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啟明垂下眼簾,別開了視線。
太乙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我知道這個世上有很多人想要殺我。”陸啟明閉了閉眼,低笑出聲,“但在這些人之中,師父,再沒有一個比你更卑鄙。”
太乙沉默片刻,道:“你還是不信我。”
“不,”陸啟明輕聲道:“我答應你。”
太乙不由微頓,望向他。
“我不會再繼續破解封印,現在的這些力量我也統統可以不要。但是我還剩下一件必須去做的事,”陸啟明平靜說道,“做完之后,我便如你所愿,親手以弒神訣自封神魂。”
太乙一時沉默。
陸啟明自嘲一笑。
他抬手凌空勾出符篆,并指點在眉心,眼睛看著太乙一字字念道:“若違此誓,便教我人神共棄,神魂滅盡,死無葬身之地。”
太乙驀然而驚,縱身前去一把攥緊少年停在眉心的手,厲聲道:“你說什么胡話?!”
“這種命魂誓言,就算我真的是承淵也不得不遵從。”
陸啟明平靜問道:“師父,你可以先放過我了嗎?”
“小七,”太乙神情漸轉凝重,沉聲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狀態很危險。”
“不,師父,你真的不明白我究竟是付出了何等代價才等來今日。”陸啟明笑了,道:“如果你真的令我前功盡棄,是個人都會瘋的。那么我無論做出什么事,想必都無人能夠怪我。”
太乙久久注視著他,道:“你竟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陸啟明冷漠道:“是又如何。”
黑暗中陰翳無止境地覆蓋下來,無聲漫過老人的衣角,后背,眉目之間深深的皺紋。
“小七,”老人問道:“你是想要……殺了師父嗎?”
陸啟明笑了笑,輕聲道:“我只恨不能,殺你千萬遍。”
在寂靜的識海空間,師徒二人沉默地望著彼此。宛若永無窮盡的弒神訣封印在漆黑中閃爍著微光,暗金色絲線纏出巨大的詭異的繭,穿透老者的身體,最終又再歸于少年神魂。
太乙寂然一笑,無奈地摸了摸少年的鬢發,溫聲道:“這種力量很強大,但不是像這樣用的。”
他伸出手攬過少年的肩膀,力道柔和但不容置疑將陸啟明拉入懷中。
“師父,”陸啟明喃喃道:“你真的不能這樣對我。”
“別怕。”太乙道:“很快就會結束了。”
他輕而易舉地壓制住少年的掙扎,抬手指向虛空。
陸啟明在太乙手臂下劇烈顫抖。那種感覺仿佛是要將他三魂七魄生生抽出,一片一片地剝離開去。他說不出話來。
太乙一只手掌貼上少年眉心,盡量緩解著他的痛苦,嘆道:“你與那個神魂的聯系已經太深了。”
陸啟明渾身冰冷。
“……放開我。”
他道:“住手。”
但回應少年的卻只有一道又一道無休無止的弒神訣封印。
“……停、停!師父,”陸啟明艱難地抽氣,發著顫抓住老者的手,“師父,求求你……”
太乙輕輕覆住少年的雙眼,低聲安慰:“再忍一下,馬上就不疼了。”
這一次太乙沒有騙他。
他的神魂力量逐漸被剝奪,意識中回蕩的痛楚也隨之遠去。因為弒神訣不會傷害一個凡人。
陸啟明眼睜睜地感受著這一切發
生,身體緩緩滑跪在地。他已不再覺得疼痛,卻感受到了更甚以十萬倍的痛苦。
他眼前天地旋轉,天崩地裂,耳邊盡是山呼海嘯一般的轟鳴,什么也聽不清。他仿佛回到了與承淵對峙的那一刻,腦海中仍回蕩著弒神訣帶給他的劇痛,然后被石人萬劍穿心,連魂魄、每一片意識都破碎成無數微塵,飄蕩在虛無之中。
陸啟明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早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死了,后來的這一切才是虛假,只存在于他殘魂的臆幻之中?是不是這一切仍是承淵玩弄他的手段,眼前的太乙也是假的,才令他緊抓著那一線希望苦苦掙扎,到頭還是一場空。
“小七……小七?”
太乙的聲音也好像很遠很遠,依稀才能聽得到。
“這段時間總是有人與我說話。有時候是司危,偶爾是青衣。與承淵說話就太累了,我就不太喜歡。”陸啟明漸漸回過神來,問他:“師父,你也是我的幻覺嗎?”
“對不起,“太乙拍著他的肩膀,柔聲安撫道:“都過去了。”
陸啟明垂目望著自己的雙手,緩緩握緊。
“師父,今日你真的不該來。”
少年抬頭看著老者,說道:“終有一日你再想起此時,必會為此后悔。”
他語氣平靜至極,但緩慢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令人心生寒意,仿佛聽見的是一句必然應驗的詛咒。
太乙靜立良久,低聲道:“小七,為師……”
“別再!”
