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一行四人十分引人注目——
一個渾身腳印的大白胖子,正手舞足蹈地與發簪歪斜的貴家小姐不知聊著什么;一邊走著個背著重劍的黑色布衣少年,眼神銳利,周身隱有血腥氣環繞;他旁邊則是另一個貴公子模樣的少年人,衣服整潔,不染一塵,眉宇間溫和平靜,令人見了心生好感。
這四人衣貌神態皆截然不同,本是決計沒道理走在一起的;而四人卻又神情自然,反令人覺得,他們本就該這樣同行。
這般怪異的組合走在街上,當然收獲了無數或驚或奇的注目。但他們都不是在意旁人眼光的人,一路上說說笑笑,自在無比。
這四個自然是剛離開斗場的陸啟明一行人了。
正走著,姚成象忽然站住了,道:“剛剛打架累的我口干舌燥……”
他這話一出,其余三人的表情立刻古怪起來——打架?好像只有他沒打吧……
姚成象對眾人的眼神視若無睹,面不改色繼續道:“……我看這兒正好有個茶樓,不如咱們進去喝一杯,我請!”
陸啟明含笑望了他一眼,猜到他的小心思,但也不戳破。畢竟經過這一場鬧,大家都口干舌燥也是事實。
陸啟明看著其余人明顯意動的眼神,微笑點頭道:“也好。不然咱們這一路往下走,是要直接出城么?”
其余人一呆,皆忍不住笑起來,這才意識到他們這一路走的倒是氣勢洶洶,實則毫無目的地可言,純粹是見路就走,見口就拐。
進茶樓的主意雖是一時興起,茶樓里面倒十分整潔清凈。不僅如此,陸啟明注意到,當他們四人進來時,無論是掌柜還是店小二都沒有露出吃驚的神色,神情舉止皆禮貌大方。
陸啟明暗暗點頭——此間老板倒不是庸人。
四人就在廳堂隨意找了張桌子落座,吹著穿堂的涼風,再喝口清茶,愜意非常。
陸子祺眼睛瞄著陸啟明、顧之揚兩人,托腮道:“哥,原來你倆早就認識了!也不告訴我……”
姚成象在一旁連忙點頭,他也好奇得緊。
陸啟明與顧之揚對視一眼,微笑道:“就是前些日子我從暮途回來的那天……”他三言兩句簡單描述了一下那天的場景。
當聽到顧之揚竟然能與陸啟明對三招的時候,陸子祺非但沒輕視他,反而震驚地瞪大眼睛——在她看來,這三招可比之前的十連勝含金量更高!
陸子祺便看顧之揚多了幾分順眼,一拍他肩膀道:“認識正好,顧兄弟,到時候咱們一起去中武!”
顧之揚眉毛跳了跳,沒說話。
陸啟明莞爾,又摸著下巴道:“這樣下去,估計到時候咱們一起去中武的人都可以組一個團了。”
“組一個團?”顧之揚疑惑看著陸啟明。
“就是人很多的意思。”姚成象隨口回答道。
聽他這話,陸啟明立刻挑眉看向他。陸子祺也不禁脫口道:“你認識我小姨?!”
姚成象正喝著茶,立刻驚地嗆了口水。
陸啟明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道:“原來你是大唐人……”
姚成象圓臉漲得通紅,也不知是嗆水還是別的原因。他干笑幾聲:“我這‘大盛’口音練的怎么樣?看,把你們本地人都騙過去了……”
“少轉移話題!從實招來!”陸子祺斜睨著他。
姚成象嘆氣道:“只要是我們大唐做生意的,有誰敢不認識林有致林小姑奶奶啊……”
陸啟明微笑道:“我們剛剛可沒提她名字。”
姚成象臉一僵,只得苦笑承認道:“確實認識……”
“這才對嘛!我就說這世上哪有第二個人會發明那么多奇怪又好玩兒的詞兒?”陸子祺滿意點頭,搭著他肩膀安慰道:“怕什么!這世上被我小姨傾倒的人成千上萬,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
“打住打住打住!”姚成象嚇得直擺手,連道:“陸大小姐這話咱可不能亂說啊!”
