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火,將漆黑的山包圍。
百萬人,密密麻麻地堆積在一起,四周的篝火將其分割開來,成為無數的方格。一眼望去,震人心魄。就算所有人都不說話,單單是粗重的喘息聲連接都如同怒濤之聲。
然而,此時這里卻格外的安靜,只有柴木燃燒所發出的折裂聲。
原本是不可能這么安靜,但是當四千人轉眼間就被天仙境捏成了一灘血肉時,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將氣焰盡數咽了下去,開始明白自己在這里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昊天觀,摩崖洞,三十六黑煞。這些人,跟我來!”
隨著聲音落下,三隊人馬從人群中走出,排成了一列。
一面大旗豎立而起,這一隊人沉默無聲地從所有人前走過。赤紅色的火光,映照在或是柔嫩或是剛毅的面容上,都反射出了一股肅殺之氣。
“古月門,血衣宗。這些人,跟我來!”
“千道宗,亂門,鼎朝。跟我來!”
“八百道,猛鬼軍,明劍。跟我來!”
無數宗門的名字被念到,隨著一桿桿大旗,變成了肅殺的隊伍,向著屬于他們的地方奔去。
滾滾的洪流向著前方橫推,一個人的力量連浪花都算不上,又怎么可能做出自己的選擇?
百萬人,很難說到底有多少人愿意抵抗陰陽門,更難以說清他們各自的心思,甚至都不到一成的人對眼前的形式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
管你心地善良、聰慧過人,還是橫行霸道、呆滯愚鈍,只能跟著眾人向前行。走向死亡,或者繼續活著。
整整兩個時辰的時間,聚集于此的百萬人,終于像是下雨一樣均勻地撒在了九山。
禪宗的九山,此時就像是巨大的磨盤,由百萬人齊用力,轟然轉動起來。
山石崩裂的聲音,猛漢怒吼的聲音,龐大陣法建造跟開啟的聲音……無數的聲音交雜在一起,宛如天神鑄鐵。
屋檐上的雪輕輕顫抖著,忽而松散、開裂、滑落,在墜落的過程中分散開來,飄飄揚揚,成了白色的舞。
寧小山站在一處小樓,向著遠處赤紅色的山峰望去。
人成了螞蟻,密密麻麻。若是突然有隕石墜落,就會出現一大片血紅的顏色。但寧小山清楚,不久之后,那里的血紅會比想象中還要濃厚。這百萬人,能夠幸存的不知有多少。
“陰陽門幾時會來?”
寧小山在心中自問,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有些事情他可以參與其中,有些事情他根本沒有資格參與。他清楚,并不是他的一番話改變了諸位天仙境的意愿,他只不過是給對方提了個醒而已。九家被屠,已經徹底失去了話語權,能夠左右的事情太少。
按照跟南懷樂約定的那樣,將陰陽門拖上一段時間,寧小山實在是有些難以辦到。
整合了九家,說服了三宗,可是接下來又該怎么走?現在已經是天下皆動的局面,陰陽門不可能不知道所有的力量都匯聚到了這里,若以三十位天仙境降臨,三宗又能撐上多久?面對陰陽門的第一次沖擊,能夠抗住嗎?
最為重要的是,現在的王石,又在干什么?他會用多久達到南懷樂所說的那樣?寧小山不再去懷疑王石能不能做到,只會去想他幾時才能辦到。
無數的難題涌上心頭,寧小山無心再去關心任何的景象,眉頭鎖的更緊,幾欲將兩條眉毛擠到一起。
將九山改造的固若金湯,固然是一個不錯的決定,可這未必會有用。百萬人的性命,恐怕未等發揮出什么作用,就會化成飛灰。天仙境的力量,不是可以在數量方面進行彌補的。
末世一般的場景,寧小山不敢去想象,只能等待其發生。
赤紅色的火逐漸將九山全部燒紅,怒吼的聲音等同于貼耳驚雷,禪宗的建筑還是寂寂無聲。大大小小的僧人照例睡下,或者有一兩個偷偷在月光下閱讀經文的。
外面的慌亂,將這里襯托的更加寧靜。
一股卷著細碎銀雪的風迎面吹來,讓寧小山感覺到了冷,他從思緒中掙脫出來,視野也就重新清晰起來。他望了一眼如火如荼的九山,沉默無言。
今夜他無法做什么,唯有等待,等待明月走下樓去,等待著無數人走向死亡。
除了戲子,恐怕沒有人能夠猜得出離主出現在了這里——
東來山的第八山!
