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
“我等不下去了!”
謝云渡霍然從林中站起,驚起周圍枝葉一陣亂顫。
安瀾公主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山腳的簡略營地,以龍族天賦繼續感知著四周修行者不斷緩慢變化的走向。她淡淡道:“你才剛到這邊小半個時辰。”
謝云渡進無戰場的時機巧又不巧。
巧的是他剛好趕上最后一個進來,不巧的是進來就只能面對一片空曠無人的蒼茫大地,甚至連內境外境都還不知道。要不是運氣好被空間亂流擠進內境,天知道他還要在外面白找多久。
知道不久之前,他才一路抓人打聽著找到了這里。
“老白怎么還沒信兒!”謝云渡又想起去另一邊借種族優勢安放障礙的白老虎,越發火急火燎。他看了一眼龍安瀾,哼聲道:“你這耐心我還真比不起。你都在這兒眼睜睜看了四天了!”
龍安瀾強壓著怒氣,面無表情道:“我現在修為才大周天,一個人沖過去?我去添亂么?”
謝云渡一時尷尬,“這……不好意思我又忘記你化凡過了。”
龍安瀾冷冷道:“沒化凡也比不起你。”
“等等……我靠!”謝云渡也沒心思跟她吵嘴了,指著前面山腳就直接蹦了起來,怒火直冒:“楚鶴意那個王八蛋又進去了!”
龍安瀾雙手下意識絞緊。
不遠處,楚鶴意又一次進那間囚室了。
“不行。”謝云渡語氣已然徹底冷靜下來,手心握住劍柄,定定開口道:“我現在就去了。不能再等了。”
龍安瀾心中一驚連忙前撲,實在是拼盡全身力氣才拽得他一頓。她雙眼直直盯住謝云渡,聲色俱厲道:“你干什么!你要讓所有準備全部前功盡棄嗎!”
“不然呢?”謝云渡目光冰冷地與她對視,質問道:“我都已經在這兒了,怎么,還繼續眼看著他被人折磨?!”
龍安瀾眼神顫了顫,卻瞬間轉為加倍的強硬:“繼續!等楚鶴意下次出來與另一群人談判,然后立刻開始。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必須一次成功。”
“……媽的。”謝云渡猛地甩開她的手,頹然坐下來,雙手緊緊抵按住額頭,“最多一刻鐘,最多最多,不能再多了……媽的,就不信老子還砍不翻一個楚鶴意!”
但是攔在前面的只有一個楚鶴意嗎?龍安瀾嘆了口氣,終是沒再反駁。
“老白吸引注意,你最快速度去救他出來,最后一起到河邊與我匯合。記住了沒?”
謝云渡眼睛一直狠狠盯著那間囚室,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砰!
“閉嘴!”
楚鶴意鐵青著臉猛然站起,撈起手邊一個杯盞就摔得粉碎!
站在他面前的白芷嚇得呆了,腦海瞬間一片空白,甚至都已經忘了自己剛剛回稟了什么。
整個營地連一絲聲音都沒有。所有人都隱晦地看過來,沒有作聲。
他們都知道原因。
九代在他們手中的消息根本瞞不住,這些天里,明里暗里圍在外面盯著動靜的人越來越多。而如今在內境行走的修行者也早已不是外面那些散修可比,各個都有門有戶,極難對付。這些人聚在一起施壓,就算是楚鶴意,最終也必然要低頭退讓,無非是時間早晚了。
捫心來說,楚鶴意能一直堅持到現在,他們已經覺得非常驚佩了。
一片死寂中,楚鶴意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但卻根本按耐不住心中的壓抑與煩躁。
平息片刻,他終還是冷著臉拂袖轉身,再次大步向囚室走去。
楚鶴意推門而入的時候,陸啟明正在榻上小睡。他動作立即放輕,而陸啟明已還是醒了。
“外面怎么樣?”陸啟明支坐起身,問他。
楚鶴意走過來,一語不發地坐在木椅上。
陸啟明一笑,道:“那就是時間到了。”
楚鶴意盡可能平緩地舒出一口氣,還是忍不住抬手遮住眉眼,低低說道:“你身體……還差得遠。”
陸啟明神色卻是平常,道:“沒辦法,這也急不得。其實能有這七八天的安生,已在我意料之外。”
在掌心的遮掩下,楚鶴意閉上雙眼壓抑住情緒,片刻后道:“陸啟明,你我之間從未有過交情,我不能因為你讓我自己陷進去,更不能連累身后的整個秦門。我真的沒辦法。”
“我知道。”陸啟明笑道:“畢竟你已經是違約了。”
楚鶴意不由看向他。
陸啟明續道:“按照最初說定的,你只能出手幫我一次,并且你我二人始終不能見面。但現在你已是第二次救我了。”
楚鶴意似是笑了一下,卻最終沒有笑出來。
“說正事。既然時間已到,”陸啟明笑著問他,“你準備把我這個燙手山芋拋到哪個手里?”
