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秋澤等人懷著諸多忐忑的預想推門進來之后,聽到的卻是一個并不為難的要求。
“把你們的神通用給我看。”
陸啟明最后看了一眼天邊的蓮座,隨手合攏窗扇,將清早濕冷的風關在了外面。
他返身坐回冰棺之中,目光逐一掠過對面數人神情各異的面孔,吩咐道:“一個一個來。”
被墨嬋帶進來的有秋澤,劉松風,顧之揚,江守,還有自己跟過來的季牧。他們已是現在這里僅剩的擁有神通的修行者了。
劉松風往前走了一步,主動說道:“那就由我開始吧。”
他從納戒中取出一株曾被風干過的草藥,凝神運轉神通。時間無聲在他手中向后逆轉,直至那株草藥重新煥發青綠,枝條舒展,一如它剛被采摘的那一刻。
墨嬋站在陸啟明身邊一起看著,眼底不由露出幾分妒忌。這種能夠改變時間之流轉的神通,無疑是她們這些醫修最想要得到的法門。
陸啟明則神色平平,道:“重新做。”
他手指微抬,撥轉了一道規則,那株被劉松風回溯時間的草藥驀然如幻境破碎。眾人再看時,發現它已再次恢復了片刻前干枯的模樣。
劉松風心中微微疑惑,但還是遵照陸啟明所要求的的重新重復神通——
怎知這一次,無論他如何嘗試,手上的草藥卻始終都是枯萎的模樣,絲毫不見復原。
劉松風遲疑地看向少年。他不知道自己的神通為何就忽然不起作用了。
“不是忽然,”陸啟明道,“是你從來就沒用對過。”
古戰場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空間,其中規則自成一體。在這里,除了劍道的規則極強以外,其余所有都比外面真實的世界薄弱。
“我見你用這神通很多次了,但從來都只是浮于表面。”陸啟明神色有些不耐,淡淡道:“按你這么用,看似是回溯了時間,但涉及的時間規則極其淺顯,只能短暫地存在于古戰場內。”
劉松風心中一沉,低聲道:“所以那些被我和秋澤合力復活的人,其實他們……”
“這還用問。”陸啟明笑了聲,道:“隨隨便便就能復活死人,未免也想得太容易了。”
劉松風沉默,一時有些消沉。
“所以重新做,我要看的是真的。”陸啟明抬手一指旁邊的椅子,道:“你自己先去想想。”
他視線順著轉向了下一個。
顧之揚手心正微微出汗。
他本來還以為很容易,但這下一看連年齡最長的劉松風都做不到,心中頓時緊張起來,目光就不禁有些飄移。
“哦,是你。”陸啟明眉心蹙起,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額角,自語道:“‘無限界’……”
顧之揚訥訥道:“是……你也見過的。”
陸啟明陷入沉思。
無限界其實是這里最珍貴的神通之一,既可以跳出界限,破除舊籬,也可以相反。以顧之揚目前的修為當然發揮不了它的真正用處。不過這個神通本身,還是不能少的。
顧之揚停了一會兒,遲疑問他:“我應該怎么用?”
陸啟明指向另一個椅子,道:“你也先等著。”
顧之揚只好也茫然地走到了一邊。
陸啟明看向江守,眼中的興趣頓時少了很多。
逍遙游名字聽著不錯,也適合像江守這樣的劍修,心劍所指,身之所至。只可惜這門神通的用處只局限于小我一人,沒有更多作用。
江守走出來,問:“我此前用出的逍遙游,也都是假的嗎?”
“大多是真的。”陸啟明淡道:“你再用一遍吧。”
江守看了他一眼,隨之以神通跨越空間,無聲出現在房間另一頭。
陸啟明一笑道:“這次就是假的。”
江守收劍入鞘,自覺地走向第三個椅子。
“不必了,用不上你。”陸啟明指向門外,隨意笑道:“慢走不送。”
江守微一頷首,沒有問理由,徑直轉身離去。
秋澤充滿羨慕地看了一眼他離開的背影。
“不用擔心,你們之中只有你是做的最好的。”陸啟明并不吝惜對他的夸贊,“你能用神通影響到我,很了不起。”
秋澤受寵若驚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問道:“那我……要怎么給你看?”
