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后院。
衛丞相坐在大廳主位上,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飲著。至于其中滋味,他已經分辨不出。
曲南一跪坐到窗前的席子上,手持‘毛’筆,在竹簡上快速地寫著什么。
大廳里很靜,連呼吸聲都不可聞。
明明有陽光透過窗口,照‘射’進來,卻好似被黑暗吞噬,不敢張揚半分。
搜侯走進大廳,將所發生之事系數講述給衛丞相聽。
衛丞相氣得很了,雙眼爬上血絲,直接掀了幾。茶杯飛起,落在曲南一的袍子上,碎裂開來,發出清脆的聲響。
曲南一筆不停,好似不知周身事。
搜侯退出大廳。
衛丞相蹭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曲南一面前,一拍幾,痛心疾首道:“南衣!你還要消沉到何時?!你的娘親被那妖‘女’殺死,你怎能不作為?!”
曲南一的筆尖微顫,寫‘亂’了一個字。他轉著筆的手蒼白而纖瘦,骨節清晰,隱隱泛著青‘色’。他放下筆,看向衛丞相,開口道:“父親,您要我如何?”他的聲音沙啞,問得聲音沒有起伏,卻好似碾軋過年‘亂’的一聲嘆息。
陽光透過窗紙,落在他的臉上,照清了他的每一根睫‘毛’,卻照不清他的表情。
曲南一又瘦了,整個人好似最文弱的書生,風吹即倒,卻又鐵骨錚錚。只因,他不能倒下,他要把背脊‘挺’得筆直。他扛著的不但是人命、還有信念、以及……掙扎。
衛丞相望著曲南一消瘦的臉,咬牙道:“殺了她!一定要殺了她!”
每個字,都飽含恨意和血淚,和多年以來對曲歌的情深不壽。
衛丞相一直恨大祭司,一恨便是多年。如今,更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曲南一望著衛丞相那張扭曲的臉,不知想了些什么。他的表情平靜,好似在看一副靜止的畫面。那畫明明意義深刻,卻感染不了他的情緒。是他鐵石心腸,還是心死神傷?
衛丞相道:“我知你不舍得。那個妖‘女’帶走了你娘,害我們家破人亡。想必,你娘與我們一樣,一定恨她不死,所以才會站在她的對面。南衣,為父也不忍‘逼’你,然,那妖‘女’實在太強,若非你動手,我們無法成事。人終究要有所取舍。為父就為你增一個非殺她不可的原因!”拔出鋒利的匕首,直接刺向自己的喉嚨。
他知道大祭司有多強大,苦心經營多年,只待一招制敵。不想,曲歌竟死在胡顏手上。這么多年,他活下去的信念,便是尋到曲歌,等她回來,一家團圓。如今,他的信念沒了,不想活了。
匕首鋒利,卻并未刺破喉嚨。
曲南一攥著鋒利的匕首刃,鮮血順著手指流淌而下,滴落在衣袍上,灑落一朵朵觸目驚心的紅梅。
衛丞相手持匕首不放,卻也沒繼續用力。他望著曲南一,目光中‘混’合了心疼和希望。
曲南一艱澀道:“我會殺了她,為娘親報仇。”
衛丞相這才松開手。
曲南一攥著匕首,跪坐回席子上。他松開手,匕首由手心脫落,墜到幾上,匕首尖‘插’入木頭,立在當場。陽光照‘射’其上,晃得人不敢睜眼。
衛丞相忙大步跑出大廳,去尋人來為曲南一處理傷口。
曲南一望著那匕首,幽幽道:“然后……我陪她死。”
衛丞相不知曲南一真正的打算,也沒有聽見他這句呢喃。他自信滿滿,為終于可以殺死胡顏而歡喜躍躍。只要胡顏一死,他便抱著曲歌的尸骨遠離朝堂,從此游歷名山大川,完成自己對曲歌的承諾。這一生,死在哪里,便葬在哪里。至于那些勁敵,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
曲歌死,心事休。
凡塵商鋪。
燕凡塵頭上纏著白布,將一片巴掌大的竹片放到幾上,推到胡顏面前,道:“曲南一派人送來,說是讓‘交’給你。”
胡顏沒有直接拿起竹片,而是用手輕輕撫‘摸’著竹片的邊緣。
燕凡塵也不催她,只是單手支著下巴,看著她越發令人驚‘艷’的眉眼。
半晌,胡顏拿起竹片,從上至下,從左到右,細細看了一遍,然后將竹片扣到幾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靜靜坐了一會,看向燕凡塵,道:“肖茹怎么樣了?”