眾人看他神情夸張,皆忍俊不禁。
陸啟明見顧之揚眼神迷茫,便笑道:“顧兄有沒有聽說過林家的林有致?”
顧之揚誠實搖頭。
陸啟明看他了一眼,輕笑道:“那你可得認識認識。”
一邊的陸子祺插話道:“對對對,她最喜歡像你這樣又冷又酷的類型了!”
顧之揚立刻體驗了剛剛姚成象的窘境。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陸兄,你剛剛說有很多人一起去中武……還有誰?”
姚成象一聽,立刻投以敬佩的目光——沒想到這小子看起來呆呆的,轉移話題倒是一把好手!
陸子祺果然被吸引了過去,追問不停。
陸啟明環視一圈,然后悠悠道:“我在暮途,遇見了一位姑娘……”
“啊?!”
再好的茶泡了四五道水,也要淡了;更不用說這路邊的小茶樓。
姚成象豪邁地站起來,正要去付錢;結果手往袖口里一摸,又默默地坐了下來。他可憐巴巴地望向其余三人,壓低聲音道:“我錢掉了……”他眼睛轉了一圈,對顧之揚道:“顧兄弟,今兒個你是大財主,要不……你上?”
顧之揚云淡風輕道:“贏得錢忘了問斗場要了。”
陸啟明看著三道目光皆轉向了自己,提醒道:“小祺兒,錢袋在你那兒。”
“對哦!”陸子祺猛一拍額頭,嘿嘿笑著站起來。
三人沒想到的是,她竟然也半路折了回來!
陸子祺吃驚的道:“哥,錢袋沒了!”
僅僅丟了錢袋這件事倒沒什么稀奇的——沒看當姚成象說自己錢丟了的時候所有人都一臉理所當然么?但是“陸啟明的錢袋”丟了可就稀奇了,就算是在陸子祺身上掛,有賊能偷走也算他厲害!
陸啟明便實話實說,贊道:“不錯,厲害!”
姚成象在一邊點頭認同;顧之揚正準備點頭,但心中劃過一個念頭,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暗道:“不是吧……”
果不其然,便見陸子祺一跺腳,氣呼呼道:“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大眼小賊!看起來模樣生的挺好看,沒想卻是個壞心眼兒的!偷錢袋不說,還潑我一身水!”
陸啟明回想著那一幕,心中不由起了幾分興趣——那小賊偷錢袋的過程倒慣常得很,但這樣簡陋的偷法竟能瞞過他的,他倒是第一次見……陸啟明微笑道:“有趣,倒可以認識一下。不過再怎么聰明,偷人東西總是不好的。”
“哼,回去就叫人把他抓過來!”陸子祺張牙舞爪道:“我要好好看看,是什么人敢偷本小姐身上的東西!”
對于那“小賊”是誰,顧之揚心中已經確定了九分。聽著陸啟明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他不禁尷尬萬分,但糾結許久還是開口道:“陸兄,不必叫人找了……”
顧之揚甚少主動開口,這下,另三人立刻齊齊望著他。顧之揚不由尷尬更甚,硬著頭皮說道:“你們說的……多半是我義弟。”
周圍立刻安靜了。
陸啟明與陸子祺對視一眼,不禁都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這么巧,就說委婉點了……
“唔,”姚成象忍住笑,強作正經道:“咱們應該先想想,既然都沒有錢……要不,咱們跑?”
陸啟明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陸子祺和顧之揚震驚地抬頭看他。
陸啟明奇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的注意。”
這下姚成象也震驚的看向他。
“……”陸啟明惱羞成怒道:“又不是不還!”
其余三人忙低頭喝茶,這茶味道不錯。
“啊!”姚成象忽然驚叫一聲,小聲急道:“怎么辦!掌柜的過來了!”
