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藥浴蒸騰的白色水汽,季牧神色莫測地盯著少年沉默的臉。
陸啟明平靜地坐在近旁,低垂著眼簾準備著將用的物件,看不出喜怒。
那些藥劑之類雖是他寫的方子,但每一處都有季牧借助血契的聯系逐一辨認過真假,后再交給喬吉煉制,從開始至煉成都不由他過手。而陸啟明對于這樣的懷疑仍然安之若素,季牧的吩咐他會照做,問題也會回答,但如無必要就一語不發。連三日都是如此。
季牧告訴自己,現在這種情況才是正常的,若是一直裝瘋賣傻或曲意逢迎那才需要警惕。何況季牧這些天已經提過無數苛刻的要求以作試探,只要他還有一絲反抗之力,就一定無法忍耐。所以,季牧想到,這個人是真的徹底歸他了。
然而,即便目前來看一切順利,季牧卻仍然感覺不滿足。只不過連他自己也說不出究竟不滿足在何處,或許無非是因為太過于患得患失了。
在季牧左思右想的時候,陸啟明站起身走近了些來,道:“開始了。”
季牧回過神,似笑非笑地看了少年一眼。之前他曾用故意血契命令陸啟明稱呼他時用敬稱,雖然陸啟明無法違背,但自那以后他就完全避開了那些字眼。不過今日情形特殊,季牧也無心再為難他,記到以后再算。
季牧放松身體任他施為,懶洋洋問:“我記得你說……自今日起,我是有幾日不能動武?”
陸啟明道:“七日。”
季牧抬了抬眼,笑著道:“那你可準備那時候找機會動手?”
陸啟明將一枚銀針在火焰中晃過,道:“沒有。”
季牧正要說什么,卻感到隨著上一枚銀針沒入穴位,半邊身子陡然沒了知覺!他一驚臉色霎時轉厲,森然喝道:“你想干什么?!”
出聲瞬間,喬吉的劍鋒已同時逼至陸啟明頸側!
“封閉痛覺而已。”陸啟明神色淡淡地垂下雙手,道:“如果不需要,撤下就行了。”
季牧瞇著眼看了他片刻,目光漸漸放緩。
封閉痛覺?實際上季牧心中有短暫的茫然。陸啟明自然而然說出的這個理由卻令季牧感到遙遠。奉天府的人從來不會在乎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即使在季牧尚且年幼的時候,也從沒有過。他們只有死或活著。
他果然與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才會操這種可笑的閑心。季牧眼睛陰測測地盯著陸啟明,神情又無端冰冷下來。他嘴角微勾起一絲譏誚的笑意,闔起眼睛,道:“算了,繼續吧。”
喬吉隨之收劍。劍氣在少年脖頸留下極細一道紅線,與先前尚未痊愈的斑駁傷口相比,反而毫不明顯。
陸啟明沒有多余的反應,抬手繼續之前的步驟。
季牧身種這七枚噬骨釘之間本是相互鉤鎖,共成一套陣法般的整體;若只動其一,頃刻便會引起余下六枚反噬。故而縱使是一身醫術盡得古九谷真傳的墨嬋,也只敢謹慎地許諾了半年這個漫長的醫治時間。
然而這套陰毒刁鉆的噬骨釘,在陸啟明手下卻好像全變成了凡常物件,任他隨意擺弄竟始終毫無動靜。
“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我怎看不出?”季牧皺了皺眉。若這噬骨釘真這般好打發,他又何至于幾次三番被其折磨得險些喪命?
“與醫術如何無關。”陸啟明低垂視線,冰涼的手指搭在了那枚穿透季牧腕骨的漆黑長釘之上,“是因為我能改變其中規則,之后自然也就簡單了。”
季牧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陸啟明說的“規則”竟真的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那令無數神域修行者望而生畏的那一境界!
未待質疑,下一刻,季牧就親眼看到原本堪比法器的噬骨釘在陸啟明指間開始崩潰,煙沙般徹底地崩潰,連堅固的本質都被全然改易,由內而外化為靈氣四下散開。
季牧幾乎壓抑不住震驚,道:“那你,那你……”他一時間有太多想問,最后卻先問道:“那我之前鎖著你,你怎么不用這種方法脫困?”
