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勇大將軍、琢州路行軍總管、上萬戶忽刺出作為前營的主將,統領著近五萬蒙、漢蕃軍,他的副手何瑋,曾經參與了伯顏的大軍,因此才會被調到了這里。
作為那場戰事的親歷者,何瑋永遠也無法忘記,那一夜所發生的一切,他親眼看到過,當時史格的前部大營,是如何被一輪輪的炮火擊潰,又在宋人的追擊下,一路蔓延到全軍的。
而眼前,似乎讓那個噩夢,再一次呈現,讓他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忽刺出萬戶,你必須要做出決定,在戰士們崩潰之前。”
忽刺出恍若未覺得盯著遠處的夜空,那一片紅光正在疾速地下落,毫無意外地落入他的大營中。
巨大的轟鳴聲響了起來,與之前的一次相比,唯一的區別就是它更近了,所以聽在耳中,也顯得更加刺耳。
前面的大營里騰起陣陣火光,氣浪卷著殘缺不全的軀體,不斷地飛向空中,人馬嘶鳴之聲不絕于耳,所有的人都在亡命奔逃,如同地獄般地景象,讓人心驚膽寒。
“他們的下一次攻擊很快就要到來,萬戶,請速速決斷。”何瑋的聲音已經帶上了顫抖,忽刺出回頭看了一眼,御營的方向毫無動靜,也不見有信使飛馳而來。
大汗在看著他。
“吹號角,我們,進攻!”忽刺出的決斷讓何瑋愣在了當場,隨即馬上就反應過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前進與后退的區別,一個是被炸死,一個是死在城下,他們的選擇實際上并不大,因為如果營潰,就會沖擊到后面的部隊,這樣的責任,忽刺出擔不起,他只能選擇向前。
“嗚嗚”
在爆炸之后,黑夜中的號角聲特別醒目,前營中那些無所適從的蒙漢軍士馬上停止了奔跑,凡是還能動彈的,都朝著大營的中心位置集結,在忽刺出的大纛下,許多人甚至還扛著云梯。
“前營完了,忽刺出這個蠢貨。”聽到號角的一刻,忽必烈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盡管他從來沒有直面過那一夜,可并不妨礙他的想像力。
“要派人去糾正他嗎?”
忽必烈搖搖頭:“來不及了。”
他已經清楚得看到,天空布滿了紅光,不僅在時間上縮短了許多,而且全都集中在一塊兒,很顯然,全都是沖著前營而來的。
聽到城外的號角聲,劉禹的想法與他如出一轍,元人的反應速度很快,卻用錯了地方,于是,西門方向上的五十門投器,馬上做出了改變,以中心位置的那一臺為標準進行調整,前后用時不到五分鐘,而這個時候,城外的號角聲還不曾停歇。
“三發速射,標準藥包。”
聽到他的指令,已經完成了兩輪射擊,正處于手順期的軍士們,馬上顯示出了極高的效率,力士們直接將三個藥包搬到了機器旁,而另一名輪換者早已經調整好了標尺,操作者將轉盤轉得飛快,很快就將精鋼長臂壓到了位。
三發連射,不作方位調整,算是比較容易的加強,點火、放置、發射、歸位、再點火
連續不斷地發射,使得天空中布滿了一根根的紅線,鋪天蓋地一般地飛向城外的元人大營,城頭上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眼都不眨地盯著它們行進的軌跡,直到落下的那一刻。
位于前營中心位置的大纛,在黑夜中顯得有氣無力,忽刺出面對他的手下,大聲疾呼。
“宋人只知道躲在城墻后頭,怯懦地發射著那些事物,大元的將士們,哪怕黑夜也無法掩蓋你們的英勇,讓我們”
那當種熟悉的破空之聲再度響起的時候,何瑋已經顧不得提醒自家主將了,他選擇了與郭守敬一樣的做法,轉身就跑,連馬都來不及去騎,因為大營到處都是人,在他連滾帶爬的奔跑時,源源不斷的軍士正在朝著中心位置集中。
號角聲連綿悠長。
第一個藥包就落在忽刺出不遠的位置,他的親兵們反應極快,猛地撲上前,將他壓倒在身下,也將他的慷慨陳詞打斷,只余了滿場的軍士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轟”
第一批藥包,根本無須做出任何調整,就砸進了數萬人的隊伍中,慘叫聲甚至連巨大的炸響都無法掩蓋,氣浪席卷了一切,四散奔逃的人被自己的同伴擋住了去路,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又一片紅光落下。
“轟轟轟”
由于炸點極為集中,這些藥包發揮出了無與倫比的威力,無數根鋼釘覆蓋了整個大營,就連那些戰馬也被波及。
前營已經完全看不清了。
忽刺出被他的親兵死死壓在身下,等到爆炸聲過去,他從這些人的身體空隙間爬起來,看到的,就是一付宛如地獄般的模樣。
之前站滿了軍士的營中空地,變成了一個個的大坑,坑里到處都是斷臂殘肢,許多人還在無望爬著,在這些深坑的周圍,無數受傷或是驚嚇的人,猶如無頭蒼蠅般地亂撞,身后那面大纛已經不翼而飛,更讓他心驚的是,那些用生命保護了自己的親兵,尸體變得面目全非,身上密密麻麻地全都是血洞!
