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輪皎潔圓盤高懸夜空,山風勁,樹影動,頗有婆娑月影的禪韻意境。昆侖深山,巨樹古剎,寺前樹下,四人席地而坐。
大口大口喝著青稞酒的赫然是那個長著一張典型南方男人臉龐的青年,采玉道上一臉的玩世不恭此時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他身邊三人都習慣為常的肅穆表情。
仔玉菩薩仍舊在那名叫徽猷的長發俊秀青年手中發出淡淡的白潤光澤,一頭烏黑的青絲隨風飄揚,但與先前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相去甚遠的是,這個不喜歡說話的青年此刻居然掛著一臉微笑。
未曾改變,卻是那憨憨厚厚的誠摯笑容。比普通人寬闊許多的背脊悠閑地靠在佛寺前的參天巨樹上,兩只眼睛時而看看仰頭飲酒的云道,時而看瞅瞅沉默無語的徽猷,仿佛坐在他身邊的,就是兩座他這一輩子都探不明挖不盡的深厚寶藏。
刻滿玄奧梵文拗口經書的經桶一刻都不曾停歇,浩瀚無比的《雜阿含經》從玉道懸崖邊一直念到寺前正好整整一卷零三段。坐在他身邊的三個年長男人絲毫不會去關心這個名叫十力嘉措佛性通靈的小男孩為何閉著眼睛念著佛經也能一步不拉地跟著他們從玉道走回佛寺,因為他們早就已經習慣了身邊這個如得道喇嘛的男童時不時就爆發出一些讓他們目瞪口呆的奇跡。
奇跡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最先開口打破靜謐沉默的是那個身材高大的壯實青年:“那塊玉值多少錢?有十張皮子那么多嗎?”
“十張皮子?你這憨小子……”躺在他身邊把他的大腿當枕頭的云道猖狂大笑起來。
叫弓角的憨憨大個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云道,我腦子笨!”
突然笑聲嘎然而止。
一張南方臉,一口純正的東北音:“再笨也是我兄弟!這世上只有我可以笑你,其它誰要是敢笑你,我絕對像給割鹿茸一樣割了他的那玩意兒!”
長得比女人還好看的徽猷原本也是一臉笑意,聽到這句話,迅雷般地收起臉上的笑意,而后仿佛故意轉過臉去,將那將毫無破綻的肅然臉龐露給云道看,卻換來后者調戲一般地掐住他那完全可以用“細皮嫩肉”來形容的臉。
那個笑得幾乎有些邪惡的男人緩緩貼近那張比女人還要嬌艷的臉:“妞兒,給大爺笑一個!”
正進入念咒狀態的小男童十力嘉措笑得前俯后仰,背靠著參天巨樹的壯實青年更是在大笑中將參天巨樹撞擊得“轟轟”作響。
桃花眼,柳葉眉。那張妖艷到讓普通女人黯然失色的臉居然沖那南方刁民蕓花般嫣然一笑,隨即又恢復了一臉嚴肅。
“明天全吃素!”
這是他今天唯一說的一句話,卻直接將身邊的兩個男人連同小喇嘛直接拖住了情緒的深淵。
一臉無辜的弓角哭喪著臉道:“今天好不容易獵了一頭野牛,徽猷……”越說聲音越低,因為壯實青年雖然憨厚,但卻不是真的傻,他自然知道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人雖然長著一張女人臉,可是說話向來是說一不二。
小喇嘛十力嘉措一聽到“野牛”兩年字,立刻兩眼放光,直起身子,可憐兮兮地問弓角道:“弓角哥,是前年夏天吃過的那種野牛嗎?”
弓角使勁地點了點頭,臨了還不忘輕咽一下口水,求助一般地看著使勁將徽猷一頭烏黑秀發蹂躪成草窩狀的云道。
“好你個徽猷,居然敢威脅我,這招借刀殺人用得恰到好處,看來我借給你的《孫子兵法》沒有白讀!吃素也行,只要你小子不怕今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有某些蛇蟲鼠蟻啥的一骨溜全爬到你床上去,哼哼!”刁民原形畢露。
那叫徽猷的青年原本還是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但一聽到“蛇蟲鼠蟻”立刻面色大變,看著對面那張一臉奸笑的南方面孔,似乎回憶起了什么異常恐怖的往事。
“明天做野牛!”
