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燈火通明的現代,黑夜都是極好的掩護,何況是在這個時空,雉奴用的法子很笨,但是很管用。下山之前她將千里鏡和那塊碩大的機械表埋進了土里,然后跳進了冰冷的江水中,出其不意地爬上了最后一條糧船,干掉了上面的押軍,換上他的衣甲,如此而已。
黑暗中沒有人去探究她的長相和表情,甚至都沒有人去同她搭話,就這樣跟在押車的軍士隊伍后頭,慢慢地越落越遠。直到一個僻靜處她才瞅了一個空子,沒入了綿延起伏的營帳當中,像一只靈貓一樣,彎著腰從那些縫隙當中快速穿過,朝著心目中的那個目標越來越近,
這是一種無比新奇的體驗,敵人與之相隔只有一塊布的距離,她能清楚地聽到帳子里傳出來的調笑、爭吵、甚至是打鼾和呼吸聲,她能看到不時走過的一隊隊手執火把的巡兵,此刻雉奴的心里平靜如水,能吸引她目光的,只有黑暗中搖曳的那桿帥旗。
離得越近她的腳步就越是緩慢,身體幾乎貼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可能會碰到的阻礙物,以免發出引人注意的聲響。對此她有著足夠的耐心,因為機會只有一次,成或敗都將是她最后的經歷,此刻腦海中的潛力得到了最大程度地激發,視覺、聽覺、嗅覺、感覺都變得異常敏銳,曲行到一個帳篷的后面,她突然停下來,猛然回頭。
身后是一片黑暗,看不出任何異常,雉奴狐疑地轉過頭,剛才明明聽到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難道是神經過敏?隨即便將這個看似荒唐的念頭拋開了,如果背后是敵人,他們根本不需要跟著,一個叫喊就能讓她萬劫不復。
越過這個帳篷,雉奴的動作變得更加緩慢,雙手已經撐到了地上,她要盡量壓低身體,以減小在黑暗中移動的身影,此刻耳邊傳來的已經不再是勉強能聽得懂的北地漢話,而是嘰哩咕嚕的異族口音,雖然她一個字都聽不懂,可是在大都城呆了那么久,怎么會不知道那些人是誰?略微抬抬眼,那桿高大的帥旗就在前頭了,她已經接近了自己要找的目標。
雉奴的性子是越到危險時越冷靜,因此無論是廬州刺殺也好,還是長街沖陣也好,她都不是蠻干的,更何況這一次是舍命一擊,當然要求一個理想的結果,才不枉到最后安安心心離開這個塵世。
離得越近,那座中心大帳就越是顯眼,自家兄長素來治軍嚴整,他的大帳周圍一向刁斗森嚴,哪怕到了夜間,四周的巡兵都不會停歇。當越過最后一重營壘時,雉奴摒心靜氣地半脆半蹲在地上,她的兩側各是個較小一點的軍帳,前方的大帳被火把照得透亮,入口處立著一排蒙古武士,借著火光雉奴甚至能清楚得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
就是這里了,她將背上的勁弩解下來,側著身子扳開扳機,把一支黝黑的弩箭扣上去。雖然這并不是她慣用的大弓,不過在這么短的距離上,準頭方面還是很有自信的,現在她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那個目標的出現,那人是韃子主帥的親衛,有極大的可能性會出現在帳外,這就是她冒險進來的原因。
元人的大營離著大江不遠,為的就是取水方便,幾十萬人猬集一處,糧食自不必說,飲水才是最要緊的事情。這樣的天氣一到夜里,江上的風就會有些大,原本是一片平坦的河谷地帶,突然間被一片山包似的營帳占據了,那風在這些大大小小的營帳中穿梭,聽在耳中便帶上了一股嗚咽之聲,仿佛在為她人生中最后的片段送行一般。
就在這樣的心境中,不遠處的大帳突然被人掀開了,一個身高體長的彪形大漢走了出來,轉向這邊的時候還同門口的守衛說笑了一句什么,雖然雉奴聽不懂,但是眼神一下子就凝聚起來,因為那張面孔就是埋在腦海里一個多月,讓她須臾不敢忘懷的那個人。雉奴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里的漢軍制式勁弩,瞇上一只眼對準了遠處的目標,將他的頭罩了進去,手指搭到了扳機上,一股冰冷的金屬觸感在提醒著她,只有一次機會。
由于那個大漢的頭部始終在移動,她不得不努力地控制住準頭,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直到對方的視線轉到她的方向,兩個人就像是在黑夜中隔空相對時,她才閉上眼一咬牙,用力地按下了扳機。
然而并沒有傳來她想像中的機簧舒展和弩箭騰空,按住扳機的手突然被另外一只手抓住,同時她的身體也被人撲倒在地,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悶響,雉奴不由得大驚失色,她立刻松開了握著弩身的手,一柄牛耳尖刀滑落在掌心中,朝著對方的身體疾刺下去。
“莫出聲,是我。”耳邊傳來的聲音讓她的動作停在了半空中,她怔怔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比禹哥兒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還要讓人難以理解,因為對方應該在幾千里外的益都才對。
