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緩緩過去,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籠罩京師,而風雨過后,一件關于吏部侍郎陳元案件,震動了整個朝廷。
盡管談論的是關于陳元的個案,但朝野內外,所有人都知道,圍繞著陳元展開的,其實乃是諸皇子之爭,特別是大皇子李玄圖,二皇子李成義,以及新晉崛起的三皇子。
歷朝歷代,對于朝臣來說,最擔心最恐懼的,便是這種深宮中的皇子之爭。
在前朝,刑不上大夫,即便犯下再大的錯誤,只要不是謀逆之罪,最多就是發配邊荒。但是一旦牽扯皇子之爭,牽扯到皇位繼承的爭奪,一切就完全不同。
一旦失敗,甚至會牽扯家族,整個夷滅。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一切已經無法避免。
唐皇病重,三位皇子必定施展全力,拉攏朝堂上諸臣,培養羽翼,以爭奪太和殿上那座九五至尊之位。
而陳元,就是這種爭奪的結果。
暴雨未歇,此時此刻,東宮之中。
李玄圖一身黑金袞袍,負手而立,身后是眾多東宮幕僚。
“怎么樣?玉龍宮那邊有什么動靜?”
李玄圖昂著頭,看著殿外珠簾般落下的雨珠,淡淡道。
“殿下,陳元一案如今已是板上釘釘,就算是三皇子那邊想要挽回也遲了。而且殿下是陛下欽點的太子,滿朝文武半數以上都投靠了殿下。不管三皇子甘不甘心,都注定無法威脅到殿下!”
后方,一個渾厚的聲音傳來,那人面目威嚴,胡須微白,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股濃濃的上位者氣息,正是刑部尚書周彥。
李玄圖沒有說話,只是眼中微微波動了一下。
大唐六部之中,刑部、戶部、禮部都已經投靠他,其他臣服他的文武百官不知凡幾,正常情況應該勝券在握,而李玄圖心中總有一種深深的不安。
“趙五,你那邊怎么樣了?”
李玄圖突然開口道。
“以殿下的名義,我們已經聯系過那些人,不過不管是那個張守珪還是章仇兼瓊,又或者是王海賓,全部都對三皇子忠心耿耿,根本不為所動。”
李玄圖身后,一名年輕人躬身道。
很少有人知道,這場皇子之爭的戰場遠不在朝堂,那些投靠李太乙的朝臣,包括突厥之戰,李太乙挖掘的那些部將,幾乎都受到了東宮的邀請。
“是嗎?”
李玄圖微微皺了皺眉,眉宇間閃過一絲陰冷的神色。
他是唐皇欽點的太子,皇位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管是朝廷還是邊荒,所有人都本應臣服于他。
“三弟,有些東西不屬于你,你非要爭,既然如此,就怪不得我了。”
李玄圖微瞇著眼睛,迸發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寒芒。
“安排下去,按計劃動手了。”
而與此同時,玉龍宮中,李太乙身邊同樣聚集了眾多部曲和幕僚,張守珪、章仇兼瓊、王九齡等人,全部都在。
“查清楚了嗎?’
李太乙開口道。
“沒有,我們派了人手過去,又有李公公接應,但所有人都對殿下的病情束手無策。另外,我們查過了,雖然沒有發現問題,但是我們稱量過間隔很近的兩副藥渣,——兩副藥渣的成分相同,但重量卻不一樣。”
“沒有意外,那些藥渣中有些成分被提前剔除、挑走,對方比我們想象的要謹慎啊!”
王九齡沉吟片刻,沉沉道。
聲音一落,大殿內的氣氛頓時沉重無比,就連李太乙也不由眉心跳動,心都猛地沉了下去。
“殿下,一定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做的,不能再等了,那些人已經加快行動,趁著事情沒有塵埃落定,早做決斷吧!”
“要不然,等到大皇子上位,一切就都晚了。”
三皇子身后,張守珪突然開口道。
聲音一落,阿不思、章仇兼瓊、王九齡、高力士等所有投靠三皇子的大臣們紛紛望過去,顯然眾人心中都有相同的心思。
“如何動手?”