這里的禁忌,對于離主來說根本沒有任何的作用。
黑山上潛伏的妖獸,視野中只是有了一個影子閃了下,它神經剛剛繃起,準備躍起捕食的時候,眼前又成了空白,讓其在原地搜尋了很長一段時間。
離主一步躍出了無盡遠的距離,那些山岳般大小的妖獸都未曾感知到,他便來到這里的中心。王石曾經為了安放小黑所探尋的各處小世界,并不是這里真正的中心。唯有這里,才算得上萬族的墓冢。
一片巨大的廢墟。
當小山都成了瓦礫的時候,才能夠用來形容這里的廢墟。
乙站在一處隆起的廢墟處凝望,忽然發現了一粒黑色的塵埃,當他再定眼細看的時候,那粒黑色的塵埃已經到了眼前。
離主沒有想到這里竟然還會有人,他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一眼乙。
乙心中微驚,看著來人,說道:“許久沒有見到人了,不知閣下來此處搜尋什么寶物,我或許能夠幫上一點忙。”
曾經只是一個小殺手的乙,冒死進入到了第八山,歷經了不少磨難,修為已經到了神隱境,可他失去的東西也并不少。
這個世間,或許也只有王石還記得存在過這個人。
離主沉思了片刻,問道:“你為什么能夠活著?”
乙能夠感知出離主的境界到底如何,他也知曉對方的意思,便平伸出了雙手,露出了從掌心開始,順著手臂蔓延的鎖鏈紋,說道:“你大概會明白。”能夠進入到這里的人,對這里了解的不會太少。
“原來他們拿你當奴隸了。”
乙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露出了一絲微笑,說道:“誰又不是奴隸?”只不過,被奴隸的對象不同而已。
離主說道:“確實如此。放心,我已經過了勸人從良的年紀。”
乙笑了笑,說道:“閣下小心些,否則還是有些危險,腳下這些神明并不好惹。”
離主點了點頭,說道:“謝過了。”
一股力量貫穿下去,離主腳下的廢墟開裂,巨大的轟鳴聲爆炸開來。
沉寂了幾千年的廢墟之地,抖落了灰塵,廢墟再度變成廢墟,巨大的裂縫成蛛網般向外開裂,好似有什么東西要從其中躍出。
鎖鏈滑動的聲音經由地面傳出,讓人感覺自己的骨頭正在摩擦。
乙不得不向后退出了一段距離,將自己半隱于廢墟之下,微微低首,露出了謙遜的樣子。其雙手間的鎖鏈黑紋滑動起來,好似將其筋骨抽離,唯有他自己知曉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疼痛。
空中浮現出了幾個巨型虛影,只露出了眼睛,俯瞰著這個世間所有的生靈。
離主抬頭看向這些史前的神明,氣勢絲毫不弱。
“你是來找死的嗎?”
滾滾的聲音如同九天垂瀑般砸落,足以將山石震碎,卻并未吹動起離主的一根頭發。
“你們無法殺死我,而我可以殺了你們。”離主腰間的長劍微動,好似要出鞘。
萬族曾經的神明,境界早已經到了天仙境,可離主同樣是天仙境,并且神明身上皆有枷鎖。他們可以擒住乙當成傀儡,卻無法威脅到離主,反而是離主可以殺了他們。
“不要真的以為殺不了你!”
長河般的黑色鎖鏈猛然從地上炸裂出來,向著離主橫掃而至!
亂石橫飛,沖天的煙塵揚起,恐怕要用上好幾日的時間才能夠完全落下來。
離主卻忽然出現在了另一處,說道:“我來這里不是來讓你們殺的,也不是來殺你們的。我只是有件事情,想問問你們。”
乙抬頭看向風云變幻的蒼穹,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也沒有多么激動。見過王石一面后,他的心境已經平和了很多,天崩地裂他也能夠接受。
砰!砰!砰!
數條漆黑的鎖鏈從地底深處沖出,像是猙獰的虬龍,將四周全部封死,俯瞰著離主。
離主知曉他要是想跟這些神明正常地交談,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這不是一兩個人的事情,而是族群永遠都不可能化解的仇恨。
那雙皙長的手,握住了劍。
長劍出鞘!
漆黑鎖鏈發出了怒吼之聲,宛如真龍狂突了過來。
視野中還盡是灰塵,乙無法望出太遠的距離,也不想望太多的東西。他躲在廢墟下,如同躲在屋檐下,耳不聽眼不見,好似睡了過去。這場大戰,對他并沒有太大的影響。
好似過了漫長的時間,乙睜開了眼睛。
巨型山石炸裂,發出了足夠將人震死的轟鳴聲。
金鐵交鳴的聲音,淹沒在了巨大的轟鳴聲中,很難分辨出來。
與江河般的鎖鏈長龍相比,離主手中的劍就好似一條小魚,可就是這樣一條小魚,將所有的長龍刺穿頭顱,釘死在了地上。
浮在半空中的虛影變得更加虛幻,那股無上威壓的氣息也消減了太多,一股悲愴之感也不由自主地顯露出來。
曾經縱橫天地間的霸主,如今合力也無法擊敗一個人族的天仙境。恐怕當年的他們,怎么都不會想到會是今天這樣的結局,但凡同等境界者見了,都會體會到那股悲涼。
大地依舊在震顫,并且這股震顫傳遍了第八山,所有的生靈都匍匐在了地上,被恐懼占據了全身。
很長時間,轟鳴的聲音才消散的差不多。
“這樣,你們就可以好好說話了嗎?”離主站在堆疊的鎖鏈上,俯瞰著說道。
鎖鏈掙扎著,想要掙脫釘死了喉嚨的劍,地底發出嘶吼:“該死的人!該死的人!該死的人!”
