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距離最近,隔著一道海峽的雷州自然最先收到從對面傳來的消息,當然確切地說是那封蓋著鮮紅大印的撫司鈞令,太府寺簿、知雷州虞應龍拿著那張漂亮得有些不像話的白紙,一字一句地咀嚼著上面的話。
這不是他收到的第一封鈞令了,最近這幾個月來,也不知道怎么地,來自各處的文書一封接著一封,先是從鄰路的廣州突然發來一份都督府鈞令,說是泉州有人據城作亂,命他們這些守臣點算州內兵馬,往福建路集結,不拘多少都要。
在這個自稱是廣州大都督府的文書最后,居然還用上了樞府的印鑒,猶豫之下他不得不行文靜江府的本路帥臣,畢竟人家才是名正言順的路內馬步軍都總管,一應兵馬調遣,沒有他的首肯,豈能輕動?
于是事情就這樣給拖了下來,最后的結果是什么?廣西路內將帥不和,就連朝廷都有了反應,就在數日之前,聽聞原路臣已經轉任了轉運使,就連駐所都移到了悟州州治蒼梧縣去了,還沒等到這幕大戲收場,一個驚人的消息再度傳來,元人發兵邕州,已經圍住了橫山寨。
接下來,他就收到了第二封鈞令,實際上掌管兵馬司的那位都統以撫司的名義命他們集兵邕州!這下子就亂了套了,誰都不知道應該聽哪個的,要說權威性,蓋著樞府大印的都督鈞令似乎更甚一籌,可是撫司又是直管上級,怎好輕易得罪,結果所有的州府幾乎都采取了一樣的措施......觀望。
就在他們無所適從的時候,一封突然而至的文書再一次掀起了波瀾,發出地雖然是在瓊州,可是發出者居然是朝廷新任的本路帥臣,這是什么樣的效率?飛也不過如此啊,要知道本地離著京師臨安府,差不多有四千多里,插上翅膀夠不夠,誰都不敢打票。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那只能說明一點,朝廷一早就有了易帥之意,來人肯定是提前出的京,看著上面的文字和印鑒,虞應龍哪敢懷疑真假?再大膽的狂徒也不敢冒充到這種地步,那和找死沒有任何區別。
之所以還要加上如果,是因為這上面只有印鑒,沒有簽名,這位新任路臣是什么品級,姓甚名誰一概不知,要說這樣的鈞令是不是合乎體制?還真不好說,印鑒形制都對上了,你要是以這個為理由拒絕,那不是擎等著給自己找不痛快?
好在事情還是很簡單的,同之前的那份一樣,命他們集結兵馬至邕州,以應對元人的入侵,戰爭就要到來了么?虞應龍有些不敢相信,如果不算瓊州,他這里已經是陸地最偏的一角了,本想著三年考績有了個好口碑,能憑著關系調入內地,安安穩穩地做個治臣,誰曾想,麻煩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竟然是應接不暇。
“東翁,東翁。”被幕僚這么一催,他像是從夢里醒過來,面色一整,還維持著文人的矜持。
“都打聽清楚了?”
“差不離,左近的廉州,遠一些的欽州,都有兵馬調動的跡象。”幕僚抬頭看了一眼,見他凝神在聽,繼續說道:“上頭的化州、高州、容州、郁林同咱們一樣,沒見有什么動作。”
虞應龍舒了一口氣,這樣的消息,同他預料的差不多,現在風聲不定,還是穩當一些的好,不管來的路臣是誰,總要靠著他們這些人來治理地方,大伙只怕都是同樣的心思,誰的家底子都不厚,就以他的雷州來說,一共才不過三個指揮,就算全都調去了,能濟得甚事?聽說元人可是來了五六萬兵馬,怕是會十三年前那樣子,一路打穿都說不定。
那一回的大宋離著滅國其實也就一步之遙了,元人同時在四川、荊湖、兩淮、云南發動了攻勢,尤其以云南這一路為最,橫山寨首當其沖,邕州不戰自潰,元人一路往上打,只在路治靜江府遇到了點抵擋,當時的路臣李曾伯閉門自守,元人一見不得法,繞城而去,竟然直接沖進了荊湖南路。
最后要不是釣魚城下意外地一擊,結果如何不難預料,至少大半個廣西,荊湖兩路肯定是不保的。這一回的攻勢比上次還要盛,聽說領軍的是就是韃子新任的云南行省平章,打的什么主意還用得說嗎?
“對面呢,有動靜嗎?”幕僚搖搖頭,他才剛剛從外頭回來,哪里有時間去打聽對面的消息。
虞應龍望著窗外,心里有些煩悶,新官上任三把火,誰知道來的這位路臣是個什么性子,不能當出頭鳥,也不能留下什么把柄,這一趟不管怎么說都得跑,然而派誰去,他還有些猶豫。
“去將張都統叫來。”想了又想才下了決心,自己能不露面還是不露面的好,萬一有什么變化,還能想個應對之策。
奇怪的是,雷州都統張應科來的比他想像的要快,沒等他將自己的打算說出來,對方倒是迫不及待地先開了口。
“太守,徐聞縣傳來消息,海峽有些異常,有一支極大的船隊繞過了徐聞角,看情形是往北海灣去了。”
“是從對面出來的?”虞應龍一驚,急急地問道。
“應該是,昨日就有了動靜,結果到了今天,依然源源不斷地有船只駛過,前后達數千只,上頭載的,像是人,遠遠地看不真切,但是上面的旗號有人說打的是‘瓊州水軍’。”張應科是個高高瘦瘦的男子,長相不像本地人,而要偏北方一些。
“昨天的消息,為什么今天才報上來?”不知道為什么,虞應龍一下子就火了,冒出這么一句才反應過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徐聞縣,而是一州都統。
“本官氣糊涂了,不關你的事。”虞應龍擺擺手,然后才突然想起了什么,“這是撫司下達的鈞令,你收拾一下,帶上一個......不,兩個指揮,去一趟邕州。”
“是,末將到了那里,聽誰的?”