聽到這句話,弓角和十力嘉措才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感激地看看那又恢復了一臉肅穆的云道。
“明天別忘了給我留些野牛肉,我剛剛跟阿巴扎說好了,明天他就帶收玉的人來,我處理好了這件事就回來。這事兒你們誰也不許告訴老和尚,尤其是你,哼哼,十力嘉措,你要是敢出賣我,我就把你上次跟我爬墻看寡婦洗澡的事情告訴老和尚。”
十力嘉措可愛的小臉上一陣潮紅,撅著小嘴低低嗚道:“明明是云道哥你騙我說屋里有卷失傳多年的《大日經》我才跟你去的,不然……”
這位南方刁民卻沒有多與小喇嘛多辯駁,只是一臉嚴肅認真地仰望無盡夜空,良久才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這個世界何其之大,我們卻只能守個破宙這一畝三分田……”
“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沒有用。萬事都講求一個緣字,因緣起又因緣滅,多想多慮,也只是給自己徒增煩惱耳!”
一個看上去已經年入耄耋的老年喇嘛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出現在四人的身后,經歷滄桑的浩瀚佛音讓云道幾個人同時心頭一陣清涼。
“師父!”十力嘉措做賊心虛般地喊了一聲,看都不敢看他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喇嘛。
老喇嘛只是對著他點頭微笑,環視了四人一圈后道:“都早點兒歇息吧!明日還有明日的善緣,不打足精神,就算是善緣也會白白浪費掉的。”目光最后落在云道身上,臨走還還意味深長地微笑著點了點頭。
“善緣?”那叫云道的青年再次橫躺到地上,憨實壯漢的大腿又一次光榮地成為了某人的枕頭。“徽猷,咱們三兄弟今年多大了?”
妖艷的男人對著夜空的明月淡然一笑道:“二十又四!”
“二十四了,也不小了呀,你看人家古代二十四的有為青年都登堂入相兒女滿堂了,我們仨兒還在這昆侖深山里成天瞎擺或,要不這回,這玉賣了高價,我們仨兒出去轉轉?”
“我聽云道的,二弟你呢?”
那張妖艷到無法用沉魚落雁來形容的臉笑得無比燦爛。
“難道做哥哥的還要擋在弟弟的成長路上不成?”
惟獨小喇嘛十力嘉措一臉落莫。
“喂,怎么了?”云道輕輕推了一把淚眼婆娑的小喇嘛。
小家伙哇一聲哭了:“云道哥你走了,誰每天給我講故事?徽猷哥你走了,誰每天給我和師父做飯?弓角哥你走了,誰每天上山打獵給我帶野果子?十力舍不得你們!”
叫云道的山里刁民破天荒地一臉溫柔,將男童摟入懷中,輕聲道:“三個哥哥先去給你打頭陣,等安穩了,哥接你過去,保準兒給你娶十房媳婦兒!”
小喇嘛委屈地抽泣不斷,夜空山風正勁,一聲狼嚎從遠方的山谷中傳來,接而此起彼伏。
摟著小喇嘛的山間刁民喃喃低語道:“縱使我是禽獸,難道我就沒有生存的權利嗎?縱使我是禽獸,就沒有成王拜候的權利!”
昆侖深山,皓月當空,夜風正勁,獸嚎蟲鳴。在距離流水村和背包客駐扎地的不算太遠的半山腰,皎潔的月光使佛寺前的參天巨樹投出的長影正好將那不大不小的密宗佛寺從大門處一分為二。山,水,樹,寺,形成一個奇異的風水布局,從昆侖主龍脈上分出的氣脈匯聚一線,似乎只通向一處,而佛寺中唯一一處深夜凌晨還亮著燈的廂房正是這氣脈的匯聚之點。
廂房的空間不大,也就十來平左右的模樣,青石墻紅磚地,似乎真遵循了能簡則簡的原則。一床一桌一椅,余下的全面都是古藤書架,如果不是還有一處進門的地方,整個空間幾乎全部被書占領了。書架上擺放的書也讓人嘆為觀止,不僅有散發著古色古香繁體手抄本的《二十四史》,神秘梵文的《梨俱吠佗》《大日經》,也有《西方經濟學》《偉大的博弈》《石油戰爭》這一類的專業性相當強的暢銷書,林林種種五花八門的書擺滿了書架還不夠,一人半高的書架頂上也都己經堆至屋頂,用卷帙浩繁汗牛充棟來形容一點兒都不為過分。
站在于小床邊書桌前的青年男子冥神思想,大有八風不動心若磐石的大境界大風范。良久,青年男子才深吸了一口氣,執起桌上的狼毫,揮筆揚灑。
“厚積薄發。”
簡單而明了的四個草書,淋漓暢快毫無頓滯,隱約間,已經有了自成一家的草書風骨。寫草書不比與規規矩矩的楷書、勾點相連的行書,沒有一份大閱歷大胸懷,是完全寫不出只有草書才能表現出的大境界。
“大聰明的人,小事必朦朧;大懵懂的人,小事必伺察。蓋伺察乃懵懂之根,而朦朧正聰明之窟也。”讀到這句話的時候,這個長著一臉南方男人臉的青年居然自得其樂地莞爾一笑,撫掌拍案道:“按這種說法,弓角卻是大聰明的人,徽猷則是大懵懂的人嘍?那我算什么呢?”
