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利刃入體的聲音。
意識到不好的一瞬間,陸啟明毫無猶豫地反手一刀刺入自己左臂,清晰確切的痛覺沿著神經深深扎入腦海,讓他終于得以在混亂的五感中找出一條熟悉的軌跡。
察覺到青衣的危急,陸啟明近乎是用盡全部心力才將失控的力量收回,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其全部壓制,只能陷入不斷與自己本能對抗的膠著之中。
“啟明!”
逼至眼前的黑暗剛一散去,青衣抬起頭就看見了陸啟明提刀刺傷自己的那一幕,霎時間什么都知道了,一時他心中百般滋味,恨不能以身替之。
陸啟明仍然看不很清東西,感知又太過駁雜,就像將整個世界的信息全部強塞入識海中一樣,根本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這樣下去不行。陸啟明知道再讓青衣走也來不及,盡量平穩過氣息,試著開口喚道:“青衣?”
青衣聽他終于愿意理會自己,歡喜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哪里會不應,連聲道:“你,你要我做什么?”
“……待在原地。”實則陸啟明并沒有聽到他的回應,只是憑著感覺順著說了下去。他回憶著青衣的位置,松開刀柄,抬指蘸取一點血液,強撐著畫出了一個“護”字符。
符篆凌空劃過,被青衣攤開掌心接下來,瞬時便與青衣周身靈力相互融轉。
感覺到符篆起效,知道不受控制的那些力量不會再誤傷青衣,陸啟明心神微松。但事情并未從根源解決。原本傷重的身體就急需生命力與靈氣的補充,而在承淵一再激發之下,陸啟明越是壓制,反彈就越是激烈。他不知道這樣下去會發生什么。
“陸啟明……?”季牧試探著問。
他蹙眉看著那片詭異的黑暗仍不斷在陸啟明周身時隱時現,本能地感覺很不好,即便躲在喬吉身后也得不到一絲安心。頓了頓,季牧遲疑道:“你到底怎么了?”
陸啟明耳朵微動,緩緩轉向了季牧。
他總算能辨認出了些許人聲,但眼中景象仍被規則之力干擾得厲害。陸啟明現在看不清季牧與喬吉的面容神情,在他的感受中,他們二人全然就是兩團靈氣精純的能量,雖不如之前宇文暄的氣息誘人,卻仍然讓陸啟明的心跳驟然一陣加劇。
情不自禁地,他往前邁了一步。
季牧渾身汗毛一炸。
“停住!退后!”季牧剎那間感覺到了鉆進骨子里的寒氣,厲聲叫道:“陸啟明!我命令你立刻退后!”
而陸啟明上前一步之后也確實停了下來,這讓季牧稍稍松了一口氣。
喬吉雖對殺意的感知不如季牧敏銳,卻也早已意識到陸啟明的異常。他謹慎地護住季牧,低聲說出了這些天不知重復過多少遍的勸說:“公子!您……您就放棄吧!殺了他吧!”
這段時日,每每看到陸啟明對季牧事事順從,喬吉非但無法體會到季牧的得意,反而愈覺膽顫心驚。
九代那是什么人?只要留他一口氣就能攪得天翻地覆,季牧竟然還敢留他在身邊日夜相對?龍困淺灘而已,只要他不死,那么如今的每一瞬,都必將化為日后千倍萬倍的報復。
陸啟明絕不能留。喬吉從遇到陸啟明的第一刻就有這樣的篤信,可是他已不知明里暗里勸過季牧多少次,季牧卻始終不肯聽從。
那么經過這次,公子總能相信血契并不保險吧?喬吉不無期盼地想到。
這一次,季牧果然沒有立刻像往日那樣直接出口呵斥。他一邊警惕地緩步后退,猶豫著用血契命令道:“陸啟明,你現在自斷一臂……啊!”
話音未落,一聲慘叫脫口而出。季牧跌倒在地,怔怔低頭看著穿透腿骨的漆黑刀刃,臉色蒼白如雪。他并非受不住痛的人,只是因為心中震驚到了極點,眼前現實與自以為的反差太大,才會格外難以忍受。
九弦刀自被季牧所得后殺人無數,今日卻痛飲了一番自己主人的血。若有劍靈,也不知其中是否另有不同滋味。
“你……”季牧不愿相信地抬頭,張口就想質問,但只說了一個字就再也出不了聲。
他看見少年居高臨下地站著,面無表情地看著這里,那對深黑眼珠冰冷得仿佛寒玉雕刻,沒有一絲活氣。季牧恍惚間竟以為面前的是從冥間爬出來索命的鬼魂,一旦被他盯上就再無活路。
“喬吉……喬吉!”季牧出離地驚慌起來,眼神反而愈加暴戾,恨道:“你到底死哪兒了?!”
