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那艘核雕小舟變化而成的錦繡樓船,不過一個時辰,就破開一座云海,落在了水霧繚繞的峰巒之間。
紫陽府到了。
從稍高處俯瞰,這座仙家門派,規模已經不輸世俗王朝的皇宮,居中地帶,有一大片陽光下、泛起紫金顏色的恢弘建筑。
在陳平安一行人下船后,自稱洞靈真君吳懿的高挑女修,便收起了核雕小舟入袖,至于那些鶯鶯燕燕的妙齡少女,紛紛變成一張張符紙,卻沒有被那位洞靈真君收回,而是隨手一拂袖,打入不遠處一條潺潺而流的河水之中,化作陣陣氤氳靈氣,融入河水。
一位高瘦老者立即識趣地出現在河對岸,向著這位女修跪地磕頭,口中大呼道:“積香廟小神,拜見洞靈老祖,在此叩謝老祖的大恩大德!”
朱斂一巴掌拍在裴錢腦袋上,輕聲道:“你的同道中人又出現了,不去把臂言歡?”
裴錢翻了個白眼。
吳懿神色淡漠,“無事就退回你的積香廟。”
那位神祇趕緊起身告退,化作一股夾雜有點點金光的青煙掠入河水,一閃而逝。
吳懿笑著解釋道:“出門就是這點不好,很難有清凈。”
陳平安點點頭,表示理解。
吳懿隨口問道:“陳公子,上次與你同行的眾人當中,比如我父親最喜歡的紅棉襖小姑娘,他們怎么一個都不見了?”
陳平安笑道:“都在大隋那邊求學。”
吳懿似乎有些遺憾。
父親曾經透露過,那個名為于祿的高大少年,正是隱姓埋名的盧氏王朝亡國太子!
一身濃郁龍氣,簡直就是世間最美味的食物。
當年父親不知為何沒有下嘴,她是在父親眼皮子底下不敢妄動,跟著錯過了,就是不知道將來有沒有機會飽餐一頓,說不定就能夠破開那個該死的金丹瓶頸。
為了破境,能夠躋身如今蛟龍之屬的“大道盡頭”,元嬰境,弟弟不惜成為寒食江神祇,自己則勤修道家旁門術法,不能說無用,只是進展極其緩慢,簡直能夠讓人抓狂。
難不成真要以后百年千年,還要活在父親的陰影當中?隨時隨刻提心吊膽,害怕父親哪天餓了,或是與人廝殺,重傷了需要食補,就拿他們兩個子女填肚子?
當年自己與那可憐弟弟陪同父親,見到了大驪國師崔瀺,那場經歷就不算好,父親被繡虎憑借一方古硯臺,硬生生以上古神通打去三百年道行,事后父親遷怒于她和弟弟,打得他們無比凄慘。不過結果還不錯,父親總算離開了黃庭國,她與弟弟再不用兩人心頭如壓大山,畢竟數千年悠悠歲月里,被這位性情暴戾的父親,吃掉的子孫,不計其數。而且紫陽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驪朝廷認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獨立于黃庭國之外。
吳懿當然只是一個化名,她身為紫陽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后裔,如果不是父親寄來的那封家書,哪怕是有遠游境武夫擔任扈從的陳平安,她一樣懶得搭理,無非是獨木橋和陽關道,各走各的,她何至于如此殷勤,親自趕去迎接,還得拗著性子對一個年輕人擠出笑臉來?
