由你們承擔。”使者牛皮轟轟地甩下一句話,也不等別人回應,就轉身走向自己的居處,一路上急匆匆地趕來,又帶著沉重的心理負擔,他們也是人,需要放松和休息。
對于元人的囂張,這些小吏們又怎么敢多說什么,還得不住地陪小心,侍候這幫人吃喝拉撒,頂多在心里暗自‘呸’上一口,當面那是笑臉都不敢稍稍放下,唯恐一個招待不周的罪名牽連到自己。
元人使者入城問責的消息,就是從這樣的渠道散播開來的,更有甚者,一些神通廣大之人還隱隱打聽到了,已方使團兇多吉少的內情,就連當天留相公探病平章府,老平章病痛交加、吐血垂危都半真半假地傳了出來。
興慶坊的劉府,璟娘仍在按部就班地過著她的日子,自從夫君托人捎回了書信,她的睡眠狀況就改善了不少,再加上勤于鍛煉,無論是氣色還是精神都好了許多。唯一讓她有些不解的是,已經將近三個月了,自己為什么就不顯懷呢?不光看不出胎像,就連胃口也與平日無異,說好的酸兒辣女呢?
每每看到映紅被妊娠反應折騰地上吐下泄,她內心就有種莫名其妙的羨慕,因為這才是一個懷孕女子應該有的狀況,而不是像她這樣,整日里該吃吃,該喝喝,還能蹦蹦跳跳地什么都不耽誤。
“什么聲音?”元人入城的第二天一大早,沒等她完成規定的鍛煉項目,一陣糟雜的吵鬧聲就傳了進來,要知道這是劉府的后宅,同前門隔了兩個院子還加上一排屋舍的距離,這樣都能聽到,可想而知那聲音有多大。
“娘子不必理會,我出去看看。”聽潮的心里著實有些不安,可是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聲音太遠了有些聽不真切,但她從心里感覺到不會是什么好事。
璟娘毫不在意地點點頭,走上前去將音樂聲調大了一檔,如果不是外面的聲音影響到了她的鍛煉,原本她才不會理會那些究竟是什么呢,天大的事都沒有夫君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打開房門的那一刻,聽潮的臉色就變了,她飛快地閃身出門,然后一把將房門帶上,站在房門貼著耳朵朝里頭聽了一會兒,沒有發現異常,才略略放了心。
一走出屋子,院子里就是一付如臨大敵的姿態,桃子帶著所有的丫環婆子都頂在后院的院門上,幾個膀大腰圓的壯婦拿著粗大的頂門柱,和身壓在上面,其余的小丫環包括桃子在內,手里拿著各種事物,警惕地盯著那扇門,仿佛它隨時可能倒塌下來一般
“外頭出了什么事?”聽潮走到桃子的身旁,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唬得小女孩就是一個激靈,手里的事物被她舉起來,原來是一把不大的銹花剪子。
“不知道,老管事方才來說,有一幫仕子在外頭鬧事,他怕這些人會沖進來,叫我們提防一二。”桃子的臉色有一點緊張,看了她一眼又轉頭去盯著那個門,這個樣子讓聽潮有些好笑,聽聲音那些人分明還在府外,離這里還遠得很。
“開門,我去看看。”聽潮比她要大上許多,心理上也相當成熟一些,一聽到是仕子在外面,就知道這事情不一定會鬧得起來,畢竟文人好面子,上人家家里欺負婦孺,那是誰都不敢宣之于口的事。
婦人們對她的話還是很聽從的,院子里誰不知道她是娘子的貼身之人,就連郎君也是諸多客氣,說不定就是以后的房里人,妾的地位雖然不高,比起她們這些下人還是有所不同,誰也不會去拂了她的意。
“劉子青,誤國之賊!”
“沽名釣譽!”
“枉負圣恩!”