李太乙搖了搖頭:
“大皇兄畢竟是是父皇欽點的太子,朝堂中又有太師太傅,如果我現在動手,就是謀逆。”
聲音一落,眾人心中都沉默不已。
太子繼位,名正言順,這也是眾人不利的地方。
不過玉龍宮中所有人都知道,唐皇并非沒有動過念頭,想要冊立三皇子,只是剛有個念頭,就被竇德娘娘回絕了而已。
事實上,讓三皇子進入朝堂參政議政,就足以說明唐皇最初撤離大皇子為太子的念頭已經松動,至少在唐皇心中,三皇子也具備繼承大統的資格。
歷朝歷代,帝王之位從來都是德者居之,而并非單純只論長幼。
最重要的是,唐皇病情加重,只怕和東宮脫不了干系,即便不是東宮所為,至少東宮也是知情者。
——身為皇子卻不阻止,本身就是謀逆。如果事后證實如此,那大皇子就根本沒有資格繼承大統。
嘩啦啦!
正在眾人商討的時候,一陣羽翼破空聲傳入耳中,只不過須臾,一只信鴿從天而降,穿過窗子,落在李太乙掌中。
“是東宮來信!”
王九齡等人只是看了一眼,立即心中一凜。
東宮探子傳遞消息都有特殊記號,這些記號,所有玉龍宮核心成員都知道。
李太乙拆開信鴿綁腿上的消息,只是看了一眼,神色凝重了不少。
“通知下去,東宮那邊準備動手了!”
這場暴風雨比所有人預想的都要迅猛得多。
三天之后,還在玉龍宮中,聽候差遣,幫忙運籌帷幄的張守珪就收到了一紙調令,西北突厥再生動亂,張守珪順勢被調往邊陲。
——之前突厥大戰,時候張守珪被封了左郎將,掛職于西北邊陲,這本來是個虛職,但卻被東宮利用,調出京師。
僅僅只是一天的時間,宮中便再次傳來消息,大皇子在東宮遇刺,此事引得大皇子勃然大怒,借此整頓禁軍,由于刺客最后逃走的地方是在王海賓所在禁軍負責的區域,王海賓直接被革除禁軍統領的職位。
而他訓練的禁軍也被東宮接管,交由另一名禁軍統領負責。
至于王海賓,則被調往嶺南,替朝廷訓練新兵,戴罪立功。
不過短短一旬,章仇兼瓊、阿不思,包括朝中投靠三皇子的朝臣,全部都被這樣那樣的理由,調出京師,或者剝奪官職,貶謫邊荒。
一切都像計劃好般,來得迅猛不已,而最致命的一擊,來自于幾天后的吳夢龍案。
李太乙身邊的張九齡也被卷入了這起買官賣官案,關進了奉詔命特設的監獄里審問處治。
更重要的是,二皇子向唐皇誣陷王九齡買官,關進奉詔命特設的監獄里審問處治。
冬至,雖然艷陽高照,卻刮著凌厲的寒風,仿佛在預示著什么,讓人陣陣發涼。
大理寺殿門外,行人稀稀,一道頎長的身影在道路盡頭默默等待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伴隨著一陣金屬碰撞聲,一道顫巍巍的身影從里面走了出來。
“九齡!”
看到里面走出的王九齡,李太乙心中一喜,連忙迎了上去。
倒是后者,一臉平靜,似乎早已料到李太乙會出現在這里。
“殿下!”
王九齡平靜道。
“朝廷那里我已經處理妥當,吳夢龍案已經了結,走,我帶你回去!”
