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空氣清且潤,比武臺上架成一排的兵器耀出金燦的光線,“壹”字旗獵獵逐風。
陸家的演武場中有三十六座比武臺,空中便揚著三十六面“琥珀蠶織”的黃金號旗。琥珀蠶織色澤經久不褪,質地光滑堅韌、刀劍不破。
連號旗都尚且如此,比武臺本身的堅固更不必多說。然而,此刻人們卻震驚的發現,壹號比武臺的地面上竟出現了幾條細小的裂紋——這代表著陸啟明二人戰斗的余波強度竟累積到了大周天級別!
要知道,大周天能溝通天地,與普通小周天的差別何止千倍;而陸啟明二人不過小周天初階,合力后竟幾乎將力量上的差距追平,這是任何人都不敢想的。
不過這半日的驚嘆已經太多,比武臺的裂紋轉眼便被人們忘了;人們更關心的是——膠著已久的戰況,變機究竟何時到來?莫非這二人竟要從始至終都拼成平手嗎?
被人們忘了的,除了裂紋,還有樹下那個一身黛青色衣裙的女子——秦悅容。
即使沒有人注意到她,她依然站的極規整、極端莊,面上禮貌的微笑也恰到好處,就算是最苛刻的夫人也挑不出絲毫禮節上的毛病——除了她閉著的眼睛。
大概是春風太和熙,秦悅容又睡著了;呼吸均勻,眉眼舒展。
陽光穿過樹葉縫隙,長長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清淺的陰影。可惜沒有人看到這一幕,除非她想。連蝴蝶都把她當成了一樹花。
蝴蝶落在她的肩上。
秦悅容攸地睜開眼睛,無聲道:“變機啊……”
她微微一笑,手指在空氣中一捉,仿佛捉到了一片花瓣。
梅花易數,不異不占——秦悅風絕對是最擅長等待變機的人之一。即使他現在稍顯弱勢。
秦悅風看著陸啟明平和的神情,不由心下慨嘆——既佩服陸啟明對招式的理解,更佩服他的精神力之強。
且不說之前那些,就算是現在二人相較的基礎招式,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將其簡單高效的優點發揮到極致?這些招式人人練過,但就算是秦悅風自己也做不到似陸啟明這般。
秦悅風以前總嫌基礎招式太過樸實無趣,如今遇了陸啟明,才不得不承認族里那些老古董的耳提面命確實該聽。
不過基礎招式再好,畢竟也只是基礎,僅憑這些仍然不可能對他有威脅。對他有威脅的陸啟明的計算——日光的方向,沖撞的氣流,用多少力道,從什么角度,甚至他秦悅風的反應。
秦悅風根本無法想象一個人的精神力要高到何等地步,才能在和他交戰時始終保持這種可怕的計算;不,就算是再高,也本不可能做到這樣的事。
一直以來陸啟明的五行天賦被說得太多,導致他的精神力被嚴重低估——秦悅風認為,陸啟明在精神力上的天賦甚至在之上。
秦悅風再次側身避過陸啟明的一刀,心中暗嘆,比武臺中能利用的東西實在太少。
他轉身的那刻,腰間的玉佩斜斜蕩起,綴著玉珠的流蘇揚在空中,正對刀鋒。本來習武之人身邊極少佩戴易碎之物,但秦悅風寧肯找人費大力氣煉制堅固,也要添些風流氣。
此時刀氣尚未至。
秦悅風的眼睛卻忽然有極短時間的失焦,這使得他的應對反常地慢了一拍——
刀氣劃過,絲線斷開;兩顆小巧光滑的青翠玉珠無聲散在空中。
秦悅風眼神恢復清明,嘴角勾起了一絲弧度。
玉珠下落。
一顆被激起的氣流阻了片刻,滯于空中;另一顆則加快地墜落在地上,再輕盈彈起。
許是緣分,兩顆玉珠竟再次相遇,恰恰斜擦而過;一聲“嗒”的脆響,兩顆玉珠分別彈向了不同的方向。
其一在氣流中飛旋,轉眼不知去向;下面的那顆本將要滑出比武臺,卻在推力弱的時候剛好停在臺面的裂紋之間。
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因為沒有人會將精力放在對自己夠不成威脅的事物身上。
比武仍在繼續。
在秦悅風吃驚于陸啟明展現的計算能力時,陸啟明卻在暗嘆自己實戰經驗太過不足。正是因為不熟悉,才需要算。
但算得再快,也不可能不耗時間;很多時候他即使算出了最佳攻擊,卻用不出——同級交戰,時機轉瞬即逝,哪容你思前想后算天算地?