桃子說得沒錯,在劉府外吵鬧的的確都是讀書人,有國子監的太學生、也有府學的士子、還有留在京師準備趕考的舉子,他們的人數雖然不多,可是個個慷慨激昂,擼起袖子高喊著口號,倒是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與他們相對的則是府里的家丁,原本府上的家丁有一半多跟著郎君去了北邊,留下來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獨子,甚至還有這些家丁的孩子,一個個地都拿著大棒子排成了一排,擋在打開的府門前。
“老管事呢?”聽潮沒有看到人,于是找了一個家丁打聽。
“去大郎府上求救了,還差人拿了郎君的帖子去臨安府和錢塘縣,這會子估計應該快回來了。”被她問到的家丁很年輕,和內院的婦人一樣顯得十分緊張,外面的人比他們多得多,萬一沖進來,他們未必攔得住。
身為一個女子,聽潮當然不會上前去同人理論,她來到這里一是為了了解事情的原委,二就是為這些家丁們打氣,同時也避免他們做出過激的行為,刺激這幫讀書人。
官府的人來得很快,離這里最近的錢塘縣一聽是劉府出了事,知縣帶著一班衙役就趕了過來。這是他的地盤,一旦起了沖突,首先問責的就是他這個父母,遠遠地看到雙方在門前對峙,知縣這才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趕緊下令衙役們沖進去將人先隔開再說。
“狗官!”
“蛇鼠一窩。”
“打他。”
沒想到他的積極舉措反而起到了負面作用,士子們原本就知道府里沒有男子,這才會圍在外面喊口號,并沒有想要沖進去。而官府一出面,讓他們把難以發泄的情緒一下子轉到了另一個方向上,激動的士子們沖上去開始撕打衙役,措手不及的衙役們一下子就懵了,有的只是護住自己的頭臉,有的則拿起手里的棒子開始還擊,場面一下子就混亂起來。
“不要動手,都不要動手,聽本官一言。”錢塘縣嚇得魂飛魄散,急得在后面跳著腳大喊,可是前面亂成了一團,哪里還有人聽他的話。
這一下,本來不大的事情就鬧大了,士子聚集已經是可以上達天聽的,若是沒有產生沖突,最多也就是不了了之。可一旦打起來,無論傷亡如何,他這個地方父母將再也無法逃脫干系,萬一不幸再死個把讀書人,錢塘縣心里一緊,只怕丟了官職都是小的,流放遠地還得看圣人的心情,這可真是無枉之災啊,干嘛要火急火燎地當這個出頭鬼嘛,他此刻的腸子都要悔青了。
“你們可否讓一讓?”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在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楚。
正急得火上房的錢塘縣不滿地回過頭,想要訓斥一番不知道哪里跑來的搗亂者,一眼看過去,他就呆在了那里,隨著來人的走近,不自覺地將路讓了出來,前方的衙役們也是如此,每個聽到聲音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向兩邊散開,讓出了一條通往前方的空隙。
面對著的衙役都是如此,那些正和他們廝打在一起的士子們就更不用說了,瞧見來人的那一刻,手上腳上就慢了下來,幾個士子和衙役互相抱在一起,傻愣愣地一動不動,那模樣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雉奴走得很慢,她拒絕了隨行軍士們的攙扶,身上的傷痛牽動著她的神經,痛得狠了便會在眉間憷起一個小小的皺紋,讓她本就清麗絕倫的面容更顯得楚楚動人。此刻周圍上百個男子在她的眼里如若無物,她的視線只盯著不遠處的那個門楣,一個大大的包袱緊緊地攥在手上,步子堅定毫不停歇。
一場動亂消彌于無形,所有人都停下來,眼睜睜地看著她走了過去,每一個被她路過的男子都有一種伸手幫一把的沖動,可是卻無人敢真的動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門之后,這些人才恍過神來,她從哪里來?為什么眼睛里充滿了悲傷,可惜已經沒有人給他們答案了。
“雉姐兒!”聞訊趕來的璟娘一把抱住她,雉奴直愣愣地看著對方,心里積壓的那些情緒一下子涌了上來,化作了無休無盡的淚水。
“璟娘,對不住”話一出口,那個小小的身體就仿佛被抽空了力氣,軟軟地倒在了她的懷里。
“快,去宮里找個女醫來。”璟娘一眼就看到了她肩頭的衣服,顏色要比別處的深,現在什么都不能去想,無論出了何事,只能等救下她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