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抬頭看著夜幕,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他站在屋檐下,手里邊拎著炭籠。
顧璨哭得撕心裂肺,就像一只受傷的幼崽。
陳平安哪怕已經重新望向顧璨,依舊沒有開口說話,就由著顧璨在那邊哀嚎,滿臉的眼淚鼻涕。
顧璨就這么一直哭到了身體抽搐起來,哭到沒了力氣,便開始嗚咽,攢出些氣力,又開始干嚎,就這樣像是把所有心氣都給哭沒了。
陳平安緩緩問道:“為什么不跟我求情?是因為知道沒有用嗎?不愿意失去最后一次機會,因為幫炭雪開了口,我不但跟春庭府,跟你娘親兩清了,跟你顧璨也一樣,最后一點點藕斷絲連,也沒了,是這樣嗎?是總算知道了哪怕有炭雪在,如今也未必在書簡湖活得下去了,將炭雪換成我陳平安,當你們春庭府的門神,說不定你們娘倆還能繼續像以前那么活著,就是稍微沒那么痛快了,不太能夠理直氣壯告訴我,‘我就是喜歡殺人’了?可是比起哪天莫名其妙給一個都沒見過面的修士,無冤無仇的,就給人隨手一巴掌打死,一家人跑去在地底下團團圓圓,還是賺的?”
顧璨就是不說話,也不去擦拭滿臉的鼻涕眼淚,就是那么直愣愣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嘆了口氣,走到顧璨身前,彎腰遞過去手中的炭籠。
踩在積雪中,每一步都踩出吱吱呀呀的踩雪聲響。
顧璨不接。
陳平安蹲下,面對面,看著顧璨,“小鼻涕蟲,沒關系,照實說,我都聽著。”
顧璨抓起一大把雪,轉過頭去,往臉上糊了糊,這才轉回頭,哽咽道:“陳平安,你是最壞的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猶豫片刻,“在你們書簡湖,我確實是好人。不是好人聰明了,就是壞人。”
顧璨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你們書簡湖,你們春庭府,你們娘倆!陳平安,你就喜歡說這樣的話,我們不要這樣,好不好……”
顧璨用雙手手背遮掩臉龐,嗚嗚咽咽。
陳平安說道:“你回去吧。”
顧璨一拳打在陳平安胸膛,打得陳平安跌坐在雪地里。
顧璨站起身,踉蹌跑走。
跑出去十數步外,顧璨停下腳步,沒有轉身,抽泣道:“陳平安,你比小泥鰍更重要,從來都是這樣的。但是從現在起,不是這樣了,就算小泥鰍死了,都比你好。”
陳平安坐在雪中,眺望著書簡湖。
心止如水。
站起身,抖落棉衣上沾染的雪屑,陳平安走向渡口,等待粒粟島譚元儀的到來,以劉志茂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肯定一回到橫波府就會飛劍傳信粒粟島,只是突然想到這位大驪綠波亭在寶瓶洲中部的諜子頭目,多半不會乘船而至,而是事先與劉志茂通氣,秘密潛入青峽島,陳平安便轉身直接去往橫波府。
春庭府。
婦人披著一件雪白狐裘,焦急等待。
看著顧璨的身影后,趕緊小跑過去,問道:“怎么樣,炭雪呢?沒跟你一起回來?”
先前在灶房娘倆一起包餃子的時候,顧璨突然神色劇變,摔倒在地,捂住心口,像是大病了一場。
當時婦人就心知不妙,多半是炭雪在春庭府外邊出了岔子。
顧璨抬起頭,怔怔道:“死了。”
婦人愕然,以為自己聽錯了,“璨璨,你說什么?”
顧璨重復道:“死了。”
婦人厲色道:“死了?就這么死了?炭雪是元嬰境的蛟龍,怎么可能會死?!除了宮柳島那個姓劉的老王八蛋,書簡湖還有誰能夠殺死炭雪!”