吳懿帶著陳平安他們緩緩行走在河邊大路上,平整異常,以大塊大塊的青色條石鋪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錢,就一直盯著亮如鏡面的青石地面,看著里邊那個黑炭丫頭,呲牙咧嘴,自得其樂。
吳懿先前在樓船上,并沒有怎么跟陳平安閑聊,所以趁著這個機會,為陳平安大致介紹紫陽府的淵源歷史。
陳平安應對得只能說勉強不失禮,在這類事情上,別說是風雷園劉灞橋,就是李槐,都比他強。
大概是因為開辟出一座水府、煉化有水字印的緣故,踩在上邊,陳平安能夠察覺到絲絲縷縷的水運精華,蘊藏在腳下的青色巨石當中。
陳平安環顧四周,心中了然。
世間蛟龍之屬,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龍后裔,只要結了金丹,依舊需要乖乖離開山頭,走江化蛟、走瀆化龍,一樣離不開個水字。
想必整座紫陽府歷代修士,打破腦袋都猜不出為何這位開山鼻祖,要選擇此地建造府邸來開枝散葉。
紫陽府是黃庭國頭等仙家之列,卻不似尋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巔,而是放在了一條視野開闊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澗匯聚而成的河水名為鐵券河,是黃庭國第三大江白鵠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蕩蕩白鵠江的源頭之水,而白鵠江僅次于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黃庭國正統江水正神獲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廟,幫助黃庭國洪氏歷代皇帝坐鎮八百里水運。
要知道,浩然天下的諸國,分封山水神祇一事,是關系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夠決定一個皇帝坐龍椅穩不穩,因為名額有限,其中五岳神祇,屬于先到先得,往往交由開國皇帝抉擇,一般來說后世帝王君主,不會輕易更換,牽扯太廣,極為傷筋動骨。所有隸屬于江河正神的江神、河神以及河伯河婆,與五岳之下的大小山神、末流土地公婆,一樣由不得坐龍椅的歷代皇帝肆意揮霍,再昏庸無道的君主,都不愿意在這件事上兒戲,再小人盈朝的廟堂權臣,也不敢由
著皇帝陛下亂來。
只要每當國庫豐盈,能夠換成足夠的神仙錢,再通過某座儒家七十二之一書院的許可,由君子現身,口含天憲,親臨那處山水,為一國“指點江山”,那么這座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統神祇,反過來反哺國運、穩固氣運。
這就叫太平盛世之氣象,肯定會被文武百官恭賀,舉國同慶,皇帝往往會龍顏大悅,大赦牢獄,因為注定會在史書上被譽為中興之主、英明之君。
只是這種山下的風光行徑,一貫被山上修士譏笑為“百姓棺材添一層,皇帝龍椅加木頭”,嗤之以鼻。
至于為何各國境內,經常會是淫祠林立、屢禁不絕的處境,真是朝廷孱弱,無力根除?
其實很大程度上,其中許多朝廷默認的淫祠,是得不到儒家書院的承認,無法請出一位君子的金口一開,各國朝廷對于這類香火鼎盛的淫祠,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有些朝廷,還會背著書院,暗中資助淫祠源源不斷的神仙錢,偷偷慫恿地方上的文人騷客,帶頭去燒香,以便當地百姓跟風而至,蜂擁相隨。
鐵券河亦有一位正統河神,正是先前那位來去匆匆的卑微老者。
數百年來這位金身供奉在積香廟的河神,一直是紫陽府的牽線傀儡,紫陽府下五境修士的歷練之一,往往都是這位被同僚笑話為“死道友不死貧道,貧道幫你撿腰包”的鐵券河神,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憐嘍啰,幾乎等于伸長脖子給那些練氣士雛兒砍殺而已,運氣好的,才能逃過一劫。一來二去,鐵券河自然孕育而出的精怪,便不夠看了,就得這位河神自己掏錢增加水運精華,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還得攜帶禮物登門拜訪,求著紫陽府的神仙老爺們,往河里砸下些神仙錢,增補水運靈氣,加速水鬼、精怪的生長,免得耽擱了紫陽府內門弟子的歷練。
聽上去很跌價,差不多可以被說成是茍延殘喘了,實則不知道多少黃庭國江河神祇,對此艷羨不已。
道理很簡單,鐵券河不過是河神,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遜色于白鵠江這黃庭國第三大江水正神。
靠什么?自然是靠著每年從紫陽府指甲縫里摳出來的那點殘羹冷炙,年復一年的積攢,加上借助于金身所在積香廟的香火熏陶。
紫陽府修士,歷來不喜外人打攪修道,許多慕名而來的達官顯貴,就只能在距離紫陽府兩百里外的積香廟停步。
