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江南,寒意已經悄然來臨,在這里呆了兩年之久,忽必烈突然有些舍不得了,并非因為它有多繁華,而是遺憾沒能拿到最終的勝利,盡管他的大軍掃蕩兩浙、兩江,一路勢如破竹,最近又傳回來好消息,抵抗了一年半之久的福州城陷落了,前鋒攻入漳州,包圍了州城,離廣東路只有一步之遙,而逃到了廣州城的宋人小朝廷,已經派不出多余的援兵了。
遺憾并不只是這些,眼前的建康城像是一根巨大的刺,刺得他鮮血淋漓,這座城池足足屹立了兩年之久,當然了,比它堅持得更久的并非沒有,當年的襄陽,號稱大宋鎖匙,擋了蒙古人六年,如果不是降將劉整的建議,說不定還會一直擋下去,可是那不一樣,蒙古人當時并沒有如這次一樣下死力氣,更沒有御駕親征。
兩年是個坎,戰士都是人,而且是北方人,在外征戰兩年之久,人人都有思鄉之念,這與勇敢無關,也不是軍紀或是賞賜能平衡的,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將整個北方交與真金,后者不光沒有筑起一個穩固的后方,反而步履維艱,已經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否則以妻子察必的性子,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派人來告訴他這個消息。
“中都海牙,還記得你從南邊回來時,曾經忠告過我,宋人有些不一樣了。”
“是的,陛下,我曾經說過,他們有一些不一樣,咄咄逼人,寸步不讓,這在以前是不可想像的。”
廉希賢站在他身后半步左右,感概了一句。
“是不可想像啊。”
忽必烈將大毛領子緊了緊,江南的寒意與北方有著截然的不同,哪怕氣溫不那低,也從來不下雪,可是寒意能浸入骨髓,讓人從心底發出顫抖,這其中有多少是因為廉希賢的話,他不知道。
如果說他沒有重視過廉希賢帶回來的消息,絕不是事實,相反,正是因為這種判斷,他才破天荒地發動了全面侵宋,不惜動用傾國之兵,以大汗之尊親征,就是希望憑借雷霆之擊,將敵人壓得粉碎,可是宋人真正讓他見識了什么叫做韌性。
兩年過去了,宋人的這種韌性,不光表現在一座建康城上,淮西的廬州城,比建康堅持得更久,直到一個月前才陷落,前前后后拒絕了他十幾撥勸降,最終連一個有點份量的守臣都沒有捉到,李芾這個人還是通過投降的留夢炎才略知一二的,至于建康城,他已經不作指望了,感覺再圍上兩年,也不可能攻陷,接下來,還有揚州、漳州,或許還有最后的廣州城,他們需要花上多少個兩年,才徹底平息整個南方?
忽必烈突然感到一陣心累,兩年前的意氣紛發,被一次又一次地挫折消磨殆盡,因此當廉希賢帶來了北方不穩定的消息時,他甚至沒有多少火氣,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解脫。
“乃顏答應了?”
“臣出京之前,他的小女已經送進了太子府中,殿下和皇后的意思,待陛下回京時,就把事情辦了,介時乃顏會親自進京請罪。”
忽必烈“嗯”了一聲,送女入質已經說明了一切,成婚儀式什么的都是個過場,乃顏低了頭,也表示遼東大地至少再不會有什么波瀾,他們便可以專心致志地對付宋人的反攻。
然而他還有一些猶豫,因為宋人的威脅不只山東一路。
“你以為鄂州城能抵住宋人的腳步嗎?”
“那就要看,他們的火器究竟有多犀利了。”
“郭守敬和他的人正在研究宋人的火器之法,可惜臨安城毀了,連一片紙都沒剩下,若是能得到一件實物,或許還有法子可想,火雷、火槍、火炮,這些利器仿佛一夜之間冒出來,竟是無人知曉來自何地,留夢炎貴為副相都是一無所知,若非是你帶的信,真不敢相信,短短不過兩年,他們竟然已經強悍若此,阿里海牙怕是兇多吉少了。”
廉希賢斟酌著答道:“家兄正在想法子,希望能從宋人手中得到一枝火槍的實物,買也好搶也罷,只要肯下心思,未必弄不到,阿里海牙的消息都是傳聞,沒有什么實據可考,或許他陷于安南等地難以脫身也未可知。”
忽必烈在心里嘆了口氣,無論真實情形怎么樣,荊湖這一路的失敗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否則絕不至于會在荊湖腹地見到宋人的兵馬,這也令他產生了幾分猶豫,鄂州若是失陷,他們就失去了整個大江的上游,宋人順江而下,可以直抵建康城下,將大江兩岸的元人主力攔腰截斷,在這種情況下,他是帶著大軍揮師荊湖去解鄂州之圍呢,還是放下一切回到北方,穩定自己的基本盤?