他的這種戰斗方式看似精妙無雙,可說到底,不過是無奈之舉罷了,讓真正的強者看了也是貽笑大方。
倒是秦悅風——陸啟明眼中多了些深思——秦悅風怎么可能在這種情況下處于下風?他聽說,秦悅風的戰斗方式似乎有些特殊……
兩個人心中迅速過著萬般想法,手上卻不停。
秦悅風踏著“祈雨承風”,身形詭異地一轉,轉眼出現在陸啟明近前,手中鐵樺木回旋前掃——
陸啟明順勢輕撤一步,以木代刀自上劈下——
耳邊立起一聲炸響!
這原本在意料之中;但陸啟明卻微一皺眉——刀劍相接的那刻,他分明感覺到握柄后面撞到了東西——
一顆玉珠!
小周天修者隨手一揮都攜著莫大力道,可況此時正對戰?
玉珠以肉眼難辨的速度向斜上方沖去——砰的一下,便是聲金屬斷裂的脆響——
直徑同樣如此細小,那顆玉珠卻竟然正中青銅釘!而青銅釘上,掛的正是那面琥珀蠶織的“壹”字號旗。
東風恰來。
號旗從陸啟明身后當頭卷下;秦悅風同時含笑出劍!
若堅硬的東西反而不妨事,掉得快去得也快;可近距離落下個大而寬的旗……陸啟明嘆氣,左手推掌而出,隔了秦悅風這一劍;腳上云寸步不停,化出兩個幻影,真身則向左換去。
秦悅風雖也分不出陸啟明真身何在,卻絲毫不著急,反而使著柔勁兒不緊不慢地將號旗推向下面等著接的陸家侍者。沒人看到,在被旗幟陰影遮蓋的位置,秦悅風悄然捏了個訣。
刀痕劍氣、掌風步法,兩人每次交手都不知道要激起多少道氣流,就算是陸啟明也只可能關注近身的。
其中一道細小的,逃過所有人的注意,徑直撞向地面,再鉆入臺面的裂紋——
第二顆玉珠無聲而起。
這刻,挑旗的秦悅風側對著剛站定的陸啟明,陸啟明背對著比武臺邊上的兵器架。
兵器架上穩穩地停著十多種常用兵器,除了那架長柄雙刃斧——前刃寬重,后刃卻窄小,只險險勾在橫架上,承著所有的重量。但這都只是背-景。
所有的目光都緊緊注視著臺上二人,偌大演武場竟聽不到一絲人聲;時間都仿佛慢下來。
四月天,風舒緩而清涼,朱砂玉蘭一樹樹地開。
但陸啟明的眉心卻不舒展——一直有哪里不對。
他看著秦悅風微微皺眉,用力握刀,再次踏步前沖——
金色號旗緩緩飄離比武臺;秦悅風身子凌空旋起,赤紅衣袖一揚,露出了捏著訣的左手——
陸啟明眼神微凝——一線牽?
二人目光相錯,神色各不同。
驀地——“叮”的一聲輕響——是第二顆玉珠!
它極精準地撞上雙刃斧的長柄——長柄微微一蕩,弧度極小,卻立時破壞了雙刃斧擺放的平衡——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閃著寒光的斧刃向著陸啟明當頭砸落!
秦悅風的“一線牽”剛蓄好了勢,轉過身便恰見得這柄墜下的雙刃斧。他邪邪一笑,低聲道:“原來是你!”
秦悅風左手向后一扯,無形的力道同時勾上斧刃;右手則劍式不停,刁鉆直指陸啟明空門處——他這一系列動作做的流暢無比,當真一絲機會都不相讓!