而在說這話時,季牧才終于發現喬吉竟然早已倒下了,血液不斷從他丹田涌出。原來九弦刀本就是穿透了喬吉的身體后才把他釘在地上。
大片鮮紅在雪地上鋪沿,刺目至極,就連呼嘯而過的寒風也抹不凈不斷擴散的血腥味。陸啟明眉心深深蹙起,忍耐地退了一步。
季牧眼中頃刻再次燃起了微弱的希望,說著連自己都覺無望的話,竟然道:“血契沒有失效是不是?……你剛剛不是故意的,是不是?”
“……公子?!”喬吉掙扎著呼出了聲,難以相信這是季牧會說的話!他萬沒有想到季牧在這件事上的執念竟已如此之深!而陸啟明……喬吉勉強抬頭看向那個少年;他又是從何時起不再受血契約束?剛剛?還是更早?
但喬吉看不出答案。
陸啟明靜止地站在風雪之中,神情淡漠地仿佛一個無關之人,那眼神好像在俯視著他們,又好像在看著存在于他們身上的其他東西——喬吉分辨不清,卻直覺著他是在思考、權衡著什么。
季牧支坐起身,也不管自己的傷處,只兀自著了魔般的一直問:“陸啟明,你為什么不聽我的了?”
“別吵。”陸啟明皺了皺眉頭,緩步走近,俯下身,將手輕輕地搭在九弦刀的刀柄;那動作讓季牧忽然想起了這些天他為自己醫治噬骨釘的時候。
陸啟明道:“也不要動。”說著,他直接將刀整個拔離出來。
季牧身體疼得一抽,但是在陸啟明做這些的時候,他竟然真聽話地安靜坐著,連手都沒有亂動。
喬吉看見季牧不合常理的表現,只覺一股寒意竄上心頭,幾乎比身上傷勢更甚,直將口舌都冰得麻痹了。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顫聲道:“你、你到底對公子做了什么?!”
陸啟明毫無理會。季牧傷口的鮮血仍在汩汩涌出,陸啟明垂下目光,看見的是鮮活純凈的生命力。
修行者溝通天地,五行靈氣將凡胎沖刷得干凈靈透,而季牧年齡又輕,即便先前深受噬骨釘摧殘,身上的生命力仍遠比喬吉之類的充沛,當陸啟明用護字符將青衣的氣息遮蓋住之后,季牧便成了陸啟明感知之中最鮮明的存在。
陸啟明手指感受著季牧不斷跳動著的脈搏,又一次停下了動作。
一時間,空曠的雪原之上,四個人像極了一張凝固的畫。青衣是擔心自己妨礙到陸啟明,自從他說過那句話后就一直待在原處。季牧則就像被惑了心智一般,全心全意地相信陸啟明是要救他,就乖乖坐等著。而喬吉在身受重創之后又被陸啟明靠近季牧的舉動駭住,擔心自己一旦妄動就會加重陸啟明下殺手的決心。
但他們都不知道的是,現在陸啟明甚至連神志都不太清明。
他一直在極力壓制自己,為此不得不分出絕大多數心力與自身突如其來的詭異黑色力量抗衡。然而這些力量卻是隨著一層層封印的破除而涌現的,是源自他本源的神魂深處,越是壓抑便越是強烈。在陸啟明意識到不好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停下。只因為他這段時日早已習慣隱藏自身狀況,才一時沒有被旁人察覺。
方才重創季牧喬吉二人亦不是陸啟明的本意。
陸啟明還記得季牧的用處,并沒有準備提前取他性命。只可惜季牧那時說的話還是引動了他的情緒——如果是平時陸啟明一定不會出手,但此時情況不好,在他心中不悅的同一瞬,就已經難以自抑地把刀擲出去了。
陸啟明隨后開口讓季牧不要動的時候,本是準備補救回來。可是在他拔起刀之后,感受著手下這具身體充沛生命力與靈氣的現在,被他勉強壓抑著的沖動又再一次涌上心頭。
不然索性就順手殺了吧——陸啟明腦海閃過這句話,心中本能地對這個念頭充滿了熱切。
不,現在還不是與承淵本體挑明的時機。他連自己的異常都弄不清楚,憑何去談勝負?陸啟明艱難地又一次找回些許理智。
