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北的地方,冬天總是來得更早一些。
小城已經沒了半點綠。
大地被凍的相當結實,甚至有的地方已經出現了好幾道寬大的裂縫,向著無窮遠的地方延展而去。
窮苦些的人們揣著手,瑟縮著脖子,盡量不出門,免得受寒風的摧殘;富貴些的,也是錦帽貂裘,圍著通紅的火盆,蜷縮上一個冬天。
然而,今天晚上小城里的人大多都會出來熱鬧熱鬧。
打鐵花的藝人,在每一年的今天,都會來這里展示,戲班子也會冒著嚴寒湊湊熱鬧,各種小商販也會來,于是大家也就趕在了一齊,將小城炒熱了起來。
慵懶無趣的長冬,僅有的樂趣,也就變得更加吸引人起來。不論是窮酸的人,還是富貴的公子小姐,都會來擠一擠。
今年更好看了些,有著龍穿花這樣的表演。
當人們逐漸從家中走出來,向著熙攘的街上走去的時候,打鐵花也就正式開始。
師傅排成了一隊,拿起了“花棒”。花棒是柳樹制成的,像是一個大勺子。一聲號子聲之后,師傅們迅速跑到盛有鐵汁的地方,穩穩地舀起一勺子鐵汁,手不發出一絲的顫抖,有序跑到了事先建好的“花棚”下。
花棚豎立著柳樹桿子,上面綁著這種煙花鞭炮。
師傅們一個接一個,揮舞起手中的“花棒”,撒出漂亮的鐵花,然后點燃煙花爆竹,瞬間綻放成了一片。
因為排好了隊,師傅們就形成了一個循環,不停歇地制造出鐵花。
鐵汁揮散出漂亮的鐵花,加上花棚之中的物件,顯得格外絢爛。
而舞龍的那一幫師傅們,也迅速地在鐵花之中來回穿梭,跟滿天飛舞的鐵花交相呼應,就好像真的神龍在飛舞一樣,煞是壯觀好看。
叫好聲連成了一片,這其中自然也包括王石跟寧一的叫好聲。
從荒山之中走了出來,尋到了一座小城,王石跟寧一正好碰到這樣的新鮮事,便擠在了這里觀看。
熱鬧了大半個時辰后,打鐵花也終于消失,眾人也就開始意興闌珊,開始在街上的鋪子前走了起來。
王石握住了寧一的手,說道:“給你看煙花!”
“哪里有?”
“你抬頭。”
寧一向著上方望去,一片璀璨的星空,并沒有什么煙花,剛想轉回頭,卻看到了一朵煙花正在升起。
絢爛的煙花綻放,成為了一朵繽紛多彩的花!
緊接著無數的煙花開始綻放,將整個星空都映照著五彩繽紛起來。
煙花一旦連成了片,就格外的壯觀好看。
已經修行到了彌炎天爆的王石,用離火術制造一些煙花,自然是非常簡單的事情,只是他現在的靈力還不足,不能弄的漫天都是罷了。
不知是誰發出的第一聲驚呼,意興闌珊的人們紛紛抬頭,向著那燦爛的煙花望去,無數的贊嘆驚呼聲也就想了起來。
“明天我就要走了。”
“嗯。”王石輕聲答應道。
“記得來找我。”
“當然!”
寧一的神色有些落寞,即便她一直都非常相信王石,但是也無法相信王石能夠真正地去接她。
“這是我的東西,要是你的靈力能夠將這塊玉填滿,你就可以來找我了。”寧一從袖子之中拿出了一塊古樸的玉,遞給了王石。
王石借過,用紅繩系了起來,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寧一認真地看著王石的臉,好似要將每一個細節都牢牢地記在心里,說道:“我家就在最中心的地方,只要你一直走,就能走到了,不過會很遠,你要走的有耐心些。”
將這些話都銘刻在心里,王石輕輕地抱著寧一,并沒有說太多的話。
兩人就這樣抱在一起,一直待到天亮。
天微微亮,王石跟寧一走出了小城。
兩人并沒有說話,享受著這最后的平靜。
走著走著,王石的身體突然緊繃了起來,右手已經放在了妖刀上面,緊緊地盯著眼前空無一物的地方。
忽然之間,有人出現了。
是直接的出現,沒有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就這樣突兀地出現了。
王石的眼睛微瞇,而寧一則是輕輕地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放松下來。寧一知道來的人,就是要接送自己的人。
出現在王石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整齊的軍隊,全部是穿著金色的盔甲,散發著強大的氣息。
精致的金色盔甲,每一絲紋路都是經過了嚴格的刻畫,彼此之間除了大小,沒有任何的詫異。
神秘的紋路在盔甲上流轉,散發出驚人的氣息,將這些人變成一個個強大的天神。
清一色的全一境巔峰!