陸啟明厲聲打斷,恨極道:“永遠別再用這兩個字叫我。”
太乙頓住,眼底閃過痛色。
他低下頭,再次說道:“對不起。“
“不必。”陸啟明淡漠地別開目光,出神地笑笑。
“這一生我已經有了屬于自己的姓名。很平常,但卻曾是我父母字字斟酌,寄托著他們最最真心的祝愿。所以我真的很喜歡。”他靜靜說道,“我已再也不需要有人隨便用一個代號叫我了。”
太乙閉了閉眼,道:“……我可以解釋。”
陸啟明道:“你解釋不出。”
“……那些舊事都只是我與承淵的恩怨。”太乙沉聲道,“以前的事都已經過去了,那些事根本與你無關!你又何苦非要為難自己?”
陸啟明聞言失笑。
“師父啊,”他嘆息道:“其實我都記得。”
太乙道,“……什么?”
陸啟明道:“我不只是第七個。”
太乙微怔,然后神色劇變。
“師父,我知道你一直試圖想讓我相信,我是我,被你封印的神魂則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存在。”陸啟明平靜注視著弒神訣深處的那片黑暗,道:“但是‘我’只有一個,永遠都只有一個……無論是你最想要留住的‘小七’,還是曾經被你抹殺的那六個失敗品。”
太乙久久說不出話來。
“你……”他神情蒼白,問道:“你是何時記起的?”
“別擔心,是在不久前,我第一次用出弒神訣的時候。”
陸啟明出神地笑了笑,低低道:“被你關在幻境中的那些年,我是真的不知道。”
太乙終是長嘆一聲,自嘲道:“我確是從未想到。”
陸啟明看著他道:“但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我已不是你想見的人。”
太乙默然很久,道:“何必把這些告訴我?”
“因為,”陸啟明答:“我要你再做一遍
太乙頓住。
陸啟明緩緩撐起身體,對著他單膝跪倒。
太乙目光一顫。
“師父,”陸啟明道,“我要你殺了我。”
“……你又在說什么氣話!”
太乙猛然背過身去,不再看他。“這種力量本就不該是你的,何況這只是幾道封印而已,你又何至于此?”
“這對你很難嗎?”陸啟明淡淡道,“若你擔心下一個仍會有記憶殘留,想辦法抹消干凈就是了。”
“你……”太乙深吸一口氣,嚴厲道:“別再鬧了。”
陸啟明默不作聲地望著他的背影。
“小七,你明明心里清楚,”太乙重新放緩語氣,道:“我再也不會對你做那樣的事。”
“為什么不會?”陸啟明不解道,“你們是神,生命太漫長了,經歷過太多的人。縱然算上在幻境中的那幾百年,我于你而言也不過只是彈指一瞬就過去了,又有什么不同。”
太乙閉了閉眼。
“小七,”他說道,“再過幾年,我會來接你。”
陸啟明沉默片刻,忽然問:“你就要走了嗎?”
“我能夠在此停留的時間本就不多。”太乙嘆息道,“你想知道的那些答案,待為師安置好一切,總會告訴你的。”
陸啟明低頭笑出了聲。
“你這就要走了?”他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這么多年,又忽然出現毫不講理地抹掉我的一切希望,然后就想這樣走了?”
太乙停下來,無奈道:“那你說,要我如何?”
“要么殺了我,”陸啟明道,“要么解開封印。”
“聽話,”太乙嘆息道,“不要鬧了。”
陸啟明久久看著太乙,但太乙卻不再回應他的目光。、
“師父,”陸啟明道,“我真的不想這樣做。”
識海空間中驀然升起一縷難以言明的悠遠道韻。
太乙眉須微動,眼神驟然鋒利。
陸啟明閉上雙眼,抬手,自眉心之中抽出了一柄劍。
“師父,”他問:“你說過你還未恢復神位。”
太乙回頭看向那柄長劍。
此劍劍光黯淡欲墜,劍身斑駁不堪,已不復它初生之時應有的光彩。
“這是承淵留下的。”陸啟明跪坐在地,將長劍橫于膝上,道:“此劍為他神性所化。”
“那又如何。”太乙平淡道:“除非當年的承淵神親至,否則不能傷我分毫。”
陸啟明垂下目光,抬指撫摸長劍紋理,“但你還不是神,所以你觸摸不到、也攔不住它。”
“小七,”太乙收回目光,搖頭道:“放棄吧。”
陸啟明微微一笑。
少年右手握住劍柄,抬頭喚道:“師父……師父,你再看看我。”
太乙嘆了口氣,略顯無奈地望過去,“你明知道你傷不了我……”
鮮血驟然飛濺。
劍刃深深穿透少年的身體,幾乎把他釘死在地上。
陸啟明將劍抽出一半,然后順手再刺了進去。他低咳一聲,血液順著唇角涌出,自語道:“我現在才明白,他把這柄劍留給我的用意。”
此劍一面為生,一面為死,停于懸崖,觸之即落。劍尖撞碎在地面的那一刻,他必將聽到命運回響,得到唯一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