停步之后,自然要燒香敬神,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鐵券河神幫忙跟紫陽府通氣,因為紫陽府生財有道,從三境修士,一直到龍門境修士,每次被邀請出門“游歷”,都會有個大致價位,但是紫陽府修士一向眼高于頂,尋常的世俗權貴便是有錢,這些神仙也未必肯見,這就需要與紫陽府關系熟稔的鐵券河積香廟,幫著牽線搭橋。
在此期間,鐵券河神絕對不敢從中漁利,一顆銅錢都不會賺,只是每次外邊的將相公卿和達官顯貴,給了錢去供奉孝敬紫陽府神仙,后者出山擺平,事成之后,一筆與紫陽府無關的香火錢,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積香廟。
臨近紫陽府邸。
府門外是一座白玉廣場。
已經浩浩蕩蕩站滿了恭候老祖歸來的紫陽府眾人,紫陽府分內門外門,內門修士,是開山老祖吳懿這一脈嫡傳弟子,以及歷代紫陽府府主與他們的門生弟子,加上各位高壽的龍門境老供奉、以及執掌各事的觀海境實權修士。外門則相對駁雜,除了資質一般的練氣士,還有投靠紫陽府的山澤野修,純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為紫陽府效命的奴婢雜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門,人數自然要遠遠多于潛心修道的練氣士。
將近千人。
在廣場上,所有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站立,位置不可有絲毫差錯。
大概是免得陳平安誤以為自己再給他們下馬威,吳懿微笑解釋道:“我已經在紫陽府百余年沒露面了,早年對外宣稱是揀選了一塊洞天福地,閉關修行。實在是厭煩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情往來,干脆就躲起來不見任何人。”
當吳懿從青石道路步入白玉廣場邊緣,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跪地磕頭,異口同聲高呼“恭賀老祖出關”。
落在裴錢耳朵里,就跟打雷似的。
這么個陣仗,這么大排場,看得裴錢兩眼放光。
吳懿一抬手。
看得裴錢嘖嘖稱奇,明明是低頭跪在地上的那千余人,這會兒又跟腦袋上長眼睛一般,嘩啦啦站起身。
吳懿徑直前行,陳平安就要故意落后一個身形,以免分攤了紫陽府老祖宗的風采,不曾想吳懿也跟著停步,以心湖漣漪告之陳平安,言語中帶著一絲真誠笑意:“陳公子不必如此客氣,你是紫陽府百年難遇的貴客,我這塊小地盤,位于鄉野之地,遠離圣賢,可該有的待客之道,還是要有的。所以陳公子只管與我并肩同行。”
吳懿生性倨傲,是黃庭國以桀驁不馴著稱的地仙,原本去見陳平安就是捏著鼻子行事,既然陳平安言語舉止處處得體,并未因為仗著與父親、繡虎和魏檗相熟,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讓吳懿心里舒服不少,才有這番心湖言語。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吳真君是百年來首次返
回仙府,若是平時,我也就斗膽跟著吳真君并肩而行了,今天萬萬不行,還望吳真君先行一步,我們緊跟便是。”
吳懿笑了笑,不再堅持,獨自先行。
倒是個知曉分寸的年輕人。
不過就是過于刻板迂腐了些,跟個學塾夫子差不多,不反感,卻也不討她的喜。
隨著吳懿的前行,廣場上的人海立即分出一條道路來。
只有陸陸續續五六人,有資格來到吳懿身后,在紫陽府地位越尊崇,位置就越靠前,比如來到陳平安右手邊的中年修士,便是現任紫陽府府主,是位金丹境地仙,而與裴錢朱斂和石柔差不多身位的兩位修士,是比紫陽府府主還要輩分更高的龍門境老修士,一個掌管賞罰,一個管錢,所以紫陽府的府主從來是虛設,并無實權,無非是個跟黃庭國朝廷與其它山頭洞府打交道的門面人物。
不過歷代紫陽府府主,總計七人,只有一人是靠資質天賦自己躋身的陸地神仙,其余六人,像當下這位,都是靠著紫陽府的神仙錢,硬堆出來的境界,真實戰力,要遠遠遜色于大宗門里邊的金丹地仙,尤其是殺出一條血路的野修地仙。
紫陽府的底蘊,當然不止如此,還有幾位前任府主,或是吳懿早年收取的弟子,后世的紫陽府師祖,正在閉關,也有一些遲暮修士,大道無望,一顆金丹,已經被光陰流水沖刷得腐朽不堪,只能靠著躲在紫陽府靈氣充沛的幾座府邸,如病榻俗子以人參吊命,隱世不出。
紫陽府所有人都在揣測那位背竹箱年輕人的身份。
難道是洞靈老祖在外邊新收的弟子?那么會不會是下一任府主人選?
吳懿帶著陳平安步入紫陽府,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氣宮,交待府主晚上要大擺宴席,為貴客接風洗塵。
進了紫氣宮,然后吳懿便讓所有人先去劍叱堂候著,她說要親自為陳公子安排下榻處所。
貴客?