張應科接過那封文書,看也不看就塞進了懷中,虞應龍聽了他的問題,略想了下,還真是的。
“若是新任撫帥不在,馬總管也應該會到,到時候,見機行事吧。”
這么大的戰事,如果真的調集了路內所有的兵馬,那么這個統帥毫無疑問會是剛剛到任的路臣,對于戰事的結果他并不看好,現在的廣西路就像是一盤散沙,集結再多的兵馬也是無用,反而給了元人一個聚殲的機會,一旦到了那個時候只怕大變就將來了。
離著幾百里外的邕州,就面積而言非常地大,可是要說實際的統治區域,怕是只有州治所在的宣化縣以及沿著右江一路狹長的地帶,至于別處嘛,都是蕃峒之地,也就是俗稱的“羈縻州”,這樣的州在邕州境內足有四十四個之多,每一個都可以看成是一個半獨立的部落,平時能安安份份地不出事就是在萬幸了,哪還能奢望其他。
所以,實際上,邕州才是西南邊境所在,無論是元人新設的云南行省,還是邊境上的老對手交趾,只要對大宋有什么非分之想,都繞不過它去,于是儂變之后新筑的邕州城,分別在南渡之前,和十多年前失陷過多次,每次收復之后,都會再行加筑,這么一來,堅固程度是不用說了,可是要說能不能防得住,就連它的主人都不知道。
和瓊州一樣,朝廷在這里沒有任命什么文人知州,邕州招撫使馬成旺的任期和姜才幾乎是一樣長,原因很簡單,他在轉任邕州之前,所任的就是瓊海招撫使,歷史上縱橫瓊海半個島的崖賊陳明甫就是被他平定的,在整個廣南西路,他同那位靜江都統,兵馬司代總管馬暨,并稱為“二馬”。
因此,元人入侵以來,最為頭疼的就是他這個本州主官了,在接到橫山寨傳來的消息時,他幾乎一刻不停地就轉發了出去,可是十多天過去了,無論是朝廷還是路內,都沒有任何他希望得到的消息傳來,橫山寨怎么辦,邕州怎么辦?每日里,一半的時候他都是望著右江上游,橫山寨的方向,而另一半的時候,則是眼巴巴地看著城下,希望有人領兵前來支援。
本州有多少兵馬他一清二楚,除開橫山寨和沿途的那些個寨堡,自己直接能調得動的,只有八千人,其中三千是隨他從瓊海過來的老弟兄,算是基本力量,其余的是本地的戍軍,掌握起來是要花時間的,他來得時間不長,雖然目前的關系尚可,不過要是讓人家去拼命,自恃還沒有那個本事。
話說回來,就算這八千人使起來得心應手,又如何敵得過韃子的五萬之眾,偏生這個時候,還發生了將帥不合的破事,讓原本已經決定的戰略再一次擱淺,一晃最為寶貴的十多天就這么過去了,對于前方的橫山寨他已經完全沒有了指望,對于自己的邕州城,心里都是一陣陣地發涼,搞不好,明天元人的大軍就會像潮水一樣涌過來,將他的城池團團圍住。
“還是沒有消息?”
走上城樓來到他面前的是個年青人,長得和他有些肖似,正是他的長子,邕州都統馬應麟。
“右江上游被元人遮蔽了,咱們的探子最遠只能到歸德州,聽那里的峒主說,前面的果林、孌鳳等地都被元人攻陷了,逃難的峒人沿江到處都是,可是更遠一些的橫山寨,依然沒有消息,是降了還是落了誰都不知道。”
聽到兒子的話,馬成旺毫無表情,這本就是預料當中的事,元人既然接近了歸德州,那離著邕州城就已經不遠了,這座城池早在十多天前就實行了宵禁,戰爭的準備也一直都在進行中,作為守臣他沒想過一觸即降,但是如果援兵不至,真得要拼到一兵一卒?在他心里還是很有疑問的。
馬應麟當然明白父親著緊的是什么,可是他又不是神仙,變不出兵來,正打算告退下去的時候,一個粗嗓門很突兀地響了起來,讓他們父子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
“招撫,都統。”來人長得五大三粗,一臉的胡茬子,性格倒是和相貌一樣,相得宜彰。
“婁大蠻子,在哪處吃了酒,跑這撒瘋了?”馬應麟毫不客氣地喝道。
“去,老婁今日可沒吃酒。”來人就像沒聽懂他的諷刺,回了一句就轉過頭朝向了馬成旺,“來了。”
馬成旺狐疑地看了過去,他手指的那處是朝著海灣的欽州方向,那里會有什么動靜?只怕這廝真的是喝多了在說胡話,正想沉下臉訓斥幾句,一旁的兒子突然驚叫出聲。
“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