李太乙快步上前,親自扶著王九齡滿是傷痕的軀體,一步一步地踏上青銅馬車。
才數日不見,王九齡身形削瘦了不少,發絲凌亂,囚衣上布滿深褐色的干涸血痕,明顯在監獄內受了不少嚴峻的體罰,仔細看去,囚衣和翻開的皮肉緊緊黏在一起,半濕半干,顯然血跡還未干透,就進行了下一輪的嚴刑逼供。
看著眼前的王九齡,李太乙眼中也陣陣心酸,但也強忍住沒有開口。
“今日冬至,我備了點餃子。”
馬車出發,一路穿過重重街巷,等進入皇宮,抵達玉龍宮,兩人下了青銅馬車,李太乙終于打破了沉默。
李太乙知道王九齡心中有著他的驕傲,從特設監獄內出來,一直到玉龍宮,他沉默了很久,直到現在才開口說話。
然而王九齡卻沒有說話,低著頭,凌亂的發絲遮住了他的臉龐,讓人看不起他的神情。
下一刻,沒有絲毫征兆,王九齡陡然轉身,面向李太乙,鄭重跪了下來。
“殿下,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這點苦,臣受得住。”
“如今,殿下的輔佐之臣死的死,死的死傷的傷,還留在京師的,所剩無幾,這些人都曾經和殿下生死與共,臣相信,殿下心中比任何人都要痛。”
“大皇子明目張膽對付臣等,殿下應該明白他們是為了什么。而且殿下金軀精貴,這樣下去,自身恐怕難以長久。”
“臣早將生死系于殿下,誓死守衛殿下,希望殿下盡早定下計策!”
看到這一幕,李太乙陡然一怔。
俗話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王九齡才剛剛出獄,身體明明已經虛弱得不行,卻還是腰桿挺直,進言直諫。
他的心中依舊心系自己,李太乙也是感動不已。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唉,九齡,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他終究是太子!”
“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如果名不正言不順的坐上那個位置,就算成功,也不會被天下人認同。”
很快,李太乙就回過神來,長長嘆息一聲:
“九齡,你先起來吧。”
李太乙伸出雙手,想要上前扶起王九齡。
然而王九齡卻一動不動,就仿佛與地面融為一體。
“殿下曾經在刑部地牢和臣說過,‘幾百年之后,整個中土神州所有的文明不復存在,所有的漢人都淪在異族的奴隸,生不如死,任人宰割,如同螻蟻草芥般的活著,神州大地,淪為所有異族的牧場。’”
“臣還記得殿下曾經說過,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只要能改變中土的命運,創造一個繁榮富庶的大唐,造福天下萬民,哪怕千夫所指,身死魂滅,也在所不惜。這些殿下都忘了嗎?”
王九齡的聲音擲地有聲,就如同警鐘般,一字一句敲打在李太乙的腦海中。
一剎那,李太乙眸光一閃,眼前似乎再次掠過了前世黑暗時代的種種慘狀,流民哀嚎,餓殍千里。
“因為相信殿下,因為在殿下身上感覺到了那種真實和信念,所以不管是我還是王海賓、張守珪他們,都選擇了追隨殿下,將身家性命托付給殿下。”
“不錯,就像殿下當初說的,大皇子畢竟是太子,而且是陛下所封,也沒有犯下什么大的過錯,但是皇子之爭本來就殘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而且再看看大皇子現在的所作所為,殿下真的認為他日后登基,會是一個明君嗎?君王事關社稷,一舉一動都會影響江山萬民。大皇子即便登基為皇,以他剛愎自用的性格,只怕也會為大唐引來禍患。”
王九齡一番話,發自肺腑,字字泣血。
剎那間,李太乙目光恍惚了一下,驟然想起了許多。
前世,大皇子李玄圖本能成為一代明君,然而他最大的缺點便是自負驕傲。
在他坐上唐皇寶座后不久,突厥來襲,因為突厥曾經在他手下敗過,所以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然而那一次,卻不僅僅是突厥來襲,前來攻打大唐的還包括烏斯藏、蒙舍詔、高句麗等國家。
一次輕敵,頓時讓整個國家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不止如此,大唐淪陷后,李玄圖自知犯了錯,想要帶隊精兵殺入敵營,取敵將首級,破釜沉舟,然而一時的沖動讓大唐再也沒了君王,隨后陷入了長久的內亂,讓大唐的版圖一縮再縮,直到李太乙所在的黑暗時代。
“殿下,現在大皇子已經不顧及手足親情,現在改變策略還來得及,等到塵埃落定,就晚了。而且殿下即便不顧念自己,難道也不顧念竇德娘娘嗎?一旦大皇子功成,絕不會有任何仁慈。”
“嗡!”
聽到這番話,李太乙心中猛地震動了一下。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殿下難道忘了太宗往事嗎?現在還只是我,下一個很快就輪到殿下了,殿下如果再不反擊,就真的只能束以待斃了。”
只不過短短一瞬,李太乙的眼神終于變得堅定起來。
“九齡,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