顧璨看著娘親那張臉龐,說道:“還有陳平安。”
婦人憤怒道:“說什么昏話!陳平安怎么可能殺死炭雪,他又有什么資格殺死已經不屬于他的小泥鰍,他瘋了嗎?這個沒良心的小賤種,當年就該活活餓死在泥瓶巷里頭,我就知道他這趟來咱們青峽島,沒安好心,挨千刀的玩意兒……”
顧璨突然說道:“陳平安可能聽得到。”
婦人立即閉上嘴巴,慌慌張張環視四周,她臉色慘白,與地上積雪與身上狐裘差不多。
顧璨默然無聲。
婦人一把抱住他,哭道:“我可憐的兒啊。”
顧璨面無表情,他如今體魄和神魂都孱弱至極,在春庭府和山門的雪地里往返一趟,此刻早已手腳冰涼。
再次返回橫波府,劉志茂猶豫了一下,讓心腹管家去請來了章靨。
又去那座類似劍房的秘密小劍冢,珍藏著上品傳訊飛劍,細細斟酌醞釀一番措辭,才傳信給粒粟島島主譚元儀。
最后劉志茂來到鋪有一幅彩衣國特產地衣的大堂,一拂手,撈起一團水霧,灑在地上,出現一幅青峽島山門口的畫卷。
大雪已停歇,畫面便顯得有些死寂。
劉志茂低頭凝視著水霧生成的畫面。
期間幾次抬頭望向門外。
劉志茂無奈而笑,如今的青峽島近千修士,也就只有一個章靨敢得了橫波府敕令,依舊是晃晃悠悠趕來,絕對不會匆忙御風,至于他這個島主會不會心生芥蒂,章靨這個老家伙可從來不管。
劉志茂嘆了口氣。
最早一起并肩廝殺的老兄弟,幾乎全死完了,要么是死在開疆拓土的戰場上,要么是死于層出不窮的偷襲暗殺,要么是桀驁不馴生有反心,被他劉志茂親自打殺,當然更多還是老死的,結果最后身邊就只剩下個章靨,青峽島最后一個老伙計了。
劉志茂徑直穿過那幅水運畫卷,來到大門口,猶豫了一下,跨出門檻,在那邊等著章靨。
章靨作為地仙之下的龍門境修士,在島嶼千余的書簡湖,即便不談與劉志茂的交情,其實自己占山為王,當個島主,綽綽有余,事實上劉志茂這兩年以遠交近攻的路數,吞并素鱗島在內那些十余座大島嶼后,就有意向讓章靨這位扶龍之臣,揀選一座大島作為開府之地,只是章靨婉拒了兩次,劉志茂就不再堅持。
在兩人皆是觀海境的相逢初期,譜牒仙師出身的章靨,不但是劉志茂的朋友,更是為劉志茂出謀劃策的幕后軍師,可以說,青峽島早期能夠一次次安然渡過難關,除了劉志茂領著一幫聚攏在身邊的從龍之臣,次次出手狠辣,對敵斬草除根,震懾群雄之外,章靨的謀斷,至關重要。
劉志茂之所以對章靨一直禮遇有加,除了艱難歲月里這段殊為不易的香火情,再就是章靨在青峽島站穩腳跟之后,尤其是劉志茂在修行路上,步步登高,遠遠將他甩在身后,許多自認為該說的話,章靨從不猶豫,簡直就是硬生生將一個本該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開國功勛,變成了不知死活、惹人厭煩的廟堂諫臣,劉志茂數次確實大為惱火章靨的半點臉面不講,馬上打江山和下馬守江山,規矩能一樣嗎?可章靨依舊我行我素,劉志茂在躋身元嬰之后,便對章靨越來越疏遠,不過是讓其掌管釣魚、密庫兩房,當著京官的身份,卻做著地方官的事,章靨的不討喜,顯而易見,所以這些年不好說處境艱難,但是比起供奉俞檜這些風光無限的青峽島后來人,章靨在青峽島露面的機會,越來越少,許多慶功宴,倒也參加,但是從不開口說話,既不對截江真君阿諛奉承,也不會潑什么冷水。
腦海中走馬觀燈,劉志茂一想到這些陳年舊事,竟是有些久違的唏噓感觸。
總算是來了。
章靨見著了劉志茂,依舊走得不急不緩。
不但如此,他手里竟然還捏了個結實雪球,由此可見,趕來的路上,章靨走得何等悠哉,去喊他的人又是如何心急如焚。
身邊那個同樣是龍門境修士的橫波府大管家,這趟出門去找章靨,確實糟心,可當他瞧見了站在門外等候的真君老爺后,心弦一震,立即有些后悔,這一路催促章靨的次數,實在太多了,所幸沒有發牢騷,不然多半要栽跟頭。
劉志茂對大管家揮揮手,示意不要靠近大堂,后者立即躬身離開。
章靨抱拳致禮,“見過島主。”
劉志茂笑著抬手虛按兩下,示意章靨不用如此見外。
兩人一前一后跨過門檻,章靨看著懸浮在那幅錦繡地衣上邊的畫卷,默不作聲。
劉志茂開門見山道:“當年你和釣魚房耗時八年,才幫我辛苦找到那位金丹女修的轉世,當時勸我可以將其拘押在青峽島上,但是絕不可以在她身上動手腳,將來一旦劉老成重返宮柳島,最后撕破臉皮的時候,才道破此事,憑借此舉,說不定我劉志茂可以自救一命,我當時不信,你便與我爭執,我還說你是婦人之仁,對劉老成的心性揣摩,十分可笑。現在看來,你未必就對,但我肯定是錯了。”
章靨面無表情道:“難得島主肯認個錯,不曉得明兒早上,太陽會不會從西邊起來。”
劉志茂伸手點了點這個老犟頭,氣笑道:“就你這種臭脾氣和這張臭嘴,換成別人,我早就宰了十次八次了。”
章靨哦了一聲,“那我謝過島主的不殺之恩。”
劉志茂正要說話,突然指了指畫卷,說道:“看好了。”
畫面上,顧璨跪在門外雪地里。
那個賬房先生推開門后,在說完那句話后,抬起頭,雙手拎著炭籠,就這么仰頭看著。
劉志茂臉色陰晴不定。
章靨說道:“我勸島主還是撤了吧,不過我估摸著還是沒個屁用。”
劉志茂先伸出一根手指,在畫卷某處輕輕一點,然后一揮袖子,真的撤去了這幅畫卷。
劉志茂說道:“這個陳平安,你覺得如何?”