何況,他隱有預感——一旦下了手,之后的事只會更加不受控制。
陸啟明猛然將手收回,用力一壓左臂傷口,借著痛覺再尋回兩分清明。緩息片刻,他重新將沾著血跡的手探了過去;這一次則是催動規則力量。
殷紅的血珠一滴滴與雪水分離,沿著曾經下落的軌跡重新融入季牧腿上傷處,斷骨復原,刀口愈合,最終連衣服都沒有一絲痕跡,就像之前的事從未發生過一樣。
同樣的事也在喬吉身上同時發生。喬吉感受著重新回歸的力氣,難以理解地望向陸啟明。他不是震驚陸啟明的能力,而是不信陸啟明居然當真重新救回了他們。有一瞬間喬吉幾乎信了之前季牧說的話——陸啟明的血契還在,剛剛那一刀也真的是他無意為之。
但是怎么可能。
季牧臉上驚喜的笑容還未落下,就被陸啟明抬指一點眉心,頃刻人事不知地軟倒下去。
“你做了什么?!”喬吉大驚。
陸啟明抬頭,毫無情緒的眼睛轉向了他。
喬吉本沒想過陸啟明能回答,但那少年竟真的開口了。
他淡淡道:“抹除這段記憶啊。”
喬吉瞳孔驟然一縮,猛地意識到了之前一直瀠回在心頭的詭異感——陸啟明做這一切的動作,實在太過熟悉、太過自然了,就像他曾經做過無數次一樣!喬吉一直不信陸啟明可能日夜在他們眼前偽裝不漏破綻,但此刻他終于明白了,并非陸啟明從未有過破綻,而是他們全部都已忘了!
陸啟明知道喬吉已經意識到真相了,但那又有什么要緊?事實上喬吉已經第五次有此認知了,可惜等他被抹除記憶后再次醒來,還是什么都不知道。
陸啟明壓低聲音咳了兩聲,按了按隱隱作痛的胸口,拾起九弦刀撐著身體站起身,抬步向喬吉走去。
喬吉對他要做什么已心知肚明,卻只能渾身僵硬地維持著之前的動作,驚恐地意識到自己已被無形的力量牢牢桎梏,連動一根手指都是不能。
青衣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狂喜、釋然驟然上涌,竟激地現在才說得出聲:“太好了!原來那血契根本是假的!”
這話脫口,青衣就意識到自己是又說了傻話,但也全然顧不得了。
在他心里,陸啟明就是天上皎月般干凈無瑕的人物,連直呼他的名字青衣都會覺得不夠尊重,枉論是那季牧說的血契?那一瞬間,青衣幾乎痛恨地發瘋,從未對哪一個人生出過如今日這般重的殺意。萬幸那不是真的!
然而緊接著,青衣卻見陸啟明又驀然頓住了,心中登時一緊。
現在有這么幾次,就連青衣也看出了,每次陸啟明忽然停下就會有些不對;而喬吉更是趁機掙脫了陸啟明的束縛,身形一晃便將昏迷中的季牧搶在懷中,拼命向后暴退而去。
陸啟明初時全然沒有理會,依舊僵立在地;而片刻后,他只抬頭向遠去的喬吉二人望去一眼,他們竟就再一次“退”回了原來的位置;再緊接著,陸啟明快速抬手畫了兩道符,一瞬間就定在了喬吉與季牧身上。
喬吉本已暗呼吾命休矣,沒想到回過神才發覺陸啟明畫的竟也是“護”字符——與青衣一模一樣的守護符篆!
這到底是為什么?
疑問在心間一掠而過,便已被在場另兩個清醒的人拋到了腦后——
只見陸啟明身體驀然一晃——
就像終于徹底無法支撐一般,少年失力地跌下、跪撐在地,背脊瘦弱得仿佛下一刻就會折斷——
然而任誰都無法真的這樣去想——
自陸啟明身上升起的黑暗驟然間薄發開來,所至之處連山川都大片大片地被徹底吞沒,方圓無數生機斷絕,頃刻間天地反覆,所有都泯滅了,只余詭異扭曲的時空空洞。
無盡死寂之中,陸啟明一點點睜開眼睛。他的眼前終于完全清晰了,但他卻更加難以理解忽然間發生的一切。
“陸啟明……”
承淵的聲音緩緩在識海中響起,帶著震驚,恐懼,難以置信。
“……你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