他被眼前的一切震驚得神經麻木,耳朵里嗡嗡作響,一種深刻的絕望充斥著腦海,讓他動彈一下的心都沒有了。
終于,他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副將,為什么會表現得那么膽怯,在這樣的事實面前,無論是多么英勇的戰士,都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那是。
天罰。
緊接著從天而降的紅光,再一次布滿了他的營地,忽刺出抬起頭,眼睜睜地看著它由小變大,由模糊變得清晰,他雙手撫胸,嘴里不由得喃喃自語。
“長生天,饒恕你的子民吧,你的怒火,讓我們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卑微”
最終,他的禱語淹沒在了隆隆爆炸聲中,那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懲罰,有著無可抗拒的威力,這一次,就連超過一里遠的忽必烈,也感覺到了。
建康城的城頭上,卻爆發出陣陣的歡呼,那些親眼目睹的軍士們,將自己的所見分享給了下面的同伴,他們的聲音,又被傳到了城中別的地方,很快,就連正在不停制作藥包的工坊里,也是歡聲笑語,驚喜不斷。
這是建康的節日,六個多月以來,他們沒有一天不生活巨大的恐懼當中,那些親手將自己的家人送上城墻,又親手將他們的尸體火化,就連一個墳地都無法保留的人們。
根本沒有興致去慶祝什么春節、上元、中元、清明這些傳統的節日,他們在活著的每一天,只有活著或是死去,當一切漸漸變得麻木,沒有了希望,就只相剩下了無助的等待,盡管沒有人知道,他們在等待著什么。
終于,他們等來了這一天。
劉禹喜歡看到他們的笑臉,無論是年青還是年暮,無論笑得有多不自然,至少,這一刻他們是快樂的。
“下調一分,標準藥包,發射。”
“下調一分,加強藥包,長引線,速射。”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死亡宣判,投石器的標尺在一點一點地調整著,而每一個投出去的藥包,也在不斷地向著元人的大營深處延伸,遠處一片火海,在火光下移動的那些影子,很快就停止了掙扎。
每一發射,都會引來全城的呼應,就連張士遜這樣的文士,都無法再保持任何矜持,忘情地加入了歡呼的人群當中。
陳小乙和完成了搬運任務的林東家并排站在城墻上,前者那種肆無忌憚的笑聲,讓他沒有任何不適,反而感到了無比親切。
這巨大的爆炸聲,就像后世的禮花,在天際唱響。
“老林,你識文斷字,說說看,咱們會不會向之前那次一樣,出城殺個痛快,一舉把韃子,趕進大江里?若是那樣,某家就是拼卻了這條性命,也值。”
“若是真有那么一刻,某會帶著車隊,為你們送去箭矢,只要還剩得一口氣,一定將拖回城,送到慈恩局里,一準死不了。”
“那就說好了,某這條命,就交與你了。”
同他們一樣,所有的軍士都有著類似的想法,因為眼見著敵人已經潰不成軍,此時突然殺出去,一定能取得極大的戰果。
于是,當苗再成也問出了同樣的問題時,劉禹不過淡淡地一笑。
“他在等著我們呢。”
苗再成不解地看著遠處,在大片的火光背后,元人依然堅守著壁壘,他明白了對方話里的含義。
這種炸藥不同于以往,有著巨大的殺傷面積,根本沒有辦法尾隨沖鋒,可如果沒有了它的支援,元人就能從容地調動兵馬,他們放任前營大亂而無動于衷,或許就在等待著這一刻。
劉禹當然不會給他們這種機會,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他毫不停頓得下達著指令,直到投器上的標尺,發出“啪”得一聲清響。
“往回調,給本官,再犁上一遍。”
像是農夫耕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