雙刃斧本不算什么,但加上“一線牽”便再不相同;而陸啟明與秦悅風相距之近又決定了這一劍只能接、不能避;最重要的是,秦悅風這兩擊的時機、角度實在太刁,實在太準。
感受著前后沖來的勁風,陸啟明微微垂目,右腕一繞一劃,在空中帶起一圈瑩白的刀氣——剎那間兩聲連響——斧、劍雙兵皆被渾圓的刀法帶離,交錯著向相悖的方向散去。
“星河第三斬——斗轉!”臺下頓時傳來陣陣驚嘆。
陸啟明卻毫無得色,只搖頭一笑。
反是秦悅風揚聲笑道:“承讓!”
二人天比中的第一比已過,陸啟明卻被迫用出了基礎招式之外的武訣,這著便算輸了一手;至于秦悅風的“一線牽”,則是小周天境的基礎招式了,不算違規。可惜其中微妙,下面能意會的人實在很少。
陸啟明回想著之前剎那間依次發生的無數細節,心中不由浮現出四個字——“萬物關聯”!
他“看”到了萬物關聯,并能將其中微妙的連鎖反應向著有利于自身的方向引導。但秦悅風究竟能看清幾分、引導幾成,就不是這一次比武就能判斷的了。
所以秦悅風擅長的,也是“算”。不過這種“算”顯然源于他梅花易數上的天賦,是術數算學,并非計算——因為僅憑計算想要創造如此多的巧合,就算是陸啟明,也不可能。
不過正因如此,才更證明了秦悅風不可思議的天賦。陸啟明有被低估之處,而秦悅風又何嘗不是?
陸啟明瞬間知道,在比武臺這種簡單的地形中交手,秦悅風根本不能盡情發揮他最大的優勢!想到這一點,陸啟明由衷嘆道:“厲害!”
“厲害的還在后面呢!”秦悅風毫不謙虛地揚眉一笑,“看劍!”
又有風恰來!
盛極了的朱砂玉蘭隨風而舞,點了絳彩的潔白花瓣飄搖而落,再被秦悅風的劍氣一擊,竟盡皆環繞在他周身!
他就在玉蘭花雨中出劍——劍光漫天,藏匿于花瓣之間,犀利難防!
這一幕實在太美,使得下面無數姑娘皆不由自主贊嘆出聲。
陸啟明莞爾——這一招可真真正正只為好看了!他耳畔響著自家姑娘們的歡呼,微微挑眉。
他感受著風向,面迎劍雨抬手便是“刷刷”兩斬——
秦悅風急退——而他激起的氣浪卻瞬間將無數花瓣推離——
陸啟明微微一笑,順勢掌力一收一推,只見——
數不清的玉蘭花瓣在空中收成一束,經著道美妙的弧線,輕盈地在人群上空散開,再悠然落下——竟每一瓣都正落于她們眼前!
清雅的幽香中,她們驚喜地輕輕一捉,恰把花瓣捉在手心。
人群有片刻的寂靜,轉瞬則掀起了更大的歡呼聲——她們有些受寵若驚,又覺得親近歡喜——一時間,演武場熱鬧地像節日一般,下面“啟明堂兄”“啟明堂弟”地喊個沒完。
秦悅風瞠目結舌:“你你你……”
陸啟明輕笑:“在我陸家,怎么能把‘主場’讓出去?”
二人對視片刻,皆是一笑。
日光一閃,陸啟明卻隱約看到秦悅風上關穴處微微透紅,心中忽的一動;面上卻未露聲色,只揚聲道:“再來!”
