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秋,冷雨。
像極了一個剛剛經歷了離別的美人,倚在窗子前,軟弱地掉眼淚。
這沒有間歇的雨,已經淋了十多天,泡軟了土地,打落了葉子,勾起了寒氣。
青云山很少有這樣綿連的秋雨,好似這幾十年來錯過的秋雨都積蓄到了今年,便一股腦地都落了下來。
原本沒有秋的青云山,現在有了一個冷秋。
常年都滋潤在春里,沒有幾片樹葉承受得住那重重的雨滴,更受不住雨里有的寒氣。這些平日里嬉笑的樹葉,一個個噤若寒蟬,等待著被雨滴打落,像極了一個個犯了錯的小妾,等待著兇狠正室的責罰。
石階上積了雨,一直都未曾干,那寒氣也一直未曾去,使得石階更加青綠了,泛著冷冷的光。
看著這泛著光的石階,讓人不禁瑟縮起來,不敢在這上面走,生怕走上去之后,就被那寒氣給侵蝕了雙腿。
王石靜靜地立在屋檐下,一眼望了下去,卻望不到底。有著寒氣的雨將山腳下的一切都模糊了,讓人看不清真相。
還是那件薄薄的夏衣,抵御不住這寒氣,又沒有刻意去動用靈力,這寒氣便長驅直入,沁入了人的心脾,將人的整個身體都變得冰涼。
這寒氣可比冬日里的冷風厲害多了,冷水吹臉,寒氣侵心。
呼出了一口氣,清晰可見,逐漸消散。
在這屋檐下站了一天了,望了一天的山腳,也受了一天的寒氣,王石的腦子還是沒能夠冷靜下來,依舊在鼓鼓地脹著,心還是在砰砰地跳著。
不安,強烈的不安。
幸好王石的神經足夠粗大,能夠承受住這種不安,使得他看上去還有些精神,不像大哥趙文啟那樣已經面容枯槁。
除了丁香,現在這里身體最好的也就是王石了。經歷過了這么多次的生死折磨,王石這具身體早就成了打不爛的,并且有著驚人的自我恢復能力。只要還有一口氣,給他一些時間,他就能恢復到活蹦亂跳。
趙文啟他們在丁香的救助下,恢復也還算可以,最起碼沒有了任何生命危險。
僅僅是四段氣的蔣雨清,情況不算是太好,但也算是保住了性命,只是一直昏迷著,沈安跟莊開的情況也差不多。
只是——
師尊蘇長白一直沒有醒過來。
不論是誰,都很清楚蘇長白就只有一口氣,還是吊著的一口氣,根本不知道這口氣什么時候就會散了。
沒有任何辦法,在座的人都不是蘇長白,沒有起死回生的醫術,更不敢去試一試那些不確定的方法,現在只要碰一下蘇長白,都可能將吊著的那一口氣給打散了。
自從趙文啟醒過來之后,就一直守在蘇長白的身邊,寸步不離,都很少去眨眼睛,只是愣愣地看著師尊,靜靜地守著。
是的,完全束手無策,任何人都想不出一個可行的方法。
王石想了所有的辦法,都不可行,都不能保證師尊能夠活下去。
要說辦法,只有一個了,去黃仙鎮,找仙桃婆婆!
既然仙桃婆婆叫師尊小白,說明他們兩個也算是認識,只要加上王石求情,大不了答應她跟著她賣桃子,她一定會幫忙的。
光是幾顆桃仁的效果就這么明顯,要是吃下桃子,說不定真的能夠救活師尊,當初王石可是已經只有一口氣,最后還是被仙桃婆婆救活了。
只是這來去的時間,至少要十天,師尊還能撐得過十天嗎?
從小到大,除了那次二丫被抓去,王石從沒有感受到這么惶恐、這么不安,他真的想找點事情來平息一下自己的不安。
那穩若鋼鐵一樣的手都有些不自主的顫抖,時刻透露著他的不安。
沒有選擇了,只能去黃仙鎮找仙桃婆婆!
深吸了一口寒氣,王石向前踏出了一步,院子里卻有聲音傳了過來。
“師尊?!”
“長白?!”
“蘇叔叔?!”
