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幢幢,天上無星無月,余光里只見到遠處紛離燈火。
陸啟明彎下腰,拂散石面上一層浮塵,坐了下來。
其實陣眼不止一個,隨處可得。只是剛剛他走在路上,有一瞬間忽而心生警兆,仿佛有某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即將發生,推演則一無所得。于是才信步走來了這里。
連他自己也沒有在意身處何處,無非是看這塊山石順眼,就在此停留。面對承淵這樣的敵人,沒有人敢言全身而退。既然如此,便至少讓自己心念通達。
陸啟明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好,用手掌觸摸大地。
規則的力量自他掌心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天地萬物在寂靜中蛻去實體,金華流轉。他垂目注視著那無數微光,宛若身處一片金色的虛無星空。
然而星空雖廣,在整個古戰場之中,也不過只是湍急江海之中的一葉小舟罷了。
陸啟明抬頭望去。
穿過重重云幕,他知道承淵正端坐于神座之上,看著他。
司危與他并肩坐在一起,輕聲道“他這次很謹慎。”
“看來石人雖不愿幫我,但也沒有幫他。”
“那現在該怎么做”司危看著他,“他只要不下來,你就奈何不了他。”
陸啟明收回目光,低道“他總會下來的。”
司危沉默片刻,道“但這樣做,太危險了。”
陸啟明沒有說話,將心神沉入陣法規則之中。
承淵借助神座的力量控制了整個古戰場,沒有任何人能夠與之抗衡,陸啟明也不能。但他也無需那樣做。
他只要守好自己身前這方寸之地就夠了。
“那些人呢”司危問,“你不管他們死活了”
陸啟明笑,“那又有誰來管我”
司危笑道“我啊。”
陸啟明一笑置之。
少女抬眸,望向無窮無盡的前方,嘆氣道“想必他們那里壓力已經小很多了。”
在感應到陸啟明出手的一剎那,整座古戰場猶如巨獸驚醒。短暫的死寂之后,覆遍整座古戰場的血氣驟如海嘯狂涌,盡數朝他卷襲過來。
陸啟明咳了口血,沒有松手。
他閉上眼睛,將全部心神投注于身下陣眼,繼續試著逆轉陣法。
承淵境界高他甚遠,他無法先做防備。唯有在看懂承淵出手之后,他才能開始思考應對之策,所以每每皆慢承淵一二。只因二人交手依托于陣法,以整座古戰場之大,
才有些許轉圜余地。
但至多也不過如此了。
在整座古戰場中,這即是黑暗之海里唯一的餌,被無數餓魚爭相蠶食,搖晃欲墜。
誰都知道,這仍是一場必輸之局。司危別過眼,不去看他周身上下再次滲出的星點血跡。
深夜寂靜,不知時間流逝。
某一刻,司危忽然抬眼望去。
“有人來了。”
“也是時候了。”
陸啟明沒有抬頭。他將心神繼續深深下沉,直到回歸識海之中。
李素帶人隨著血氣的涌動一路尋來,一眼望過去,不禁屏住呼吸。
少年垂首靜坐于一片微光之中,烏發披散,里衣雪白,肩頭披了一件外衣,行容隨意。李素恍然間以為他們是一眾冒然打攪了主人休息的惡客,而少年只是剛從安睡中醒來,起身提了盞燈推門詢問究竟。
但他們并非身處往常屋室,而是空寂漆黑的荒原之上。少年手邊的也不是尋常燭火,而是極盡兇厲的血氣。
待看清少年面容,眾人不由連連后退。
“這不是”有人忍不住說,“承淵嗎”
一時無人說話。
李素卻緊緊盯著少年眉心那道鮮紅刻痕,眼中震驚難以掩飾。他隨之想起前幾日相處時,那人額間的那一條抹額。
李素確實看不破他之前的幻身,但也早已猜到他就是九代,只是一直不明白他為何會為季牧做事。此前李素雖有萬般猜測,卻始終不敢想,真正束縛著那人的竟然是
“公子,”身邊人壓低聲音問“他好像受傷了,要不要動手”
的確。
他們第一時間被少年的身份和那片詭異景象驚住,但待到細看,那一襲白衣便再難遮掩他身上各處不斷擴大的血跡。更何況少年身形消瘦單薄之極,令人難以將其與承淵的赫赫威名相連系。
“動什么手,話還沒問清楚。”后面有一人想起很久之前楚鶴意曾經帶入武宗的那個少年,不由道“其實他可能不是承淵”
“那也要先讓他停手再說”另一人反駁,“無論他是誰,現在操控陣法的難道不是他”
李素皺眉聽著后面爭論,沒有妄動。對于少年身份他自然早有猜測,但此時情景也卻確實令人懷疑。
他心念轉過,低頭吩咐手下道“速去找季牧來”
“我知道你會來。”
識海空間中,承淵分魂看著現身在自己面前的陸啟明,神色平靜。
陸啟明道“把記憶給我。”
分魂微諷道“然后你就不殺我”
“也對,都一樣的。”陸啟明低笑了聲,向分魂伸出手,“過來吧我一直很想知道,承淵神到底有多高明。”
自陸啟明掌心,自他的神魂深處,有無數的暗金絲線斷斷續續從弒神訣封印中滲透出來,千絲萬縷地向承淵分魂纏繞而去,急速掠奪著他的力量。
這個過程無疑令分魂感到痛苦。但在與陸啟明糾纏不休的這段時日,這點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自己清楚,這不是一個聰明的決定。”
承淵微微闔眸,掌心化出一柄長劍。他低頭并指撫過。
劍光輝映如萬古星辰,顯化無上道蘊。
“好看嗎”承淵察覺到少年目光的注視,慨嘆道“這本就是屬于我們的可惜你再也不會有。”
“你說得對。”陸啟明神情平靜,道“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承淵譏誚一笑。
他隨手兩劍斬過,束縛周身的囚牢無聲散去。
向前跨出一步,再出一劍。
一劍刺入少年心口。
承淵問“你說呢”
陸啟明靜靜看著穿透自己心臟的長劍,仿佛根本沒有知覺。
“這是你的識海,我自然無法真正殺死你。但是,”承淵笑了笑,慢慢將劍刃一寸一寸抽出。他身體漸顯虛幻,而長劍卻依舊如秋水一般明凈。“此劍為我這片分魂的神性所化。”
陸啟明聞聲抬眼,神情驟然冷冽。他猛地抬手,細細密密的暗金絲線迅速張成一只巨大的繭,漸將二人身影包裹其中。
“看來你已經懂了。”承淵一笑,手中劍光驟然大盛,“但你又能奈我何”
陸啟明飛身而退,承淵劍劍逼近。
“我每出一劍,記憶、境界、感悟屬于神的一切也會隨之消散。”承淵逼視著少年雙眼,大笑問“你為今日付出的這些代價,可還值得”
陸啟明頓步,抬手握住承淵手腕,摘下長劍。
他平靜回答“你總會知道的。”
然后用力
承淵身形瞬如鏡面片片破碎,消散無聲。
陸啟明收回目光,低頭看向手中長劍,閉上眼睛。
長劍化為無數記憶光點,盡數融入少年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