陸啟明向他伸出手,道:“過來,直接對我用。”
秋澤頓時咽了口吐沫,但也只能慢慢挪步過來,小心翼翼地
去觸碰那只手。
他還是有些怕他。
雖然早先,在陸啟明還昏迷的時候,秋澤也對他用過不止一次神通,但現在被陸啟明看著用,心理上可就相差太多了。
陸啟明察覺秋澤的手幾乎變得和他的一樣涼,不禁有些好笑。他嘆了口氣道:“你盡管用全力就可以了。”
秋澤赧然道:“我知道了。”
他意識到陸啟明好像待他比別人更有耐心,膽子才終于大了一點。
陸啟明專注地看著秋澤手心的規則流動,道:“你身上有特殊的血脈。”
“……嗯,”秋澤小聲與他解釋道:“我們亶爰山一脈的術修都是這樣,但長老們從來不說我們的另一半傳承是什么,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而且就算還有,傳到我這里,肯定也已經非常稀薄了。”
“可以了。”陸啟明示意他松手,道:“你也先留下。”
秋澤點了點頭,站起身。
“等等。”
陸啟明忽然道。
秋澤望向他時,發現他的神情有些捉摸不透。
陸啟明閉目回想片刻,皺起了眉頭,道:“你回來,再用一次。”
秋澤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連忙戰兢兢地重新做了一遍。
陸啟明仔細看過,放開秋澤的手,然后默默再回想一遍,眉心卻蹙得更深了。與他們不同,他本能地就可以掌控這些力量,所以很容易就可以看懂學會,譬如之前李素的言靈術,季牧手中的運輪,或者是劉松風的過隙。
但這次的情況卻完全不同。他眼睛看到的時候心中明明還是清楚的,誰知看過之后,卻突然想不起任何細節。
陸啟明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
“……抱歉,”秋澤揣測著他的神情,道:“我這就再做一次。”
“算了。待會再說。”
陸啟明倒沒有太過執著于這一時,反正不可能有他學不會的神通。所以他暫時放下了秋澤的這門起源,目光再次轉向另一邊沉思已久的劉松風。
“你還沒有看我的。”季牧忽然出聲道。
“你就當然不用了。”陸啟明一笑,“可以出去了。”
季牧沒有動。他看著少年,道:“你又想做什么?”
陸啟明道:“出去。”
季牧與他對視良久,終還是默默轉身離開。
最終陸啟明留下了劉松風,顧之揚與秋澤。到了下午時,他就讓劉松風也回了,便只剩下顧之揚與秋澤。
他就讓他們反復使用這兩門神通,自己則一直在旁邊看著,直到顧之揚與秋澤竭盡全力,再也沒有余力再用下一次。
陸啟明自是清楚他們的狀態,道:“自己找間屋子去睡吧。”
秋澤與顧之揚聞言對視一眼,總算松了口氣。不過陸啟明下一句話又讓他們不禁微露苦笑。
“明早見。”
直到這兩個人告退出門,墨嬋還在一邊小聲地笑。
“你瞧瞧你把人家給折騰的。”她說,“一聽明天還來,估計晚上得做噩夢。”
陸啟明揉了揉眉心,吩咐她道:“去把窗戶打開,我再看一眼。”
墨嬋便去推開了窗。
夜已深了。
陸啟明望著天幕下愈顯潔白的永寂臺,沉默不語。
墨嬋則看到了少年眉宇間不加掩飾的疲憊。
“你在學這些神通?”她輕聲問。
陸啟明沒有回答。
他重新躺回冰棺深處,沉沉閉上眼睛。
“三個時辰后叫我。”
“……好。”
墨嬋關上了窗,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然后動作很輕地關門出去。
轉眼又是一日清晨,日升至中,再到西落。
秋澤與顧之揚反而不如昨日疲累,因為陸啟明大部分時間都是讓他們停下,只獨自一人望著空處靜坐,久久思索。
誰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著什么,但他們都能察覺得到他正在快速失去耐心,所以即便是顧之揚也不敢發問。
“還是休息一下吧。”墨嬋看他氣色實在不好,忍不住低聲勸他:“明天再說。”
陸啟明道:“明天就來不及了。”
墨嬋等人不由隨之望向窗外,在那里——
蓮臺已近乎盛開到了極致。
“還差一點。”陸啟明微閉上眼,自語道:“就差最后一座橋了
沒有人能聽懂這句話。他們只能跟著沉默。
陸啟明忽然想起一事。
“你們不是還有一個人嗎,”他看向秋澤,皺眉道:“那個誰……”
秋澤訕然一笑,猶豫著不知該怎么開口。
“你是說鈴子吧!”墨嬋幸災樂禍地把這個她看不順眼的人給賣了,趴在陸啟明耳邊說道:“你不知道,那天我們都在這兒忙著救你,鈴子過來就用她神通看了你一眼——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直接被嚇得不管不顧就一個人逃了。問題是她自己跑了不說,還把我們這一屋子人給反鎖在這兒,費了好大功夫才把門打開——你說這人是不是很討厭?”