燕凡塵從袖口里掏出一把顆暗紅‘色’的小‘藥’丸,道:“從她屋里搜出了這個。她一聞到這個味道,就顯得十分暴躁不安。而我,也有種將其吞入腹的沖動。我想,她在喂給我血之前,一直吞咽這種‘藥’丸。她想讓我對她的血產生依賴‘性’,但實際上,她自己也產生了依賴。”
胡顏伸手去拿那些‘藥’丸,燕凡塵卻下意識地收了回去。
胡顏也不爭搶,只是翻開白皙的手掌,等著。
燕凡塵目‘露’糾結之‘色’,費力地吞咽了兩口口水后,終是將那一把暗紅‘色’的小‘藥’丸放進了胡顏的手心。他的目光里,是滿滿的不舍。
胡顏也不收回手,只是挑眉看這燕凡塵。
燕凡塵轉開目光,不看胡顏。
胡顏輕輕咳嗽了一聲。
燕凡塵橫了胡顏一眼,伸手入袖兜,又掏出幾粒小‘藥’丸,放到胡顏的手心里,叮囑道:“這東西‘挺’邪‘性’,你……你小心點兒。”
胡顏點了點頭,仍舊伸著手。
燕凡塵急了,道:“我真沒有了!我留那幾粒,只想看看其中都什么成分,看看能不能調出一樣的……嗯,不是,我是想調出解‘藥’。”
胡顏一探頭,‘吻’住燕凡塵的‘唇’。
燕凡塵的貓眼微睜,滑過驚愕,隨即一彎,笑了。他閉上眼睛,抱住胡顏,加深了這個‘吻’,直到彼此氣喘吁吁。
胡顏離開燕凡塵的‘唇’,與他額頭抵著額頭,道:“幺玖,想要無拘無束,就不能受任何人制約。哪怕是‘藥’物,也不行。”
燕凡塵眸光璀璨,泛著令人‘迷’醉的光。他點了點頭,沙啞道:“我知。我不想你為我擔憂。我且信我,我定能克服對肖茹血的渴望,也能斷了對這小‘藥’丸的依賴。我一共得了二十六顆,我一顆都沒有吃過。我尋思著,若實在抵不住,大不了一個月吃一顆,我也能陪你……”
胡顏將那些小‘藥’丸湊到鼻前嗅了嗅,突然站起身,大步走出房間。
燕凡塵忙站起身,緊隨其后。
胡顏一揚手,將一把暗紅‘色’的小‘藥’丸拋出墻外,灑落各個地方。
小‘藥’丸蹦了兩下,落在行人腳下,被踩入了塵土。
燕凡塵目瞪口呆,完全看傻了。
胡顏回頭,拉起燕凡塵的手,捏了捏他的尖下巴,道:“這一回,沒有退路。你不是中毒,只是渴望而已。我只想希望,你對我的渴望,大過對那些‘藥’丸的渴望。別說能陪我多久,我要得是長長久久。我能將自己活成老不死的,就能讓你和我一樣,不老不死!”此事,在胡顏心中已經合計了很久,只是時機未到,她不好將話說得太早。得不到只不過會惦念,失望卻會傷人心,令人低落。
燕凡塵的眸子輕顫,用力回握胡顏的手。他從沒想過,自己能夠容顏不老,一直陪著胡顏。無論胡顏所說是為了哄他開心,還是其它,他都感動不已。這個‘女’人心中有他,想要與他一同守著彼此度過悠悠歲月。前路無論如何艱辛,他都會咬牙走下去。若能長生,永遠陪在她身側,他甘愿受剝皮斷骨之苦。
燕凡塵道:“何其有幸,與你相伴。”
胡顏捏了捏燕凡塵的手,道:“且等我回。”轉身,‘欲’走。
燕凡塵一把攥住胡顏的手,坦言道:“去哪兒?和我說說。上一次,你說無論聽到什么都別信,我聽到風聲,說血蝙蝠殺了胡顏,砍了頭顱,帶去飛鴻殿換取一千兩黃金。我不信,卻心驚‘肉’跳、夜不能眠。再見你,為了讓你安心,偏偏要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寶寶,我知你強大不可欺,可你應知,我心中惦記。”
胡顏心中既溫暖又羞愧。她真的不習慣和別人‘交’代自己的行蹤。能想著和燕凡塵說一聲,也是怕他擔心,卻不想,還是讓他擔心了。
胡顏依偎進燕凡塵的懷中,喃喃道:“是我不好。”
燕凡塵撫‘摸’著胡顏的銀‘色’長發,道:“不是你不好,是我太無能。我只能守著這方天地,等你回來。其實,你若能降伏封云起,他倒是可護你周全。”
胡顏垂眸不語。
燕凡塵道:“衛丞相詐死,如今又傳出你殺他夫人之事。此事,怕是不能善罷甘休。你誰不說,我卻知這其中定有讓你無法開口的因由。封云起百般不好,卻能壓制衛丞相三分。我不喜他傷你,卻希望他能擋在你前面,護著你。”
胡顏拍了拍燕凡塵的‘胸’口,抬起頭,戲謔道:“不嫉妒?”
