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玉衡站在山風凜冽之處,沉默地望著崖下的那群年輕人。
那是此次古戰場唯一在神域之外的隊伍,僅僅是道院之下一個小分院里進來歷練的學生,境界絕大多數不過區區小周天的修行者,卻使得鳳玉衡整整看了一天。
鳳玉衡在看總處在人群視線中央的那個清秀少年。
那是承淵嗎?抑或是……另一個?
鳳玉衡已不敢確定。
誠然,每次看到那張臉,鳳玉衡心中都會涌出無法按捺的憎恨。
他本為報仇前來,卻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承淵所騙,以至于連他自己都幾乎死在承淵手里!若不是剩余的那一線理智仍然約束著他,他或許早在今日看到那少年的第一眼就殺了過去。
他猶豫的唯一原因,便是那日承淵說的話。
鳳玉衡雖生性厭惡陰謀算計,卻不代表他不會去想。承淵就算是做戲,但他假裝無辜時的說辭卻絕不可能是毫無緣由的。甚至很有可能,他那一席話本身……就是鳳玉衡不愿相信的真相。
因為事實究竟如何,就如當時承淵所說,可以去求證的人其實很多。
假如承淵那日所說的事真實存在……他們鳳族那個真正的孩子仍然一直流落在外,那他沖動之下,豈不是會造成足以令自己悔恨一生的可怕悲劇?
鳳玉衡細想,以承淵暴露出來的本性,說不定這才正是他那一番做作的真正目的……這種事,承淵絕對做得出來!
想通這一處,心中多了警惕,鳳玉衡卻只感受到了更深切的寒意。
假如陸啟明與承淵當真不是同一個人,那么想要將鳳族上下整整欺瞞四年之久,承淵背后又站著多少其他的力量呢?當初發生在小妹泠如身上的事,最終又到底是誰在操控?
那必將不會是一個單純的答案。
不久之前,在宇文靖陽從承淵手下救下他以后,鳳玉衡當時就直接對宇文靖陽道出了心中的懷疑,便直截了當地問他是否早就知道此事。然而得到的仍是語焉不詳的回答。
宇文靖陽只說曾有耳聞,還說他猜想那并非不同的兩個人,而是承淵的另一個分身罷了。就算有懷疑,也應暫且以不變應萬變,留待古戰場諸事結束后再來印證。
這話聽上去似乎很有道理,畢竟這世上怎可能有兩個氣息完全相同的靈魂?但當時,鳳玉衡心中卻咯噔一聲,霎地涼了。
就算是直覺吧!
如果事實真的一如常理,他們又何須如此隱瞞?
所以,即使鳳玉衡很感激宇文靖陽救他性命,但一碼歸一碼,在承淵之事上他們不是同路人。傷勢剛有好轉,鳳玉衡便毫不猶豫地再次獨自前來。
他必須要親耳去聽、親眼去看,而不是道聽途說,誤信旁人。
眼下。
那少年笑容柔和而溫暖。鳳玉衡在此注視著他的這一日,看到的是完全與承淵截然不同的平靜生活。
一眾年輕人彼此說笑、修行、切磋,雖然境界低微,每個人身上卻都帶著神域中罕有的真誠與活潑。這樣的情景不斷安撫著鳳玉衡心中的仇恨,最初的戾氣早已不知覺散去了。
鳳玉衡無聲嘆了口氣。
他仍然想要試著相信一次,承淵沒有這樣的耐心。
周圍漸漸安靜下來,越來越多的人不由自主地望向同一個方向——
那是一位氣度高華的男子,長袍廣袖,踏空而來。
仿佛是最天才的畫家一筆一劃、極盡所能才得以描繪出來的眉眼,男子俊美得如仙似靈,直讓他們驚得連呼吸都下意識屏住了。
這群年輕人并非沒有見過容貌極盡完美的人,但是面對突如其來的男子,他們卻覺得,竟連驕傲鮮艷如安瀾公主……都有所不如。
當然,鳳族本就是這樣一眾最美麗的生命。
鳳玉衡早就習慣普通人這樣驚嘆的注目,也從不在意。他徑直走向人群中央的那個少年,對面而立。
他沒有先開口。
“你……”少年微仰起頭,怔怔地望著他的臉,眼神倏然恍惚。
鳳玉衡一直知道自己的相貌與妹妹有多么像,陸啟明是她的親生兒子,見到他理應是這般反應。但莫名地,鳳玉衡心中卻再次涌起一陣強烈的煩躁。
他沒有表露出來,盡可能平靜地問道:“怎么樣,你可認得我?”
少年一時沒有說話,卻有他近旁的另一個青年情不自禁地先開口了——
“啟明!他他……長得,”青年挪近了一步,壓低聲音道:“跟你娘好像啊!”
鳳玉衡聞言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青年身形高大,體格結實,倒是個武道基礎打得不錯的體修。聽此話意思……莫非他也是那個中洲陸氏的族人?