樹下站著的秦悅容正看的專心,眼簾忽然一垂;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再次悄悄闔上了眼睛。
只是這次她不知夢見了什么,眉頭微微蹙起,神情變得不安。
片刻后,她丟掉了手中的花瓣,獨自一人快步離開了演武場。
小閣樓第三層。
陸文斌看著下方二人的神情,忽然嘆道:“佩服。”
“說說看。”陸遠空投以鼓勵的眼神。
“孫兒原先以為啟明堂弟專注修行,待人處事時候便不太費心;今天看來,實在是孫兒太愚鈍了。”陸文斌慚愧地搖了搖頭,輕聲道:“恐怕之前只是因為,值得堂弟費心的人實在太少了吧。”
“從最開始,堂弟答應了這場賭斗本身,就開始有趣了。這看似與秦家世弟的期盼相悖,實則不然——堂弟愿意陪著林姑娘和秦家世弟胡鬧,這本身就是在表達善意。”
“比拼世家武訣的時候,雖然……很多人都對秦家世弟選擇武訣的依據不太認同,但是堂弟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相反,在秦家世弟用出‘祈雨承風’時,堂弟也演化了相似的云霧意象。這看起來是少年意氣相爭,卻定然會令秦家世弟心中覺得親切有趣。”
“但是,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心思都被別人猜去,更不用提向來驕傲的秦家世弟了。而堂弟在用基礎招式的那一段,看起來是暫時壓制了秦家世弟,實際上卻是放開自己給由他去猜。進中有退,其中平衡把握得實在太好。”
“剛剛花瓣的那一著不帶煙火味的交手,表面上是堂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搶了秦家世弟的風頭;實則卻是二人達成了‘是友非敵’的共識。”
陸文斌越是分析越是感慨,最后總結道:“啟明堂弟每次應對都毫不相讓、針鋒相對,偏偏卻極輕松自然地表達了自己的善意;要成為朋友,又不輸意氣。整個過程實在太完美了。”
陸遠空津津有味地聽著,贊許地看了他一眼,捋著胡須道:“斌兒也看得很透徹嘛!啟明啊,確實是我從未見過的全才,心境智計嘛……也確實出眾。”他瞇眼看著下方的戰況,又道:“不過‘天比’這第二段,啟明確實比秦家小子弱了點兒。”
陸文斌嘆了口氣,輕聲道:“這也難免。畢竟堂弟年紀尚小,之前身體又不允許……”他垂目望著陸啟明,展眉微笑道:“不過現在好了,堂弟這次回來,不但順利晉入小周天,身體難題也解決了。以堂弟的天賦,下一次定然不會再被動。”
陸遠空沉默了少頃,看著他的眼睛道:“斌兒,啟明這么優秀,你難道不覺得……有壓力?”
“當然有啊,”陸文斌嘆道:“豈止是壓力,小時候還經常覺得委屈……”說到這里,他自己忍不住一笑,又道:“但現在知道的東西越多,越不得不佩服啊。”
陸遠空笑笑。
陸文斌接著道:“況且,如果不出意外,堂弟就是族里下任家主了。堂弟越優秀,自然就對族里更好……作為陸家人,必須要以家族利益為重。”
陸遠空定定地望著自己這最滿意的孫輩,忽然暢然大笑。笑了許久,他才拍拍陸文斌的肩膀,語重心長道:“聽到斌兒今天的話,祖父算是知道,斌兒是真的長大了、能獨當一面了……”他頓了頓,笑瞇瞇道:“不過要記得,少說話、多做事。表里如一,就不怕別人的閑話了。”
陸文斌欣喜又慚愧地點頭應是。
陸啟明聽不到這祖孫二人對自己的評價;就算聽到,也不過一笑罷了。
他現在十分在意的,另有其事。
他與秦悅風對視一眼,無聲達成了一致。
秦悅風揚聲笑道:“陸世弟,莫非咱們兩個真要如此大方地在這里完成‘天比’三場么?姜家那位可還沒見過呢。”
“有道理。”陸啟明對秦悅風微一點頭,輕笑道:“不過倒還有一項可以比一比。”
秦悅風眼睛一亮,道:“輕功!”
語畢,兩個人竟就這樣一前一后飄然而去,留下無數迷茫的臉。
轉瞬人們便意識到那“天比”二字,議論聲轟然而起;再想起姜家那位此次未至,而“中武”之比又近在眼前,人們紛紛意會地點頭——對啊,誰不想留些底牌呢?
演武場的喧囂聲迅速遠去。
二人全力施展輕身武訣,掠過樹頂、劃過湖面,沿最短的距離,徑直向著陸啟明的院子急急而去。
剛沖入院門,秦悅風身子一個趔趄,臉色猛地漲紅,“哇”的一聲就噴出了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