章靨想了想,“很可怕,如果他是書簡湖野修,應該就沒島主什么事兒了。”
劉志茂點頭道:“一些個我與他之間的秘事,就不說與你聽了,并非我信不過你,而是你不知道,可能更好。不過有些無傷大雅的小事,倒是可以當個樂子,說給你聽聽看。”
章靨不再故意拿言語去刺劉志茂。
劉志茂所謂的小事,肯定不小。
劉志茂便詳細說了與陳平安離開山門后的對話,以及是如何一起吃了春庭府那頓冬至餃子,然后分開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
劉志茂說道:“你說陳平安為何故意帶上我,嚇唬那婦人,又白白送我一個天大人情,必須瞞著婦人真相,由我劉志茂當一回好人?”
章靨思索片刻,一語中的:“不復雜,陳平安從搬出春庭府那一刻起,就在與顧璨娘親在劃清界線,只是手法屬于比較溫和,雙方都有臺階下,不至于鬧得太僵,不過那會兒婦人多半只會如釋重負,猜不到陳平安的用心,此后陳平安時不時去春庭府吃頓飯,安撫人心罷了,婦人便漸漸安心了,處于一種她認為最‘舒適’的心境狀態,陳平安不會拐騙了顧璨,害得顧璨‘誤入歧途’,去當什么找死的好人,而且陳平安還留在了青峽島,怎么都算是一層春庭府的護身符,就跟多了一尊看門的門神似的,她當然喜歡。在那之后,陳平安就去春庭府越來越少,而且不落痕跡,因為這位賬房先生,確實很忙碌,于是婦人便更加開心了,直到今晚,陳平安拉上了島主,一起坐在春庭府餐桌上吃著餃子,她才終于后知后覺,雙方已是陌路人。”
章靨說完這些幾乎就是真相的言語后,問道:“我這種外人,不過是多留心了幾眼陳平安,尚且看得穿,何況是島主,為何要問?怎么,怕我坐了這么多年冷板凳,常年不用腦子,與春庭府這位喜好以誥命夫人自居的婦人一般無二,生銹了?再說了,腦子再不夠用,幫著島主打理密庫、釣魚兩房,還是勉強夠的吧?難道是覺得我手里邊握著密庫房,不放心,怕我眼見著青峽島要樹倒猢猻散,卷起鋪蓋就一個腳底抹油,帶著一大堆寶貝跑路?說吧,打算將密庫房交給哪位心腹,島主放心,我不會戀棧不去,不過若是人選不合適,我就最后一次潑潑島主的冷水。”
劉志茂笑罵道:“少在這里瞎扯卵!”
章靨緩緩道:“那到底是圖什么?不是我章靨看不起自己,如今的形勢,我真不幫不上大忙,如果是要我去當個死士,我不會答應,哪怕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好歹還有甲子光陰,都算是凡俗夫子的一輩子了,這么多年來,福,我享了,苦頭,更沒少吃,我不欠你和青峽島半點。”
劉志茂沒有回答章靨的問題,沒來由感慨了一句,“你說如果書簡湖都是陳平安這樣的人,我們這幫老不死的家伙,一邊給人罵罄竹難書、一邊又給人頂禮膜拜的大惡人,還怎么混?怎么能混得風生水起?”
章靨笑道:“島主,這樣的人,不多的。”
劉志茂轉頭望著這個魂魄腐朽飄零的龍門境老修士,看了很久。
章靨只是不說話。
劉志茂說道:“章靨,你找個良辰吉日,然后在今年年底,不要等到開春,就悄悄離開書簡湖吧,走得遠一點,隨便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穩穩過完最后的甲子光陰。”
章靨皺緊眉頭,疑惑道:“形勢已經惡劣到這份上了?”
