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如何使得!”瓊州招撫使司后衙的偏廳里,陳允平的聲音顯得異常尖銳,幾乎快要失態了。
不光是楊行潛等人,就連劉禹都有些吃驚于他的反應,一直以來,對方做事都算得上勤勉,對他的指令也是毫不打折扣,稱得上是合作愉快。
因此,當劉禹以不太正式的口吻說出這件事情時,根本就沒想到會怎么樣,然而事實證明他有些高估了古人的承受能力,或者說是對于傳統的執著,有些改變可能比黑科技還要讓人難以接受,就僻如他方才的計劃。
其實在他看來,這只是個順手而為,編戶齊民,是官府最為重要的一項權力,他不僅關系著稅收,更是執政能力的體現,要知道,一直到新華夏的建立,差不多是用暴力的手段摧毀了延續千年的宗法統治,因此才會被人稱之為“革命”。
而革命是要流血的,無論是革命者還是被革掉的那些人,就如同偉人說過的一句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劉禹并不想搞出暴力事件,這正是他為什么孜孜以求混體制的原因,在外患當頭的嚴峻形式下,他需要更多的有生力量,而不是相反。
所以,利用元人的攻勢逼迫百姓離鄉,打破傳統的宗族社會,再利用收容來重新編戶,打破宗法和家法的制約,讓生產力得到最大的解放,就是他把事情搞得這么復雜,不惜重金打造一個新城市的最終目地。
沒有了土地束縛的百姓,實際上就從生產資料被動的一方解放了出來,在資本主義沒有形成的情況下,他們將不得不依賴于官府的運作,或是從軍,或是作工,無論是哪一樣,舊有的生產關系都被摒棄了,當然傳統的宗法約束也將不復存在。
然而,作為封建制度下成長起來的文人,陳允平怎么可能會理解他的舉措,為什么要以宗法約束?很簡單,穩定,同時能更將行政成本降到最低,官府讓出了鄉一級的行政,只保留了稅收權,而鄉紳則以負擔租稅差役的方式,取得自治權,從而達成一種動態的平衡,這就是延續了幾千年的華夏傳統政治。
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原始形態下的民主制度,現在被劉禹這么突然一下子廢棄了,不光是陳允平,就連同樣文人出身的楊行潛和張青云都感覺到了一種失落,這種失落緣于對于未知的恐懼。
“同樓不同鄉,甚至不同姓,鄰里之間毫無瓜葛,便會催生諸多矛盾,照撫帥的計劃,全州將會建成上萬幢這樣的樓,下官不知道該如何去協調這些矛盾,更不知道讓誰去做?”
無他,劉禹的計劃也太狠了,一幢樓里要盡量做到所有的百姓來自不同的州,不同的鄉,絕不能有親戚,甚至勢力大一些的,還要分到不同的縣去,一下子就將那些關系支得七零八落,以后別說抱成團了,就是想去探望一下都是極費功夫的事。
這時空沒有計劃生育,每家都是盡可能地多生,當然由于衛生和營養等條件的制約,嬰兒的夭折率是非常驚人的,不過大多數人都是和一大家子人一起長大的,不管是富裕人家還是貧苦人家,如果讓劉禹將這些人家一一拆分,每家不過三五口子人,那會形成一個驚人的戶數。
“如此以往,老無所養,幼無所依,親情涼薄,人心淡陌,絕非國家之福,還望撫帥三思。”雖然只有陳允平一個人在說,但是楊、張二人既沒有阻止,也沒有幫腔,很顯然他們有著同樣的想法,只是礙于身份不便說出來罷了。
“那就讓他們無暇去理會旁的事,本官相信‘遠親不如近鄰’,鄰里和諧,并不是什么奢望,三代以降,何曾有鄉紳豪門,何曾有官府胥吏,不是一樣安居樂業?可見,與民生休,絕不是什么一成不變的事。”
見陳允平還要說什么,劉禹擺擺手,并不是他要搞一言堂,論那些經史子義,他是辯不過讀書人的,只能將邏輯掰到自己制定的規則里來,之所以要費心去說服他們,而不是搞什么殺伐果斷,是因為具體做事的人是他們,不是某個能力平平的穿越者。
“君衡,非是本官一意孤行,你試想想看,如果照你說的去做,一樓之內甚至幾樓乃至一縣之內俱是同族同鄉,是他們的勢力大還是官府的勢力大?”
“這......”陳允平猛然醒覺,對方說得不錯,官府勢強那是因為互不干涉內政,又掌握著強力機器,才能達到一個平衡,現在不一樣了,一個縣會有上百萬人,數十萬戶,光是聽著就頭皮發麻,讓這些百姓在宗族的號召下聯合一氣,治理起來誰聽誰的就難說了,要知道百姓納糧繳稅還要出役當兵,幾乎包辦了一切,這種情況下官府拿什么來制衡。
“無論如何,他們皆是治下之民。”陳允平的反駁有些軟弱無力。
“可是你不要忘了,本官將會讓所有的百姓都讀書識字,他們現在想不到的,過后還會想不到么?”
劉禹不會告訴他們,這么做只是在新的生產關系和社會形態建立之前的權宜之計,視百姓為仇寇,針對他們的一切舉措都會讓人心里不舒服,這種不舒服是很正常的,不過是緣于理解的不同而已。
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將事情做到底,他都搬出了指紋鑒別、像片歸檔這樣的大殺器,還不能打破原有的社會形態,那費心地搞這么多事,又有什么意義,一直到這一刻起,劉禹才是真正地露出了自己的意圖,僅僅只是一角,都令之前相信他的那些人有些猝不及防。
陳允平沉默了,他當然不是這么容易就被說服了,而是心里明白,這位撫帥不會再聽取不同意見,要么跟著他做下去,要么,就放棄這里的一切,分道揚鑣,沒有其他的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