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召喚過來時,司馬冰心得到了瓊華的記憶、力量,但力量姑且不論,知識與經驗卻因為接收不良,并沒有完全傳承。
曉得機會難得,被軟禁在妖宮時,司馬冰心花了大量心血,潛心思索,消化瓊華的遺產,只有真正把這些功法、知識,與本身結合,才算真正消化成自己的東西。
在處理的過程中,自然事有輕重緩急,能夠提升戰力的優先處理,其他有些搞不太清楚的、派不上用場的,就暫且先扔一邊……司馬冰心隱約感覺到,如果不盡快消化,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恐怕很快就會留不住。
這個判斷果然命中,隨著時間過去,司馬冰心發現,腦中所記得的東西,開始漸漸消失,特別是那些本就殘缺、模糊的部分,訊息更為錯亂,時間一長,幾乎是記不起來了。
原本這沒什么問題,司馬冰心早料到這種可能,也把握住每個機會,一早判斷信息的重要程度,將遺產盡速消化,盡了最大努力,即使挽留不住,也沒什么遺憾,但……唯獨在這一點上,她發現自己判斷出錯了。
“我……之前不覺得這有什么重要,又是個未完成的東西,記下也沒用,我就先擱一旁了,可……現在就記不起來了……我……我拼命想,卻怎么都想不起來,記……記不起那到底……到底是怎樣的了……”
邊說邊哭,少女抽抽噎噎,淚如雨下,崩潰似的失聲痛哭。
溫去病有些錯愕,冰心丫頭情感內斂而激烈,但本質上,并不是那種仁愛無敵,圣光罩頂的個性,如果今天司馬家人死了一票,她放肆大哭一場,那倒不奇怪,卻又怎會為了一群妖王而哭成這樣?她與那些妖王感情很好嗎?
短暫驚愕后,溫去病稍微想到了些可能。
或許,是立場、責任壓力下的影響,這丫頭的立場認同一向很強,把本身的位置擺得很正,人族優先,人族第一,連被召喚到此后,首先想的都不是如何保命全身,安然回去,而是哪怕活不下去,也要給妖族帶來重大損失。
似她這樣的低微實力,卷入天階之間的斗爭,怎么可能活得下去?自己原本以為她是不知輕重,但或許……她打一開始就把這個艱難問題輕輕跨過。
……橫豎是九死一生,那就不考慮怎么活命的問題,重點是造成妖族的損失,如果有命回去,就是衣錦還鄉;要是果然死了,起碼也不虧!放手干吧!
千古艱難唯一死,這個困擾住無數英雄豪杰的難題,在她身上,竟然簡單就跨過去了,這簡直是天生的死士之才,真不知道司馬家、玉虛真宗是怎樣的洗腦教育,竟能將人到這種地步……
但這樣的教育,卻忽略掉一個問題……
“瓊華真是召喚錯人了……妳是一個把立場擺第一的人,但……也是個口是心非,立下志愿常常做不到的人。”
溫去病嘆道:“妳想要替人族削弱妖族力量,只要能打擊妖族,就算自己死了也不可惜,偏偏……妳又把感情放得比立場更重,如果有人真心為妳付出,死了、傷了,妳會非常難過……”
做臥底的,除了工作中的風險,最難受的,就是要為了立場與職責,出賣掉身邊的所有對象,哪怕對方真心對你好,哪怕對方親如兄弟,也必須要出賣到底,這種絞心腸的滋味,真沒哪個正常人能承受,也難怪……冰心丫頭會這樣了。
“……喜歡上自己的敵人……明明喜歡,卻注定要當敵人,這兩種滋味,都很難受吧?”
純屬感嘆,溫去病指的對象,是那些喪命的妖王與妖兵,但司馬冰心聽了,卻抬頭看了青膚巨漢一眼,神情幽怨難明,溫去病微微發怔。
……難道我分析錯誤了?不過也難怪,我看人很有一套,但常常看錯女人。
溫去病笑道:“好了,別哭啦,后頭我們休兵吧,老實說,我對妳挺有好感的,不想看到妳有事,會負責保住妳的平安,但妳也消停些,別妨礙我和霓蒼保護妳。”
聽到“有好感”三字,司馬冰心表情一下變得非常糾結,可是聽見最后的“我和霓蒼”,她一下又發起怒來,“誰要靠你們保護?就算沒有你們多事,我也能好好的。”
“是是,妳都能弄得好好的。”溫去病笑道:“不過如果妳合作,我就替你解決妳遇到的這問題,如何?”
司馬冰心沒好氣道:“我哪有什么問題需要你解決的?少臭美。”
溫去病笑道:“真的嗎?等一下別忘記,妳欠我人情啊!”
說完,溫去病不再開口,合掌于胸前,靜默下來,司馬冰心感覺到不對,愕然抬望,看到了一幕全然無法置信的畫面。
……青膚巨漢的氣息變了,那么強大的妖氣,一下全數收回體內,整個像是化成了一尊石像、一棵老樹,給人寧靜安和的感覺。
堂堂妖尊,怎么會有這樣的表現?