想到這里,這個看書亦能自得其樂的青年輕輕合上書,抽出一枚枯葉,用極細地小楷毛筆在枯葉上寫下剛剛讀到的那句警世名言,最后才一臉回味無窮地吹燈歇息。
相距這間廂房不遠的一間古樸臥房,擺設更簡單,整個屋子里就一張床,而且這張床也是簡單到令人咋舌,一張席子一張毯子就是整張床的全部,也是整個屋子的全聞擺設。
夜深人靜,月光透過窗戶射入臥房,朦朧的光線停留在一身紅袍的老喇嘛身上,使原本就枯瘦若細枝的老喇嘛看上去更像是走苦修之路的佛家僧人。
臥室內檀香浮動,靜坐不動的老喇嘛雙手不斷變幻,結出一個又一個復雜多變的佛家大手印,速度之快手法之玄奧,足以讓現世無數自詡為大宗師的欺名盜世之輩慚愧汗顏。
短短一盞茶的功夫,老喇嘛已經結出近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完全不同的手印,最后才以一個象征思維智拳印而結束紛繁復雜的結印手法,緩緩進入大定之境。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東方的天空開始微亮,山腳下的公雞開始打鳴的時候,老喇嘛才緩緩睜開眼睛,運氣輕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到底是福是禍,也只有靠你們自己去揭開謎底了,該做的不該做的,我一個出家人早就超出了自己的本份。如今,也只有你們自己去驗證當年種下的終究是善因還是孽緣。”
緩緩起身的老喇嘛走出廂房,正好碰到攝手攝腳正準備出去的四個人。
“師父!”小喇嘛十力嘉措原本就心慌,一看到突然走出廂房的老喇嘛更是嚇得手足無措。
其他三人也是被嚇了一跳,徽遒微笑不語,弓角摸著光光的腦袋,只剩下一臉肅穆的云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大師父,我們去山下轉轉!”不能說云道心里不慌,但是表現動作上沒有任何破綻。
老喇嘛微笑著點了點頭:“帶上老末,那玉太重,你們四個娃娃要抬著它到山下,還不如讓老末出出力?雖然它老了,但也算是閱歷卻是比你們誰都寬廣。”
徽猷、弓角、十力嘉措三人臉色齊變,只有那云道一人面色正常地牽起牲口棚里的瘦驢老末,道了聲“謝謝大師父”就帶著三人走出了寺門。
老喇嘛從始到終都是一臉微笑,只是在四人踏出寺門后,才輕聲微嘆道:“若不成龍也是梟雄,只是世間又不太平罷了。罷了罷了,這份太平我也守了二十多年,剩下的是亂世還是盛世,還是留給佛祖他老人家去念想吧。”
一枚枯葉緩緩從空中飄落,經過老喇嘛身邊的時候回旋而下,老喇嘛接到枯葉輕嘆道:“一花一世界,一歲一枯榮,我又憑什么不讓你開花結果呢?”
四人剛了開寺門沒多久,弓角和徽猷不約而同地一人輕輕拎起小喇嘛各一側的耳朵。
“十力,是不是你告的密?”弓角故意做出有些兇狠的樣子,只那向來只掛著憨笑的臉上出現這種奇怪的表情,也只有讓小喇嘛捧腹大笑的份兒。
騎在瘦骨嶙峋的毛驢身上,故意克制住心中興奮的云道道:“放開十力吧,不是十力告的密。大師父的神通廣大,從小到大我們也見識過許多次,再多一次也不為怪!”
徽猷和弓角聞言,放開一臉委屈的小喇嘛,弓角是個實誠人,為了彌補受冤枉小喇嘛,便直接抓起小家伙,讓他坐在自己那扛過野豬背過雪狼的肩膀上。一坐到弓角的肩上,原本一臉委屈的小喇嘛頓時神色輕松,這種待遇顯然是他五歲之前的專利。
四個人,四個難抑激動的心:那可是至今為止,他們見過的成色最好的玉,或許加工成形后,會比徽猷手上不停把玩的那塊無價古玉還要值錢。
可是,當四人來到昨天夜間他們藏好的玉石的地方時,四人面面相覷。
那塊價值連城的玉璞居然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