一行人面面相覷。
難道是大驪那邊某位元嬰地仙的嫡傳弟子,或是大驪袁曹之流的上柱國豪閥子弟?
吳懿果然親自將陳平安他們安頓下來,這才去了紫陽府大佬齊聚的劍叱堂,她坐在一張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龍椅上,開始讓在座各位稟報事務,例如紫陽府這百年間的神仙錢收支,門中一些俊彥弟子的修行進展,府上一些老人的狀況,基本上她都是在聽,不予點評,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消失百年,當個甩手掌柜,更不會明明在世,依舊挑選一位位傀儡府主。
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祖宗不愛聽這些瑣事,大家一本正經的匯報,只是走個過場而已。
吳懿也好不掩飾自己的無聊神態,身體歪斜,單手托腮幫,偶爾點點頭。
大體上,紫陽府可以用“蒸蒸日上”四個字來形容。
這就差不多了。
吳懿懶得去計較那些修行之外的蠅營狗茍。
之所以建造紫陽府,成為開山鼻祖,當年還是她臨時起意,實在太過無聊使然。
再者,蛟龍之屬的諸多遺種,多喜好開府炫耀,以及用來收藏四處搜刮而來的寶物。
黃庭國算是古蜀國分裂后的舊版圖之一,昔年莫名其妙就仿佛一夜覆滅崩塌的神水國,也是,都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風水寶地,因為水運濃厚。再者上古劍仙,喜好來此斬殺蛟龍,相互廝殺當中,多有隕落,故而法寶眾多,雖然絕大多數都被神水國之流的強大王朝,搜集在
國庫內,成為一件件傳承有序的國之重器,之后輾轉,不過是從一個老朽王朝傳到另一個新興王朝的皇帝手中,可仍有許多遺落珍寶,被她父親不動聲色地收入囊中。
她是最知道父親家底有多么雄厚的。
自己身上那件核雕小舟的法寶,不過是父親當年隨手賞賜、作為她躋身洞府境的小禮物而已。
不過她父親的收藏之豐,可以說是寶瓶洲北方所有地仙修士當中,最夸張的一個。
南方老龍城苻家,說不定略勝一籌,不過那是整個苻氏家族積攢了兩千多年的底蘊,而她父親,是僅憑一己之力。
所以吳懿對于這個從來看不懂他內心想法的父親,是既恨又怕且尊敬,恨在表面,怕在骨子里,尊敬在內心最深處。想必那個弟弟也是相似心態。
吳懿抬起頭,原來是有人問到紫陽府應該如何招待那位陳公子。
吳懿想了想,“你們不用插手此事,該做什么,我自會吩咐下去。”
吳懿的安排很有趣,將陳平安四人放在了一座完全等同于藏寶閣的六層高樓內。
每一層都擺滿了這位洞靈真君與紫陽府歷代修士的藏寶。
吳懿離去前,只說最上邊兩層樓,希望不要隨便登樓,底下其余四層,可以任意逛蕩。
由于這棟樓占地頗廣,除了第一層,之后上邊每一層都有屋舍床榻、書房,其中三樓甚至還有一座演武廳,擺放了三具身高一丈的機關傀儡,所以陳平安四人不用擔心空有琳瑯滿目的天材地寶,而無歇腳處。
光是一樓,就看得裴錢恨不得多生出一雙眼珠子。
這趟紫陽府游游歷,讓裴錢大開眼界,雀躍不已。
以前總覺得將來
除了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再置辦一兩只多寶架,就已經是裴錢那顆小腦袋的想象力極致,如今進了紫氣宮這棟樓,才知道真正的有錢人,原來可以如此有錢!
如今已經不用陳平安提醒,裴錢也不會擅自去觸摸那些奇奇怪怪的古物珍寶。
她打算今晚不睡覺了,一定要把四層的數百件寶貝全部看完,不然一定會抱憾終身。
由著裴錢和一樣心動不已的石柔在一樓“賞景”,陳平安和朱斂站在四樓,登高俯瞰半座紫陽府。
陳平安笑道:“以前跟人聊起過,以后我心目中的山頭該是怎么個樣子,現在看來,那會兒還是個窮光蛋的瞎琢磨,紫陽府才是個鮮活例子。”
陳平安趕緊補了一句,“其實當時我也不窮了。”
朱斂問道:“少爺,這位洞靈真君,好像不是一般的金丹地仙?”