……還有,那個合掌在胸口的動作,配合這份寧靜的氣息,看起來為什么這么像僧人?
……一定是哪里弄錯了,這位是妖尊,不是佛尊啊!
司馬冰心感到不可思議,但違反常理的事,連接著還有,青膚巨漢不只是合掌胸口,進入禪定狀態,甚至口唇輕啟,念念有詞起來。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他在……干什么?
“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
……他在念經?堂堂妖尊,一位妖尊,會念經?這怎么可能?
司馬冰心呆愣當場,覺得自己一定是在作夢,身在妖界,對著一個妖尊,他怎么可能口吐真言,像苦修多年的僧侶,寶相,誦出經文來?
打死都不愿意相信,但事實無疑擺在眼前,隨著誦經聲響起,青膚巨漢腳下生出神圣佛光,朵朵虛幻的蓮花綻放,又化為點點螢火,隨風飄送,朝著青水周圍飄去。
金色的螢火,數量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而至千萬,一下席卷了青水周邊,所落之處,都有陰魂裊裊之影,緩升而起,與金色螢火一接觸,立刻將金色圣芒,染成慘綠怨色。
然而,持續的真言唱誦,浩瀚愿力涌來,將無數亡魂度化,螢火重化金色,點點升起,仿佛極為歡快地飄上天去,一時間,千點萬點金色流螢,由地面、河面飛升空中,更有隱約誦經聲傳響,開啟前路,蔚為奇觀。
“悉耽婆……毗……阿彌唎哆……”
大批妖族早被驚動,紛紛出來,對著這幕奇景,指指點點,詫異莫名,就是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異象。
有些妖族,仿佛在飛升上天的流螢光焰中,見到自己親友的形影,解脫痛苦,歡喜悅樂,向著他們揮手,感動得熱淚盈眶,顧不得別的,紛紛下跪磕頭。
“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
近距離聽著誦經聲,看著萬千亡魂獲得解脫,飛升上天去,司馬冰心的下巴差點掉落地,哪怕親眼目睹,還是充滿強烈的非現實感。
……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妖尊?
“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
誦經將畢,溫去病恍若入定,對身邊的事情全然無感,實則一切動靜都在他掌握中,司馬冰心的傻眼,他看得清清楚楚。
……笨丫頭,主世界的佛門傳承,就是我帶回來的,還是我全數記下的轉錄,妳說我會不會念經?會不會超渡?
……留學大荒西朝的時候,我整整干了兩年的和尚,超渡亡魂是我老本行!
“莎婆訶!”
最后的一聲真言唱罷,余音回響天地,久久不絕,溫去病合掌默立,緩緩調勻氣息,平復消耗。
這里是妖界,天地法則有異,尋常僧人要在此行佛法,立刻遭到天地排斥,不死也要殘,自己剛才誦經時,就感受到世界的排斥,只不過自己身具“問道四方”的特質,這才沒引起反噬,超度完成。
“……你、你到底是……”
司馬冰心如夢初醒,看著溫去病的眼神,更是驚疑不定,溫去病放下雙掌,道:“不用說多余的話,妖的世界,不是妳想像的那樣狹隘,非常遼闊……妳不覺得這一幕很美嗎?”
心頭很亂,司馬冰心看著青膚巨漢,想著他剛才誦經超度萬千妖王、妖族的模樣,又轉頭回看漸漸消失在空中的數千萬螢火,喃喃道:“他們……都得到解脫了吧?”
溫去病笑道:“是啊,脫離了怨氣束縛,恢復清明。”
司馬冰心仰望天空,悠悠道:“他們會去哪呢?”
溫去病道:“可能是被接引去某座凈土,也可能再入輪回,來世再成大妖,也說不定……會成為人。”
聞言,司馬冰心嬌軀一震,不知所措地望向青膚巨漢,溫去病坦然面對,道:“立場,是可以變的,妳沒有做錯事,他們也沒有白白為妳犧牲,這一世的因果,終究會在生生世世里達成平衡,現在……感覺好一點了嗎?”
司馬冰心愣在原地,表情連連變化,最后,忍不住走向前,輕輕來到青膚巨漢的身邊,額頭貼著他的胸腹,隱藏住表情,低低說了一聲。
“……謝謝。”
溫去病微微一笑,本想說話,但看少女這么依偎在自己身上,這畫風……好像有那里不對。
……對了,差點忘記正事,趁著蒼霓不在,責任自己一個人扛,剛好先試試假設。
“對了,圣女,有句話我想告訴妳……”
溫去病語氣凝重,司馬冰心聽出異常,抬頭仰望,只見青膚巨漢的眼神,前所未有地認真。
“……妳是我最深愛的女子,從見到妳的那刻起,我就愛著妳,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