楚鶴意已勉強恢復往日的平靜,微笑道:“我自然是尊重你的意見,畢竟這已是我最后能為你做的了。你日夜在此閑來無事,可有考慮清楚?”
明明是陸啟明先挑起的話頭,但到這時他反而沉默著出了一會兒神。
良久他嘆了口氣,低聲道:“但我還是想爭爭。
“爭什么?”
楚鶴意也不知哪里來的怒氣,驀然站起身走了幾步。
他拿著幽泉鏡在手中拋了拋,冷冷說道:“沒有這東西的保護,你連在空氣里一動不動都會受傷。你又說你現在能力盡失,僅憑這病怏怏的身體和你周天境卻根本不能動用的修為?古戰場任誰一只手都能制住你,你還與承淵爭?爭什么?”
陸啟明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楚鶴意的動作皺眉。他說:“既然已經答應將幽泉鏡好好保管,我希望你至少能維持最基本的尊重。他也算是對你們秦門有恩的人,不是嗎?”
楚鶴意在原地僵站了片刻,默默再次把鏡子收起,道:“對不起。”
他緩步走回來,又重新坐回陸啟明身邊,半晌又重復了一邊。“……對不起。”
“不過你說的倒也不差。”陸啟明取出兩枚魂玉遞給他,溫聲道:“拿好。”
楚鶴意緩緩接過,出神地看了片刻,忽笑道:“你這又是做什么,交待后事嗎?真被我三兩句話就改了主意?”
陸啟明莞爾道:“我覺得你應該問我為什么直到最后一天才給你。”
楚鶴意沒應聲。
“之前神交久矣,”陸啟明長嘆一聲,笑道:“沒想到見了你真人,卻是這個樣子的。”
楚鶴意下意識接問道:“什么樣子?”
陸啟明道:“性格不討人喜歡,別扭得很,其實也不過如此嗎。”
楚鶴意怔了怔,氣道:“你……”
“我什么?”陸啟明手指點點床沿,道:“來,再坐近一些。”
楚鶴意看了他片刻,便起身坐了過來,問:“做什么?”
陸啟明抬手點上他的眉心。楚鶴意只能感覺到一縷清涼沁心的靈韻舒緩地透進來,卻不知那是什么,感知中盡是一片空白。
對上楚鶴意詢問的目光,陸啟明微笑了一下,神情終于顯得有些放心。
“我的命,我自然要去爭,”他緩聲說道,“但在那之前,也必須要做最壞的打算。”
楚鶴意緊抿著唇不說話,眼神卻已漸漸變了。他已意識到了什么。
陸啟明平靜一笑,繼續說道:“這是你們秦門氣運相關的傳承,不該在我手中斷絕。你現在看不到不用擔心,這是大預言術本身的特性所限,永遠只能有兩個傳人共存。若我身死,你便能立刻看到,也不必四處求證了。”
楚鶴意低下頭,看到自己的雙手不由自主緊握成拳,竟微有顫抖。
“你明知道我就是因為這個才出手幫你,”他勉強笑道:“難道你就真不怕我現在就直接殺了你?”
陸啟明一笑置之,道:“這原是屬于你們秦門的東西,我本該如此。反倒是你一直都在幫我,有為何要覺得有愧?”
·楚鶴意憤然站起,欲要開口,卻一直想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話。
陸啟明再一點自己眉心,引出了墨玲瓏,“只是可惜這件東西給你之后便僅剩個空殼,沒有聯系其余人的作用了。”說罷,他指尖動了動。
“別!”楚鶴意一驚抓住他的手,頓了頓,道:“你至少留下這個……你若把事情都拋給我,我便索性不做了。”
陸啟明失笑:“說得好像不是你自己家的事情似得……也罷。”他微閉了眼,又睜開,笑道:“那就當做,再多存個念想吧。”
楚鶴意松開了手,沉默很久,忽然道:“先生,我雖然不能代表整個秦門,但如果是我自己……”
“噓,這不是你應該說的話。”陸啟明豎指在唇邊,阻止他繼續做出不合適的承諾。
相對默然片刻,陸啟明笑笑,復低聲道:“我有預感,承淵很快就要從‘天上’下來了。至此你再沒有出手的理由,今日別后,無須再來尋我。”
楚鶴意望著他良久,神情極度變幻,終是只能無力松了拳,低低說道,“你……一定要活著。”
驟然間,狹小的屋室猛烈震蕩了一下,似是有人再從外面大力擊打。
兩人對視一眼。
“出門去吧。”陸啟明一笑,說。
“不要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