廉希賢沒有敢打擾大汗的思路,大約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忽必烈就恢復了堅毅的表情,左右看了看,勾勾手指將一個高鼻深目的色目小孩叫到身邊。
“馬可,去大營里告訴他們,當我回去的時候,希望能看到所有人全都等在大帳外面,一個不少。”
“如你所愿我的主人。”
小孩飛也似地跑掉了,廉希賢難掩臉上的驚詫,雖然大元有著為數眾多的族群可供驅使,不過在東方,色目人是少數,像這種明顯帶著西方特征的色目人更是少數中的少數,他們一定來自于萬里之外的重洋。
對于離著建康城足有三千里遠的德祐府而言,元人的異動遠不如迫在眉睫的危機,實際上,元人不光圍困了漳州城,前鋒哨騎更是深入各地,甚至進入了廣東路轄境,這樣一來,只隔了兩個州的德祐府一日數驚,全城陷入恐慌當中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城外的小海碼頭,葉夢鼎將胡三省送到橋邊,自己卻停下了腳步。
“少保,夫人與家人俱已過去,你一人留下,叫人如何放得心?”
胡三省憂心仲仲地說道,葉夢鼎看了一眼碼頭上的人群,自然清楚他在擔心什么。
“這里已不可為,你先過去吧,若不是為了老夫,你早就該儕身瓊州上流了,如今才過去,已然是誤了前程,身之莫要怪。”
胡三省毫不介懷地搖搖頭:“若是要混官場,某就不會棄官回鄉了,在海司做事,也是命數使然,少保開了口,子青又動之以情,容不得某推辭,否則不如回鄉著書為上,可正如子青所言,偌大的天下,哪里還放得一張平靜的書桌?少保既知事不可為,何不抽身離去。”
“旁人皆可言去,唯吾不成,身之可知為何?”
“請賜教。”
老人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掃:“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好說,子青是老夫的女婿,這一路走來,誰不說兩府一體,如今到了分道揚鏣的境地,若是葉氏棄了朝廷,那老夫七十年的人生經歷,就成了一個徹頭徹腦的笑話,后世史書上,會如何寫?你是治史大家,豈能不知,身之啊,你覺得,葉夢鼎這三個字,是一個笑話么?”
葉夢鼎自失地一笑:“沒幾年活頭了,這把子年紀再改玹更張,有什么意思呢?”
“你不同,你們都不同,你們還年輕,還有時間看到更好的天下,這是子青對老夫的承諾,你要替某盯著,看看未來的的天下,是不是當真強過如今。”
“少保可有話讓某帶與子青?”
葉夢鼎搖搖頭:“他能心系百姓,于愿足矣,老夫沒什么可說的了,走吧。”
胡三省知道老人的心意已決,當下也不再多說,鄭重地向他一揖,轉身踏上跳板。
碼頭上離開的船只不只一艘,到了這個地步,就是再頑固的人家,也明白大勢已難,哪怕自己不跑,再將家眷送去,好歹能留個后,這樣一來,德祐府里的女人和孩子倒是走了許多,極大地減輕了朝廷的負擔。
葉夢鼎目送船影遠去,背著手走向自家的牛車,老陳頭趕緊跟上前去,生怕他有個什么閃失,沒等走近,老人突然停住了步子,差點撞上他。
“葉少保。”
“陳相公。”
突然看到陳宜中等在他的車駕前,葉夢鼎微微有些錯愕,前者向他執手行了一禮。
“可否借一步說話。”
葉夢鼎隨他走到一邊,只拿眼睛定定地看著對方。
“聞得少保出城,本想前來送行,沒曾想”
“沒曾想老夫賴著不走?”
“少保心系朝廷,我等豈作他想,以你的歲齒,早就過了請祠之期,當真要走,某家代官家一送,也是應當的。”
葉夢鼎不耐煩再同他打哈哈,聞言微微一笑。
“你乃當朝輔臣,日理萬機,多少大事要處置,何苦還要消遣老夫一個閑人,有什么話,不妨直言。”
陳宜中仍是不緊不慢地說道:“那某就說了,如今的情勢少保也知道,若是沒了退路也就罷了,既然還有,少不得便有人惦記,送走家小只是其一,若是有人提議遷都,少保怎么看?”
葉夢鼎一愣:“遷都?遷去哪里。”
話一出口他自己就反應過來了,面色頓時沉了下來。
“你的意思還是都堂的意思?”
“全相同某提了一嘴,聽聞圣人也有這個意思。”
全子才?那是太后全氏的親弟,葉夢鼎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
“那陳相是個什么意思?”
“某家以為不妥,所以才來與少保商量嘛。”
“商量什么?”
“要么勸服圣人,要么勸服那邊。”
葉夢鼎明白了他的意圖,平靜地說道。
“陳相有心了,只不過老夫可能要辜負你們的好意,圣人那里說不上話,那邊說了不管用,恕我無能為力。”
“少保何出此言,誰不知道你在朝中上下的聲望,值此國難之際,正要倚為棟梁,若是你當真坐視不理,方才就應該上船走了,既然留下來,何不同舟共濟,難道非要等到鬧得不可收拾,你再出山?”
不可收拾,葉夢鼎何等老辣,一聽就知道這些人不光有想法,而且一定在圖謀什么,讓他猜不透的,是陳宜中此時的動機,究竟是威脅呢,還是提醒?
“你想讓老夫做什么?”
“出路,請少保為朝廷尋一條出路。”
陳宜中后退兩步,鄭重地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