陸啟明用眼光示意他們三個淡定些,氣定神閑地望向掌柜。
掌柜上前便先做了一個揖,笑瞇瞇道:“若是小老兒沒瞧錯,這是陸公子和顧少俠在與朋友小聚吧?”
陸啟明神情不動,點頭道:“不錯。何事?”
掌柜笑道,“我家公子說了,他各欠兩位一次茶、一次酒。這次的錢小老兒可是萬萬不能收的。”
陸啟明與顧之揚對視一眼,皆想起了那日的白衣男子——穆昀意。陸啟明似笑非笑地看著掌柜,道:“他派人跟蹤我們?”
掌柜大驚,連道:“看我這嘴,連個話都沒說不清楚……陸少爺,是這樣的,那天之后,我們公子就交代了所有的鋪子,哪家先遇著陸少爺和顧少俠,就代他把茶酒還了。”說完,他又得意道:“這下一看,果然還是小老兒我運氣最好!”
陸啟明笑笑,又問道:“那下次呢?”
“下次嘛,”掌柜笑瞇瞇道:“那就得勞煩陸少爺和顧少俠親自掏錢咯。咱是生意人嘛……”
陸啟明莞爾,點了點頭,起身道:“代我向穆公子問好。”
掌柜喜氣洋洋地應了一聲,恭恭敬敬目送四人離去。
直到四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角,掌柜才轉身回去,腳步不停地上了茶樓,恭聲道:“公子,辦妥了。”
“梅叔,辛苦了。”穆昀意仍是一身白衣,就那么隨意地坐著,便自有清貴之氣。穆昀意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梅叔,坐。”
梅叔望著穆昀意甚肖其母的眉眼,心中既欣慰又尊敬,不由嘆道:“不愧是公子,真真料事如神!”
穆昀意搖頭一笑:“這又有什么?換做是陸公子,也一樣猜得準。”
“他不過是個小孩子,又如何能與公子比?”梅叔一臉不贊同。頓了頓,又疑惑道:“這么好的機會,公子為什么不現身與陸家少爺一見?”
穆昀意無奈道:“梅叔自然知道是這兩次都是碰巧遇上。但陸公子他們定然不會這般覺得。而且……”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穆昀意忍不住輕輕笑起來。
半晌,他長嘆一聲。
“還不是時候……”
大盛王朝坐南靠海,廣揚城便常年吹著東南風。那些積滿毛皮材料的庫房們、冶煉銅鐵的作坊們也都被趕到了廣揚城的北邊。
但那些也不是最北邊;最北邊的是一片擠挨、低矮的灰房子,殘瓦寒窖,破門漏窗。巷子里極少人聲,卻并不安靜,雜亂刺耳的打鐵聲不斷自外面傳來。空氣悶熱污濁,令人喘不過氣來。
巷子里很少看到大人,多是眼神驚怯的孩童透過門縫偷偷看著外來人。
顧之揚的話一直不多,到這兒則更加沉默。
他本身足夠出眾,居住在這里只是為了照顧別人而非他自己無能,是以他自認坦蕩,沒什么可自卑的。
可顧之揚心里更明白的是——自己的生活,跟另外三位根本不是一個世界。他自尊心極強,最不需要的就是旁人的憐憫。
但陸啟明三人又有誰在乎這些外物呢?顧之揚很快便意識到自己過于敏感,灑然一笑,再不糾結于那等無關緊要的。
不多時,陸啟明三人便跟著顧之揚到了一處木門前。
與其余房屋不同的是,在這兒透過半掩的門可以看到一個不大但干凈的小院,里面有少年故意夸張的清亮聲音傳來,逗得周圍孩童笑聲不斷。
陸啟明與陸子祺對視一眼,皆忍不住微微一笑——果然是同一個人!