眾人只需要向前輕輕一望,就好像能夠讓眼前的山岳崩塌。
孱弱的王石,就好像是一層蒼白的紙,被人輕輕一扯就會完全變成碎片。就算是鼎盛時期的王石,也不一定能夠扛得住這樣的威壓。
光是面對,就讓王石十分狼狽。
而為首的則是一位模樣極為英俊的青年,沒有強大的氣息,卻讓王石感受到更大的危險,這人應該就是傳說中神隱境的強者。
青年沖著寧一行禮,說道:“恭迎小姐。”
后面那二十四名身著黃金鎧甲的人齊齊半跪而下,未說一個字,卻爆發出了強大的氣勢,堪比千軍萬馬的下跪。
沒有刻意地去施展,只是整齊劃一的動作,就爆發出了常人所不能承受的氣勢。
一般的通玄境,會立刻吐血倒飛而出。
強大的氣勢襲來,王石下意識地伸展出保護層,想要保護寧一,卻被一股更強的力量彈開。
為首的那位英俊青年,已經撐起了強大的保護,將寧一護在了其中,并且連帶著保護了王石。
從來都是保護別人的王石,第一次被別人保護,滋味竟是這么不好受。更重要的是,從來都是自己保護寧一,現在寧一竟然被別人保護了,一種被掠奪的感覺涌現了出來,讓王石有著前所未有的難受。
這世上的最殘忍的折磨,莫過于將你認為最美好的事情在你的眼前生生毀滅,而這種掠奪,則是更為酸痛。
在強大的力量面前,王石那曾經引以為傲的靈力,竟然完全沒有了優勢,徹底成為了不起眼的存在。
這就好似皇帝的女兒要出嫁,而一位仰慕的乞丐,拿著自己僅有的三文錢,想要當做賀禮,卻根本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這么殘酷,三文錢對你來說是你的全部,對別人來說卻是沒有一丁點的價值。
你用你的全部,換來的不過是恥辱。
卑微到泥土之中的人,未曾失去愛別人的資格,但是當你鼓起勇氣,去展露出你所有的愛時,得到的只會是一頓嘲笑,或者根本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這個世間,是如此的不公平!
這個世間,從來沒有存在過公平!