陳平安點頭道:“相當于大半個元嬰修士吧。”
終究是在人家山頭蹭吃蹭喝,陳平安就沒有與朱斂細說其中玄機。
朱斂心里有數了。
吳懿身在紫陽府,必然有仙家陣法,相當于一座小天地,幾乎可以視為元嬰戰力。
朱斂玩笑道:“若是有山澤野修能夠將這棟樓一掃而空,豈不是發大財了。聽說寶瓶洲是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
陳平安從咫尺物取出一壺酒,遞給朱斂,搖頭道:“儒家書院的存在,對于所有地仙,尤其是上五境修士的震懾力,太大了。未必事事顧得過來,可一旦儒家書院出手,盯上了某個人,就意味著天大地大,同樣無處可躲,所以無形中壓制許多大修士的沖突。”
朱斂喝了口酒,笑道:“為何浩然天下,對我們純粹武夫的約束反而不大?就因為八境九境武夫太少?聽說一名武夫打死了皇帝君主,儒家書院是不一定派人追剿的。”
陳平安輕聲道:“這里邊涉及到很多被塵封的遠古內幕,崔東山不太愿意講這些,我自己也不太感興趣。以前在龍泉郡家鄉,我第一次出門遠游的時候,窯務督造官,和后來新設的縣令,就已經是最大的官了,總覺得跟皇帝什么的,離著太遠。后來一位大驪皇宮的娘娘,也就是宋集薪的親生母親,派人殺過我,我心里邊一直記著這筆賬,上次跟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在山崖書院見面,也與他聊開了。但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哪怕現在看著宋集薪,還是無法想象,他是一位大驪皇子。高煊還好些,畢竟第一次碰頭,就穿得鮮亮,身邊還有扈從。可宋集薪,怎么看都是當年那個吊兒郎當的家伙嘛。”
朱斂提起酒壺,跟陳平安手里的養劍葫輕輕碰了一下,陳平安摘下養劍葫一直沒動靜,這會兒才喝上第一口酒。
朱斂感慨道:“萬一哪天宋集薪當上了大驪皇帝,少爺豈不是更加無法想象?”
陳平安點頭道:“肯定的。”
兩人沉默片刻。
陳平安突然說道:“崔東山有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他說三教圣人都在試圖換一種方式,讓注定勢不可擋的那條光陰長河的流速,慢上一些。”
朱斂來了興致,好奇問道:“怎么個減慢?”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拍了拍欄桿,“仙家山頭是一物。”
朱斂一頭霧水。
陳平安繼續道:“人間城池是一物。”
陳平安緩緩道:“戰爭,又是一物。”
陳平安最后道:“能夠讓人心神沉浸其中的百家學問,好像也是。”
朱斂聽得頭大,“崔東山說得神神道道,老奴算是更迷糊了。”
陳平安喝著酒,笑道:“我一樣不懂。”
朱斂輕聲問道:“那么少爺想要懂得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嗎?”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如果可以不懂,就不懂好了。”
朱斂嗯了一聲,“少爺已經懂得夠多了,確實不必事事探究,都想著去追本溯源。”
陳平安轉頭道:“朱斂,你這見縫插針拍馬屁的習慣,能不能改改?”
朱斂舉起手臂,晃了晃手中酒壺,哈哈笑道:“為什么要改?改了,能有酒喝?”
陳平安笑道:“倒也是。”
朱斂試探性問道:“之前少爺說要一個人去北俱蘆洲歷練,真不能帶上老奴?身邊沒個燒火做飯的廚子,也沒個沒事就溜須拍馬的扈從,多沒勁?”
陳平安點頭道:“你就老老實實留在落魄山吧,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在武道上更上一層樓。那位崔姓老人的喂拳法子,既然適合我,當然更適合你。以后如果你可以躋身山巔境,那么裴錢第一次游歷江湖,哪怕走得再遠,甚至是跟李槐去了別洲游玩,只要有你暗中護送,我就可以很放心了。”
朱斂只得放棄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想法。
陳平安問道:“朱斂,能不能說說你年輕時候的事情?”
朱斂破天荒有些赧顏,“無數糊涂賬,無數風流債,說這些,我怕少爺會沒了喝酒的興致。”
陳平安跳上欄桿坐著,“說說看,其實你送給裴錢的那幾本江湖演義小說,我都偷偷看過好幾遍了,我覺得寫得都很好。不過畢竟是書齋文人想象中的江湖,不夠實在,相信沒有你口述的親身經歷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