那么至少——至少真的有一個“陸啟明”一直留在中洲,從未離開過。鳳玉衡心神一晃,眸光微微閃動,望向少年的眼神再次柔和了一分。
承淵也瞥了陸明月一眼,心里微笑。他差點忘了這里還有其他人記得鳳泠如的樣貌,倒是又省了他一番口舌。
在心里隨意過了一遍語氣,承淵微顯寂涼地嘆了口氣,抬頭輕輕說道:“您就是……鳳族的前輩吧?”
鳳玉衡注意著少年的每一個細微神情,良久,道:“沒錯。想必你能猜到一些,我是你娘親的兄長,你的……”
他看著那張一模一樣的臉,語氣又不禁稍有停頓,蹙了蹙眉,方順著把話說全,道:“三舅舅。”
少年敏銳地感覺到了鳳玉衡絕對稱不上親近的語氣,目光中的熱度無聲地熄了,似是淡淡笑了笑,神色轉瞬便恢復了一貫的從容。
他微往后退了一步,保持了一個更合禮數的距離,微笑問道:“那前輩這次過來……只是偶然遇到了便現身見一面,還是需要我為前輩做些什么嗎?”
鳳玉衡忽然語塞。
為什么突然找過來……他竟然完全忘記了這對少年而言最重要的一點!難道鳳玉衡要說自己只是想辨認他是否是承淵偽裝的嗎?這種話,他又怎能說得出口?
鳳玉衡也再不管面前的究竟是誰;在這一刻,他心中對另一個可能存在的、真正的無辜晚輩的愧疚暫且壓倒了其余一切情緒,這使得他的目光第一次帶上了真實的感情。
“啟明……我姑且先這樣叫你。”鳳玉衡注視著眼前的少年,心道就算再被誆騙一次也無所謂,這些話必須要先說。
少年眼神微閃,沒有應聲。
鳳玉衡對他安撫地笑笑,道:“剛剛是我太過警惕了……只因為這幾年,一直有一個模樣與你極像的人不斷四處冒充你的身份——你可曾聽說過‘承淵’這個名字?”
少年猶豫片刻,看了不遠處的龍安瀾一眼,終是道:“我……當然是聽過的。”
承淵這么說著,心中卻不由有些暗惱。鳳族人的性子怎么總是這么直來直去?這鳳玉衡難道就從沒聽說過打草驚蛇這個詞么?
畢竟,把話說得太開……那可就不太好玩了。
少年眸色微暗。
鳳玉衡仍在認真與“陸啟明”說話,事無巨細地坦誠講了他目前所知道一切信息與疑點——他甚至根本無意避開周圍武院的學生,直讓一眾毫無關系的中洲人聽得目瞪口呆,怔了又愣,簡直聽天方奇譚一般。
承淵無語地看著面前俊美男子的嘴唇一張一合,毫無顧忌地把話說了個通透,第一次有了種作繭自縛的感覺。
他只能去試著想——鳳玉衡把話說明白到這種地步,換做真正的陸啟明……那肯定就會前嫌盡釋,兩人即刻建立精誠合作?
承淵手指不耐煩地動了動。
正好此時鳳玉衡赫然已經講到了要盡快帶他回鳳族,承淵連忙抓住機會打斷道:“前輩,”接觸到鳳玉衡的目光,他方才適時改了口,換稱作:“……三舅舅,此事不妥。我先前已經承諾了道院的夏院長要負責這次武院的隊伍,怎能失信于人?再者,我畢竟是……也有足以自保的能力。不然,您可以問安瀾——”
承淵黑白分明的眼睛轉向安靜站在一旁的女子,微微笑道:“她是最了解我的實力的……對嗎,安瀾?”
龍安瀾沒有回應他的視線,只回答道:“……沒錯。”
承淵目光陡一銳利。
鳳玉衡忽然問道:“安瀾,你這一段時間……就一直與啟明你們在一起嗎?”
龍安瀾道:“是的。”
不等承淵再開口,鳳玉衡又問向陸明月:“你似乎是一直與啟明相熟的堂表兄弟?那你覺得他最近舉止與以往可有不同?”
陸明月呆了呆,聯想到他先前所述,不由立刻將目光投向承淵,“這是什么意思……不會吧?”
鳳玉衡沉默地看著神情坦然的少年。
承淵微笑道:“前輩可是懷疑我?”
——他還特別注意地把稱呼再次換了回去。
承淵平靜說道:“我是真是假,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為我作證……我聽說前輩也曾與那承淵朝夕相處,關系親近。那么對于我這樣一個有著相同相貌的陌生人,應當是很好分辨的吧?”
沒想到,鳳玉衡卻一點也不怕丟人,竟就道:“不,你不要想得這么簡單……我確實是絲毫分辨不出你們二人的區別。”
“……”承淵面無表情地續道:“那前輩剛剛……”
“我剛剛的話確實是對啟明說的,”鳳玉衡道,“但你若不是他,自然另當別論。我只不過是不愿讓自家晚輩受委屈,與承淵沒關系。”
承淵沉默片刻,無奈道:“那好,三舅舅如何才能信我?”
鳳玉衡不假思索道:“你現在立刻就跟我回鳳族!”
“……”承淵想,媽的。
他覺得就算是真陸啟明在這兒,也會覺得此人很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