弱者只能是卑微低賤,只有仰望的資格,絕沒有平等的全力。
人,生而平等,卻活而不平等。
金色鎧甲護衛的一跪,造成了強大的氣勢,沖擊過來,本可以毀滅一切,卻并沒有對王石跟寧一造成影響。
然而此時寧一的手已經從王石那里脫離。
王石的手臂被微微帶了起來,最終無力地停留在半空之中。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線被扯斷了。
將所有東西都連接起來的絲線斷了,讓一直都冷靜若冰的王石,失去了正常的理智,思維開始紊亂。
寧一微微轉過了頭,向著王石笑了笑,算是告別,算是訣別。寧一并沒有說一句話,跟著那位英俊青年離開。
一切都好像已經排練好了一樣,只是在平靜地向前推進著,好似這只是別人的故事,王石只是一個局外人。
原本,原本以為自己能夠承受得住,但是當這一切真正來臨的時候,竟然是讓人如此絕望。
每個人以為的自己,總會相差很大。
這一切都是來臨如此平靜,甚至是冷漠,就好像書中冰冷生硬的文字,將劇情生生地往前推進。
一股子冰冷,就好像是沾著冰碴子的刀,緩慢地刺進了胸膛,將這種痛苦放大到了一種細微到極致的程度,讓人能夠看清痛苦的邊邊角角。
痛苦正在從破碎的細胞之中傳出,然后順著神經,緩慢地前進著,而人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每一個毛孔的收縮顫抖。
絕望的痛苦,第一次,從頭到腳,將王石整個人席卷。
無力,去對抗。
王石有些發愣,目光空洞地向前看著。
所有人都開始模糊,只有寧一愈發清晰,深深地烙印在眼睛之中,卻是越來越遠,逐漸消失。
寧一走的那么決絕,未曾轉身,好似是陌生人,不再回來。
整個世界,都開始崩塌。
原以為自己的心是鋼鐵鑄造,自從父親被馬匪殺死后,就再也不會動容,沒想到現在竟然這樣輕易地融化、崩碎,輕易到王石無法做出反應。
哪怕是強裝,王石都裝不出來。
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向著王石這里望一眼,更沒有人向著王石說一句話,就好像他并不存在這個世間。
穿著黃金盔甲的神武護衛,目光從來都是筆直地望向前方,剛毅地像是生鐵澆筑成的劍鋒。但是這些目光,竟然生生地穿透了王石,從未在王石這里停留。
盡管王石一開始牽著寧一的手,也沒有人注意,或者是人們根本就不在意。
再強大的人,就算是神隱境的強者站在這里,都沒有人會去在意。
在眾人眼中,小姐本就是完美無瑕的,即便有著一丁點淤泥粘在上面,不過是小姐一時貪玩而已,這點淤泥不用清理,就會自動脫落。
無視,便是最好的侮辱。
卑微低賤的尊嚴,甚至都沒有成為眾人眼中的東西。
眾人就好像從來沒有見到過王石一樣,轉身消失在虛空之中。
一切,都好似一場夢。
眼前,不過是空空的荒野。
王石也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站著,甚至都沒有向前追出一步,只是被甩出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之中,一直無法落下。
很空,很酸,很疼。
從沒有品嘗過的滋味開始洶涌著而來,向著王石的意識跟神經之中吞噬而去。
更加兇猛的則是有關于寧一的回憶,從最初在客棧的相遇開始,到一塊逃命,一塊吃飯,一塊生活,相互相信,相互依靠……
曾經,讓你到我背上熟睡,便護你周全;只要我在你前面,你就不會有任何事情。
我于你身前,你于我身后。
無聲的誓言,卻是永恒的誓言。
生活的瑣碎,關于洗臉的爭執,關于吃飯的爭執,關于小小辣鴨掌的爭執,蠻不講理的憤怒……
諸多美好的事情,一同仰望過這世上最干凈的星空,靜靜看過大漠上孤煙落日,曾目睹你于月光下的湖水旁梳妝……
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無數的碎片,重新交疊、混亂,變成一場風暴,向著王石脆弱的意識沖擊而來。
所有的一切意識都驟然崩裂,這么久以來承受的疲憊終于爆發,將王石重重地擊倒在了地上。
實在是太過無力,只能被動地品嘗這種滋味,無力地絕望,將這個強大的人,徹底擊倒。
不論對手多強,不論面對的戰斗有多殘酷,不論是多么殘酷的絕地,王石都曾瞇著眼睛,露出過微笑。
只是現在,王石沒有法子去微笑,只能無力地向后倒去。
李逸仙將熬好的大骨湯交給了南懷樂,有些失望地說道:“老三,八成是一朵桃花都帶不回來了。”
“師父,您當初可是說過老三能帶回兩朵桃花的。”
“世事難料咯!快去吧,免得耽誤了時間。”
南懷樂點了點頭,向著花鐵柱那里走去。
拿著師父給的大骨湯跟老二打造的兩樣東西,南懷樂進入了監神陣之中。花鐵柱確認所有的事情都無誤之后,將收集來的屬于王石的鮮血滴進了一個凹槽之中,就開始運轉起整個陣法。
嗡鳴聲響起,朦朦朧朧的光亮升起,南懷樂逐漸消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