聽到這些聲音,王石的心猛地一顫,就像是樹葉尖抖落的雨滴一樣。收回踏出去的步子,他立刻回到了屋子中。
看到眼前的一幕,王石略微有些顫抖地叫道:“師……尊!”
此時的蘇長白已經坐了起來,眼中有了光芒,看著眾人一眼,十分溫和地說道:“餓了,要吃飯了,去做飯去吧。”
那原本已經擴散的碧黃泉的毒好似已經消去了一樣,蘇長白的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只是有些過度的蒼白而已。
梅姨喜極而泣,連忙應著說道:“好好好,去做飯,去做飯。”
林子卻不肯離去,只是撲上去,抓住蘇長白的手,生怕這是夢一樣,自己一松手,蘇長白就徹底離去了。
蘇長白微笑著,說道:“去做飯吧,我記得你做的黃煎魚很好吃。”
林子不住地點頭,最后用手揉了揉眼睛,說道:“我去做給你吃。”
沒有什么比給心愛的人做飯吃更開心的事情了,更何況自己做的東西他很愛吃。
“蘇叔叔。”丁香淚眼婆娑地看著蘇長白。
這一切都是為了她,為了保護她,大家才傷成這個樣子,蘇叔叔更是危在旦夕,所以丁香一直以來都很自責。
“去吧,我們一家人一起吃飯。”
看著蘇叔叔還是像以前一樣那么溫和,并且好了許多,丁香努力地點了點頭,陪著林子走了出去。
這下屋子里就只剩下師徒三人了。
趙文啟忍住淚水,說道:“師尊,好一些了嗎?”
“最起碼吃飯的力氣還是有的。”蘇長白笑著說道。
蘇長白的狀態還算是很不錯的,盡管臉色依舊蒼白無比,但是還是有了些光澤,只是顯得有些蒼老罷了。
看著師尊的樣子,王石的心里還是有些不安,只是喜悅暫時能夠壓住這不安。只要師尊醒了過來,那么按照師尊的醫術,沒有什么辦不到的,師尊一定可以治好自己。
沒有去問大戰的結果如何,因為所有人都活著就是最好的證明,蘇長白只是用眼神安撫著兩個弟子,說道:“去把后院的竹葉青拿出來,喝了好多年的茶了,都快要忘記酒是一種什么滋味了。”
趙文啟點了點頭,看了小師弟一眼,從房間里退了出去。
稍微有些靜。
王石看著師尊,喜悅逐漸平靜了下來,不安重新涌現了出來。他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告訴自己沒有什么事情是師尊辦不到的。
曾經那么多次,自己都是性命垂危,被師尊稍微治療一下,便活蹦亂跳了。在黑火道場的時候,每次都被燒的慘不忍睹,只是涂一涂師尊給的靈藥就能好轉。只要師尊醒過來了,就沒有什么病是他治不好的。
王石并不知道,蘇長白為了讓他立刻活蹦亂跳起來,每次都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任何強大的東西,都要用與之相對應的東西來換取。
“有些事,等會再說,吃飯才是人最重要的事情。”看著欲言又止的王石,蘇長白淡淡地說道。
看著如此平靜的師尊,王石點了點頭,上去扶住了他。
蘇長白嘲笑道:“人老了,連走幾步都需要人來扶著了,當真是不中用了。走吧,去院子里看看我的竹子,好多天沒見了,怪想念的。”
“是,師尊。”王石謹慎小心地扶著師尊,緩緩地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秋雨還在繼續,偶爾來一場風,使得雨歪斜了起來。
不管怎么樣,這雨還是使得空氣有些清新的,呼吸起來還是蠻舒服的。
到了屋檐下,蘇長白擺了擺手,示意王石松開自己。他向前走了走,走到了臨近雨的地方,大概是為了將竹子看的更清楚一些吧。
“師尊,我去拿傘。”
“不必了,就這樣看看就好。”
雨在繼續,寒冷的氣息卻被沖淡了。
煎魚的刺啦聲在響起,加了鹽的魚香在屋檐下縹緲著,像是一條厚厚的圍巾,圍到了人的身上,驅散著人的寒冷。
不僅僅是魚香,青菜,肉,米,這些最簡單的食材經過烹煮,都散發出了最本質的香氣,氤氳繚繞,形成了一道墻,將寒氣都擋在了外面。