陸啟明像是笑了一笑,又像不是。他道:“然后呢?左右也走不遠,掙脫了再被鎖一次嗎。”
其實不待他說,季牧已經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沒有絲毫用處的問題,旋即又微惱陸啟明為何不早說。但這次他沒有再問,因為他早已清楚陸啟明的態度,問起來不會隱瞞,而沒有問到的部分則永遠不可能主動提及。
按下心里煩躁,季牧道:“到底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
這個問題,其實季牧早便應該問,但他卻一直拖著,仿佛只要不聽到確定的答案,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認定是自己贏過了陸啟明,而非乘人之危或健他人便宜。
陸啟明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簡單,而那個名字也并未出乎意料,“承淵。”
季牧還想問什么,卻聽他說了一句稍等,才驀然發覺陸啟明已經處理到了琵琶骨,而他竟也果真沒覺出痛。
“接下來的知覺用針法無法隔斷,你受著些。”
季牧聽著陸啟明例行公事般平淡的提醒,安靜下來,卻感覺出傷處傳來的力氣極輕而小心,令他某一瞬間竟有了一種被人照顧的新奇感受。鬼使神差地,季牧忽然想到,若他是真心的就好了。
想到此處,季牧臉色卻驟然一冷,視線在少年咽喉要害定了定,忽道:“你又在謀劃什么?”
陸啟明早已習慣了他時不時地重復這同一個問題,只隨著道:“沒有。”
季牧不語。
陸啟明消去另一枚噬骨釘,垂眼看著那道幾乎形成對穿空洞的猙獰傷口,難得多說了一句,道:“至少有人來殺我的時候,多一個人擋在前面。”
季牧反倒笑了。
面前少年近在咫尺,面色仍是大病未愈的蒼白,連嘴唇都淡得不見血色,而眉目反而更顯清楚,就像墨畫勾描的一般。
季牧仔細端詳著他,道:“沒錯,任誰都別妄想在我手里殺你……你就永遠留下吧。”
陸啟明未置可否,卻隨之低笑了一聲。
季牧眉梢緩緩揚起一個陰戾的弧度,“你看不起我?”
陸啟明已繼續了手上的事,平常道:“你們離開古戰場前承淵會來殺我。我能活的,也至多到那時了。”
季牧沉下臉,冷冷道:“這就是你這幾天忽然聽話的原因?”
陸啟明略感莫名,但并不在意,道:“算是吧。”
季牧道:“我不信。”
陸啟明未再回應。
“你不該是這樣的,”季牧執拗起來,又問道:“你想殺承淵報仇?”
陸啟明笑了笑,“若我說是,也無非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好問的呢?”
“沒錯,”季牧瞇著眼睛笑起來,又顯出一種與年少面孔相符的天真來,“你說出來,我也絕不會幫你的。”
但對上陸啟明毫無波瀾的目光,季牧又一次覺得無聊透頂。若此刻無事,他說不得又要作弄人一番不可,但現在陸啟明正幫他療傷,只能略過。
“算了,”季牧煩躁地閉起眼睛,“我睡一會兒。”
日東而西,便又是一天暮時。
山間流水仍未結冰,卻亦已寒冷徹骨,對傷者尤甚。陸啟明將諸多用過的物件擱在一邊,俯身靠近溪水。明明是一道術訣就能解決的事,季牧卻故意讓他親手清洗。可惜那所以為的血契實際影響不到陸啟明絲毫,只不過是來做個樣子罷了。
陸啟明面上浮現淡淡的厭煩,掃去一眼,那些東西隨即盡化粉末。
“你要用季牧?”承淵的聲音在識海中響起。
陸啟明伸手攪散水中倒影,無意識地用溪水濯洗著十根手指,未置可否。
“你忘記答應我什么了?”承淵憎恨之極地道,“我要他不得好死!”
“那你答應我的事又做了幾分?”陸啟明微微冷笑,站起身,“你莫不是沒受夠。”
“我就算為你掏心掏肺,一到時候你還是會推我出來!”承淵怒不可遏。
這三日每到季牧想出折磨人的主意,陸啟明就會立刻逼他擋劍!承淵雖然告訴陸啟明的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部分,但畢竟也算說了,可處境卻根本沒有好上半分。
“怎么沒有?”陸啟明輕描淡寫地道,“時間原本該更長,你應懂得知足。”
承淵險些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只恨陸啟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讓他全然感知不到本體,連尋機會通知報信都不可能。
陸啟明沒有理會。他靜站著沉默了片刻,像在思考,隨后道:“其實從各種意義上,季牧都是最好的人選。”
承淵想到了一個可能,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陸啟明抬指掃落肩頭枯葉,道:“自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