而顧之揚看到兩人的神情,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有繃著臉去開門了。
院子里的夏五正背對著院門坐著,聽到門響,隨口吆喝了聲:“揚哥回來啦!”還未等顧之揚說話,便得意洋洋地揪著一個錦袋在空中甩來甩去,嘿嘿笑道:“揚哥,來來來,咱倆比比誰錢多!”
顧之揚臉更黑,沒好氣道:“你小子還好意思說!”
夏五這才意識到不對,連忙回頭去看——這一回頭,就正正對上了陸啟明的視線!
他呆滯好久,猛地跳起來怪叫一聲,臉色煞白道:“不是吧你!不就丟個錢袋么?堂堂陸家,犯得著挾持揚哥來找我么?!”
陸啟明無辜地摸摸鼻子,甩個眼神給顧之揚——“你義弟,你負責。”
挾持?!顧之揚眉毛一跳,看了看旁邊氣定神閑的陸啟明,又看了看自己——真有這么慘?
他們兩個還沒開口,后面的陸子祺先不樂意了。夏五聲音剛落,她就怒氣沖沖地從陸啟明身后跳出來,指著他大聲道:“小賊你想得美!我哥哥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專門找你?”
“切,你不說誰知道你哥是誰?”看見她不屑的目光,夏五立刻炸毛了。他夸張地上下打量著陸子祺,把錢袋擱在面前使勁聞了聞,雖然沒真的聞到香氣,還是故意道:“我只知道這錢袋啊,可香得緊!”
陸子祺一怔,下意識的看向陸啟明。
果然,這下輪到陸啟明黑臉了!
實話說,夏五這舉動雖是試圖調戲人,但明顯他一點兒也不擅長這個;再加上他年紀小,個子比陸子祺還低一些,看上去更像模仿大人的頑童,實在令人生不起氣來。但問題是——
“……夏五!你胡說什么呢!”顧之揚臉色越發尷尬,羞愧道:“這錢袋是陸兄的!”
“陸……”夏五迷茫地隨著顧之揚的目光望向陸啟明,臉色大變道:“兄?!”
陸啟明誠懇的點了點頭。
一片寂靜中,夏五的臉越來越紅;他忽然大叫一聲,如拿燙手山芋一般把錢袋往顧之揚那邊使勁一扔,自己撒腿就跑進了里屋,任人怎么喊也不再出來。
陸啟明等人對視一眼,皆哭笑不得。
圍在院子里的十幾個小孩子見了生人都有些緊張,之后更是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哪里好笑。只有前邊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嘻嘻道:“夏小五是笨蛋!”
顧之揚摸摸她的頭,微笑道:“人小鬼大!”
小女孩吐了吐舌頭,眼睛溜溜地在陸啟明身上轉了轉,最后還是停在了陸子祺身上。她小步挪過去,輕輕拉了拉陸子祺的裙邊,細聲道:“姐姐,你好漂亮呀!”
陸子祺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蹲下身來拉著她的手,柔聲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笛子!”看陸子祺沒有剛剛的橫眉冷對,小笛子的聲音輕快了很多,她睜大眼睛問道:“姐姐,你真的是那個陸家的千金小姐嗎?你請大夫,是不是不用給錢啊?”
眾人皆莞爾。
陸子祺轉頭看著身旁含笑而立的陸啟明笑道:“別的大夫我倒不知道,但至少有一個,那可是絕對不用給錢的!”
顧之揚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反而是小笛子立刻反應過來,拍手喜道:“這位大哥哥竟然還會醫術嗎?好厲害!那先生有救了!”
陸啟明微微一笑,正要開口,忽然眉峰一挑,看向右側的屋門。
“恐怕世人都沒猜到,暮途的少年神醫、與陸家的絕代天驕,竟然是同一個人!”隨著感慨聲,一位身著書生長衫的中年人推門而出,拱手道:“陸公子,久仰大名。”
陸啟明看了一眼他腰間的赤玉葫蘆,含笑還禮道:“原來是牽機書生葉醉先生,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