陸啟明淡淡聽著。
“墨姑娘,這樣說……不太好吧。”秋澤怕陸啟明真的生氣,低聲解釋道:“雖然這也是事實,但她畢竟也把這座船上的資源留下來任我們取用,而且當時的禁制其實也是……”
“你也把她想的太好了,”墨嬋冷笑道:“她哪是資源留給我們,她那是給嚇——”
“行了。”
陸啟明淡淡打斷了她,道:“你們打擾到我了。”
墨嬋面色微微一白,不自然地閉上了嘴。秋澤更是不敢再出聲。房間轉瞬陷入寂靜,只有晚風吹拂時窗欞偶爾的晃動聲。
陸啟明微闔雙目,用指節一聲一聲叩著冰棺。
他開始尋找鈴子。
陸啟明將神魂力量無止境地鋪展開來,順延著空間規則之線,毫無遮掩地掃蕩著古戰場的每一寸土地。
他感覺到自己的感知曾與承淵短暫相觸,但只是一瞬間,承淵便受驚般地重新縮回了那座天上的神殿里。這種反應無疑令陸啟明心情稍有好轉,但很快又被鈴子的行蹤給磨去了耐性。
“鈴子。”陸啟明緩緩念著這個名字,淡道:“倒是挺會藏的。”
他用指尖點上虛空中的某一粒微塵,空間波動一閃即逝,眼前卻依舊空無一物。再試一次,卻依然如此。
陸啟明的眉心冷淡地蹙起,壓著氣繼續找。
遠方天際很快連最后一縷光線也消泯了,夜幕徹底降臨。
陸啟明找了她整整一個時辰。
——直到某一瞬間,陸啟明驀然睜開雙眼,抬手在虛空用力一攬,直接將一個宮裝女子扣住脖頸拖了出來。
鈴子被重重摔在了地上,從昏睡中驚醒。
“鈴子姑娘,你真是太不懂事了。”
陸啟明自冰棺中起身,緩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我現在的時間十分寶貴,你卻白白浪費我了一個時辰。”
短暫的迷茫后,鈴子略顯狼狽地從地上坐起,蒼白著臉望向他。
“你我之間本無其他因果,只有我上次對你的幫助。”她恐懼地說道:“你不能這么做。”
“你是說這東西?”陸啟明隨手拍了拍冰棺,笑意諷刺。
鈴子顫聲道:“難道不是嗎?”
“我知道你看到了。”陸啟明笑了笑,“你想用神通去躲避命運,但你可知命運究竟是什么?”
鈴子腦海一片混亂。少年的聲音與她記憶中看到的畫面一字不落的重合,這一切令她心中生出難以言表的荒唐。
陸啟明平靜看著她的臉色愈發慘淡,道:“聰明如你,想必此刻已經明白,正是因為你此前的離開,才決定了你最初看到的死亡。”
鈴子怨恨地看著少年向她走近。
“可惜你還是凡人,”陸啟明微俯下身,將她的身體放入冰棺,淡淡道:“哪怕擁有神通,也只能看到短暫的終結。”
鈴子的眼中掠過一絲迷惑——這是她并未預知道的一句話。然而只是一瞬;她終還是不甘地閉上了眼睛。
陸啟明看著她死去,然后取走了她的神通。
“你看。”
他面向鈴子攤開掌心,從空無中生出一支潔白的花。
“哪怕它曾經被你折下來,枯萎,又化作灰燼,卻仍能回來。”陸啟明平靜敘說道,“死亡只是命運一個狹窄的片段,卻永遠不是它的全部。這是你曾經贈予我的,現在我也把它轉贈予你。祝愿你終有一日得償所愿。”
少年將這支花放入女子仍有余溫的手心,然后把冰棺重重蓋上,轉過身來。
秋澤三人屏息看著這一切,一直沒有一人說話。
“我累了,你們可以出去了。”
陸啟明低若未聞地嘆息一聲,道。
“不必下船,今夜也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