“師傅,你怎會在此?”雉奴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眼見著仇人就在幾十米開外的地方,她卻失去了下手的機會。
“你想殺他?”鄭德衍看了一眼她瞄準的方向,低下頭輕輕說道:“某若是不來,你已經死了,女娃兒,跟著老夫走。”
說罷不由分說,拿著她的勁弩貓腰退向了后方,失去了武器,雉奴自知沖上去也是無用,又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這么一打岔,只能收斂心神,蹲起身跟在了老頭后面。
循著來路的方向,他們一前一后在大營中高低起伏,等到了地方,她才發現這里居然就是自己進來時的那個糧倉,這群穿著百姓服飾的趕車漢子,全都是她認識的,都是出自那個偏僻的小山谷。
“林哥兒,你看著點,有人來咳嗽一聲。”
鄭德衍沒有將她介紹給同來的人,只是對著一個漢子囑咐了一句,糧倉附近自然不會有燈火,那人看著這個身材不高的漢軍軍士,黑暗中根本就沒有認出來,聽到吩咐不過“嗯”了一聲,就帶人隔出了一個小小的空間,將他們讓到了里頭去。
“那日你急急地趕往大都,老夫同那個女娃子將事情辦完,就一直在等著你,可是后來得到的消息是,宋人的使者被韃子盡數殺害,只余了一個人逃出來。一聽他們的描述,老夫就知道是你,于是就有了走上一趟的心思。”
身處敵營,老頭沒有絲毫地客氣,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原來這一趟,他們主要還是護送月娥歸來,正好元人在益都一帶大肆派差,他們便利用關系頂了一個村子的差遣,打著為前線送軍糧的名義,大搖大擺地來到了這里,當然時間上就慢了一些,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恰好趕上這一幕。
雉奴欲哭無淚,她不知道是該感謝對方及時出現救了她一把,還是該怪罪這老頭多管閑事破壞了自己的大計,這樣的表情落到鄭德衍的眼中,自然就是另外一番理解了。
“女娃兒,俺不知道你在那城中倒底失去了什么,但想來應該是個男人,俺也不知道你為啥要冒死刺殺那個韃子,想來有什么血海深仇,老頭子沒有功夫勸你什么。”老頭搖了搖頭。
“你看這樣好不好,你的那個仇人,老夫去幫你殺,你帶著這里的人,能逃出幾個算幾個。益都那邊的路子,差不多已經趟清了,有什么事,小林子可以幫你的忙,這里的人,還有那邊谷的人,你帶他們造反也好,隱居也罷,以后就交給你了。”
“師傅......”雉奴愕然抬頭,看到的是一雙飽經滄桑、平靜無波的眼睛。
“聽你這聲師傅,老夫死也能瞑目了。”鄭德衍用手在她肩頭按了按“女娃兒,你還年輕,就這么死了不值當,不管遇上了什么樣的坎,能捱過去也就過去了。老頭子這把歲數早就活夠了,當初沒有追隨四娘子而去,就是放不下這些可憐的人,如今他們能跟著你,那就沒有啥念想了。”
“我不能,不能讓人再因為我去死了。”雉奴無足無措地搖著頭,如果要找人,她何必扔了傳音筒。
“我們都是自愿的,你可以去問問外頭的那些人,他們愿不愿意?”鄭德衍絲毫地不讓地看著她“人死總要有個由頭,不為你,也會為了別人,至少老夫看你順眼,你又是個重情義的,只要答應下來,這就不算白死,劃算哩。”
“行了,別婆婆媽媽的,出去和他們照個面,一會兒看到那里有了動靜,你們就用火折子把這里點燃,然后趁亂往江邊跑,不管發生什么都不要回頭,游過江去對面有個鎮子,那里會有你們的弟兄接應,他們身上帶的那種事物你應該知道......”
雉奴怔怔地聽老頭在那一通說道,將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可是為什么聽上去那么不是滋味呢。一直到被老頭拉出去,她都不知道事情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站在外面的趕車漢子看著這個軍士被帶出來,都是不明所以,直到老頭低聲向他們介紹,雉奴愣愣地解開頭盔,這些人才突然發出一陣輕呼。
“鄭叔,讓俺去吧。”當聽了老頭的計劃,被他叫做林哥兒的那個漢子首先跳出來。
“俺們去吧。”緊接著,一個又一個的漢子主動要求。
“別扯淡了,你們知道要殺誰不?”老頭擺擺制止了他們的舉動,眾人一聽都安靜下來“護著她,沖出去,來年墳頭上燒柱香,就是給俺盡孝了。”
老頭說干就干,提著弩就朝外走,眾人知道他的脾氣,沒有人再去阻攔,雉奴見他的身影形將消失,再也忍不住了,沖上去一把抱住,說什么也不讓他去,她身上背負的已經太多,真的受不起了。
“女娃兒,別這樣,你師傅也沒幾年好活了,臨死前還能殺幾個韃子,值啊。”鄭德衍摸了摸她的頭,其實打心里還是舍不得,他從沒見過這么有天賦的女孩子,一切都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四娘子。
硬著心腸將她的手扳開,無奈女孩又將他抱住,眼看再這么折騰下去,什么也干不了了,老頭正打算叫人將她拉開,突然聽到遠處傳來悶雷一般地聲響,那聲音就像從山頂往峽谷中呼喊,還帶著一陣一陣地回響。
“阿里海牙,你爺爺是金明,你給老子聽好了,你的人頭,只能由老子親手來取,其他任何人都不準同某搶,誰他媽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