離主不理會這些怒吼之聲,說道:“我就想問一問,你們是如何抵抗‘星隕’的。”
當“星隕”這兩個字傳出的時候,掙扎之聲逐漸平息了下去,好似是愣住了。
空中的浮塵,正在緩緩地相聚、變重,然后墜落。
離主沒有繼續發問,而是耐心地等待著回答。
突然間,地底下發出了奇怪的獰笑聲,癲狂得令人渾身戰栗。
“怎么,現在你們人類控制不住‘星隕’,開始互相征殺了嗎?你放心,我們是絕對不會告訴你們關于抵抗‘星隕’的方法。想要抵抗‘星隕’,唯有用‘星隕’!你們人就用這股力量相互攻殺,我們會在這里觀看那場絢麗的表演,一如當年你等對我萬族所施加的一樣!人族,最后也將會被取代!”
得到的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離主也并不沮喪。
“既然如此,你們就不要怪我了。”說著,離主的左手上浮現出了一個血色的印記。
然而就在此時,乙從廢墟下走了出來,說道:“等一等。”
離主被叫住,看向了乙。
乙走了過來,說道:“還是我來好了。”
離主看了乙一眼,瞳孔微縮,然后伸出了左手,說道:“這是‘血冥’,可以讓他們開口說話。”乙接過了離主手中的血色印記。
然而就在交接的那一剎那,離主猛然握住了乙的手,目光驟鋒,逼問道:“你已是地仙境!”
隱忍,一直都是乙的性格。當年他就可以隱忍數年,現在同樣可以。若不是靠得這么近,離主也未必可以發現,只當對方是神隱境,恐怕那些神明也一直都在被瞞著。
乙笑道:“只是想報仇罷了。”
離主盯著乙的眼睛,說道:“不是!若是你再不說,就別怪我殺了你!”報仇確實是個好理由,但并不是真的。
“有些事情,何必問那么清楚。你是個不錯的人,這樣的事情你還是少做一些。這種事情,還是該由我來做。”
說著,乙拿到了“血冥”,雙掌印到了漆黑的鎖鏈上。
想要從神明口中得知方法根本不可能,唯有用一些特殊的方法。然而這樣一來,十有八九就會將所有的神明給屠殺。
離主很明白這些事情,然而他還是問了神明很多事情。他或許在心中也抱有一絲希望,希望可以在不殺死神明的情況下獲得方法。
萬族與人族,是永遠都無法和解的死仇。然而,那已經是萬載前的事情。離主對這些曾經的天地霸主,還是懷著崇敬。
若是英雄犧牲自己,拯救了所有人,必然會得到歡呼;若是英雄殺了一個人而拯救了所有人,必然會得到譴責。
做一個英雄并不難,難得是做一個背負惡名的英雄。
所以,這個惡名就由乙來背負好了。反正他也是一個籍籍無名之輩,今后也將會一直待在這片廢墟中了。
離主反應過來的時候,乙已經將手放在了鎖鏈上。他無法阻止,只能在一旁等候著。
漆黑的鎖鏈紋突然暴漲,宛如無數蛟蛇,將乙整個人覆蓋,讓人感覺他整個人都在被絞殺。
雙手陡然炸裂成了一片血肉,體表上的鎖鏈紋逐漸消散,乙向著離主露出了一絲笑容。
地底下傳來了怒吼聲,卻也不再具有之前十分之一的威勢。
離主看著乙,問道:“為什么信我?”
“大概是很久都沒有人信過你了,你才會問這種問題。”乙頓了頓,繼續說道:“我不知道外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但是一位天仙境冒險來這里尋求辦法,想來是很危急的了。我不是個善人,但也不會看到那么多的人死去。關于‘星隕’,我知道的不多,但也知道那是足夠覆滅萬族的東西。”
離主默然了片刻,說道:“多謝了。”
乙說道:“抵抗‘星隕’,這些神明也只有一個辦法。以‘星隕’對抗星隕,唯有等同的力量才能夠相互抵消。只可惜神明領悟的太晚,沒有挽回最后的敗局。用我們這方天地的力量當做‘星’,才能夠抵抗星隕。具體是要結成一個‘星陣圖’,然后無數生靈進行祭獻。這是陣圖,我給你畫出來。”
離主將所聽所見牢牢地記在了心中,對著乙點了點頭。
乙說道:“該得到的,你也都得到了。恐怕你也沒有時間再在此停留了。”
“多謝,有緣再見!”離主對著乙鄭重地行了一禮,然后循著進來時的路,轉眼間就離開了這里。
乙抬頭看了看被浮塵遮住的明月,露出了笑容,轉身向著他的住所緩緩走去。
鮮血,開始從乙的體表滲出,匯聚、滴落,染了一路。
回到了自己的小樓中,乙終于看到了窗外的那一輪明月,笑著說道:“我唯一的朋友啊,不知你現在可否安好?”
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乙便再也未曾睜開過。
咔嚓。
在乙身后的的房子住,一顆布滿了神秘花紋的蛋突然開裂,露出了一雙漆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