燕凡塵眸光沉沉道:“與你‘性’命相比,嫉妒又算得了什么?”
胡顏伸手抱住燕凡塵的腰肢,閉上眼睛,沙啞地喚著他的名字:“幺玖……”
燕凡塵回抱著胡顏,道:“竹片我看了。曲南一約你去‘艷’山下青苗村臨河的亭子,說要還你血龍鱗。我……不放心。他‘色’什么時候見你,用過這種方式?不都是眼巴巴地跑來,上趕子發賤。這一次……不太一樣。”
胡顏一張口,在燕凡塵的‘胸’前咬下一口。
燕凡塵吃痛,發出一聲‘誘’人的悶哼:“嗚……”
胡顏眉眼含笑,放開燕凡塵,道:“此番離開,要一些時日,六個月后,定回。你且……等我。”
燕凡塵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激’動地吼道:“怎么要那么久?你要干什么去?!你……你別走,你給我回話!真當我這里是客棧,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燕凡塵拉住胡顏,死死攥住,不放手。
胡顏哭笑不得,道:“有一事,解決后就回。你今天拖著我不讓我走,還能天天不睡覺,看著我?”
燕凡塵干脆手腳并用纏在胡顏的后背上,道:“你去哪兒,就背著我去。反正你是高手,我也不胖,你背著走,沒問題的。”
胡顏的嘴角‘抽’搐了兩下,道:“你這就有點兒無賴了。”
燕凡塵道:“對,我又改名了。姓吳,單名一個籟字。的籟,并非無賴的賴。”
得,這就是拿她的話了來堵她的嘴了。
胡顏用手拍燕凡塵的屁股,道:“喂,你這樣不太好。”
燕凡塵道:“那你告訴我,怎么好?!要不,我背著你走?反正你武功高強,是高手高手高高手,遇見強敵,你來保護我好了。”
胡顏徹底無語了。這燕凡塵是打定主意不放她離開。奈何她又不忍心對他使用武力,怕他醒來后傷心。哎……她真是欠他的!吹不得、打不得,若是司韶……想到司韶,胡顏吞下一聲嘆息。終有一天,他會明白她的真心何在。
胡顏手指用力,在燕凡塵的屁股上來了個旋轉擰。
燕凡塵低‘吟’一聲,卻將她抱得更緊。他在她耳邊說:“陪我呆會兒。我只是……舍不得你走。”
胡顏點了點頭,背著燕凡塵來到樹下。
燕凡塵從胡顏的身上跳下,依靠在樹干上,然后環抱著胡顏的腰肢,輕輕哼唱著小曲。
胡顏閉上眼睛,枕著燕凡塵的肩膀,與他一同哼唱著。
一曲結束,鴉雀無聲。
胡顏睜開眼睛。
燕凡塵放開胡顏的腰肢,走進自己的房間。
胡顏走進肖茹的房間,將其用被單裹起來,隨手一西,然后單手提著,出了房‘門’。她要離開,怎能將這個禍害留給燕凡塵。燕凡塵雖然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但他最大的優點和弱點相同,那便是——心善。
胡顏走到‘門’口,以為燕凡塵不會來送,不想,他竟飛奔而出,再次緊緊抱住她。
百般不舍,終要分離。所謂分離,是為了相聚。
燕凡塵將‘花’影盞塞進胡顏手中,道:“早去早歸。”
胡顏攥著‘花’影盞的手抖了抖,終是一點頭,取下耳朵上的“相思”,按在了燕凡塵的耳朵上,這才提起肖茹離開。
燕凡塵望著胡顏的背影,勾起‘唇’角,笑得越發美‘艷’。只是那眼底,泛起晶瑩,擦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