這世上最溫暖的東西,莫過于一家人圍在一起吃一頓熱飯了。
夜在逐漸降臨,蘇長白跟王石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屋檐下,沒有說話。不知何時,趙文啟也取了酒回來了,同樣靜靜站著,看著師尊,看著不斷的秋雨。
梅姨緩緩地走了出來,給蘇長白披上了一件厚厚的衣服,輕聲說道:“飯都做好了。”
蘇長白轉頭笑了笑,說道:“去吃飯。”
王石跟趙文啟都壓下了各自的心思,沒有上前去扶師尊,跟在后面,默默地走著。
沒有通明的燈火,只是一方小小的燈臺,映照著一個小球的空間,將溫暖都凝聚了到了一起。
剛剛熟的飯菜升起了騰騰的熱氣,在燈光下成了一個個歡呼雀躍的孩子,變成了喜悅。
就像是世俗家里的過年一樣,大家都聚在了一起,圍著一張桌子吃個團圓飯。
打開了酒,清冽的香氣便將每個人都浸染的有些臉紅。
沒有什么大的喧嘩,沒有你一句我一句的熱鬧,只有著些許的平靜,互相夾著菜,有一句沒一句地談論著舊事,偶爾翻出誰的一件糗事,大家都笑了起來……
對于林子,梅姨的心中還是有著怨恨,在吃飯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地會有一些冷;而林子,心中有愧,也略有躲避丁香的眼神;對于林師伯的做法,丁香還是能夠理解的,現在自己又沒有什么事情,自然不會去計較什么。
有著趙文啟跟王石,話總能多起來,更何況蘇長白顯得那么有精神,大家都有著發自心底的喜悅,也就不會去在意有的小過節,畢竟大家的共同目的都是一樣的。
總得來說,一家人還是和和氣氣的,有說有笑地吃著飯。
當然,這次蘇長白話格外的多,笑的次數也格外的多。使得原本有些擔心與憂慮的氣氛緩和了許多,有了許多歡喜……
畢竟,大家都還活著,都還很好,一個最好的結果。
門外的雨還在下著,門里的人還在談笑著。
逐漸的,燈油逐漸盡了,燈火開始闌珊了。
已經吃完了這頓熱鬧的飯,眾人的心境有了變化,即便心中還是有著擔憂,也淡了,淡到可以忽略。
撤掉了碗筷,眾人圍坐在桌子前,梅姨拿出了許些水果跟點心。
蘇長白讓人打開了門,光便投射了出去,映照著絲絲縷縷的雨,寒氣便開始涌了進來。
“說起來,終究是我對不起你們兩個了。”蘇長白沒有笑,很認真地對著梅若雪跟林子說道。
梅若雪說道:“這世上的事情,對不對得起,也只是自己的事情。你說的不過是你自己覺得罷了,我從沒有覺得你對不起我,反而覺得我對不起你。”
林子略微低著頭,說道:“就現在這樣,挺好的。”
王石他們一眾小輩,也只有聽著的份,自然不可能去插嘴。
“這輩子欠的東西太過了,還不過來了。”蘇長白淡淡地說道。
“多吃幾頓飯,就算是還了。”
蘇長白笑了,說道:“這可算是虧本的買賣了。”
林子抬起了頭,看著蘇長白的臉,十分認真地說道:“就現在這樣,挺好的。以前想擁有全部,現在看開了,就這樣能一起吃飯,挺好的。”
梅若雪微微笑著,說道:“這世上的買賣,大抵上都是有虧本的一方,讓你覺得賺了,你可不就還有心思做下一筆賺的買賣了?”
所謂的愛與不愛,說的就是蘇長白跟梅若雪還有林子了。
拼了命地去愛一個人,他的心還是不在你的身上,近乎二十年,這份愛沒有磨滅,反而像酒一樣,逐漸變得醇了。
曾經想要的是一個人的全部,現在,卻只想能一起安靜地吃飯、聊天,這并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已經明白了這就是自己能夠得到的全部了。
人,不能太貪了。
燈火在搖曳,人逐漸變得平靜了。
蘇長白十分溫和地笑了笑,說道:“你們去歇息吧,我還有些事情跟兩個小兔崽子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