劉志茂猶豫了一下,坦誠道:“目前來看,其實不算最壞,可是世事難料,大驪宋氏入主書簡湖,是大勢所趨,一旦哪天大驪腦子抽筋了,或是覺得給劉老成瓜分太多,想要在我身上找補回來,青峽島就會被秋后算賬,到時候大驪隨便找個由頭,宰了我,既能夠讓書簡湖大快人心,還能得了十幾座大島嶼的家當,換成我是大驪管事情的,鐵定做啊,指不定這會兒就開始磨刀了。”
劉志茂拍了拍章靨的肩膀,“不是在故意收買人心,你如果不是章靨,一個不上不下的龍門境修士,算個屁,哪里需要我劉志茂如此婆婆媽媽,絮叨個半天,有這閑功夫,我閉關修行不行啊?不小心修出個玉璞境,他娘的看大驪還敢不敢磨刀,還舍不舍得卸磨殺驢,同樣是玉璞境,一個阮邛,都快給大驪宋氏捧上天了。我這個只差半步的元嬰,比起阮邛,真是半境之差,就要氣死人。”
“話說回來,怎么收買人心,當年還是你手把手教我的。”
劉志茂從章靨肩頭,收起手,又給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笑道:“我希望身邊的老伙計,總歸得有一個人,夠有個善終的結局。反正是舉手之勞,別謝我啊,不然就見外了。”
章靨突然開始破口大罵:“你這個老王八蛋,真有給大驪或是劉老成活活打死的一天,然后我躲起來了,六十年過去了,我還怎么在黃泉路上追上你,陪你說說話?”
章靨搖搖頭,輕聲道:“我不走。”
劉志茂看著這個又犯倔的家伙,說了句題外話,“你倒是能跟咱們那位賬房先生當個朋友,聰明的時候,聰明得根本不像個好人。犟勁上頭的時候,就像個腦子進水的傻子。”
章靨道:“你現在心性不太對勁,無益于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時候一口氣墜下,你這輩子都很難再提起來,還怎么躋身上五境?那么多大風大浪都熬過來了,難道還不清楚,多少死在我們手上的對手,都是只差了一口氣的事情?”
劉志茂哎呦一聲,“章靨,可以啊,又開始教訓起來了,還敢跟我談修行了,真以為咱倆還是當年兩個觀海境的愣頭青啊?”
章靨笑道:“我躋身洞府境的時候,能算是愣頭青,你劉志茂那會兒,年紀已經不小了,沒辦法,你們這些野狗刨食的山澤野修嘛,混得就是比我們譜牒仙師要差勁很多。”
劉志茂嘲笑道:“在書簡湖當了這么多年的野修,到頭來還是愿意以譜牒仙師自居啊?”
章靨喃喃道:“有件事情,一直放在心底沒跟人講過,我在跟著那個叫劉志茂的家伙,來到書簡湖的第一天起,就無比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親眼看到那個劉志茂以野修身份,在書簡湖開宗立派。所以這些年,我經常去一個地方逛蕩,那是我和劉志茂在書簡湖最早的立足之地,一個跟橫波府同名的小島嶼,橫波島,巴掌大小的地兒,后來給一位當時來看無可匹敵的金丹仇家,直接用本命法寶給打沒了,真是氣死我了,當時背著那個半點沒有氣餒的劉志茂,一個人劃船過去,在那邊默默流淚,哭也,苦也。”
陳平安和譚元儀幾乎同時到達橫波府。
只是一明一暗。
劉志茂親自出門將手持炭籠的賬房先生,領到一間密室,竟是四壁與地面竟然都是雪花錢,然后只擺放了四張蒲團。
粒粟島島主譚元儀已經坐在其中一張蒲團上,正在閉目養神,在劉志茂和陳平安并肩走入后,睜開眼,站起身,笑道:“陳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
陳平安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書簡湖的近況,譚島主你的那位綠波亭同僚,如今身在青鸞國的李寶箴,能不能夠知曉?”
譚元儀說道:“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一些關鍵諜報的交換,如果陳先生不愿意在諜報上被提及太多,我可以親自潤筆一二。”
陳平安自然需要拱手致謝。
譚元儀則說了一番客氣話,什么陳先生可是龍泉郡的山大王,還是北岳正神魏檗的摯友,在綠波亭內部,人人久仰陳平安的大名。
實則陳平安心中非但沒有驚喜和感激,反而開始擔憂今夜的秘密會晤。
大驪官場,尤其是安插在大驪王朝以外的諜子,最重規矩律法。譚元儀所謂的“潤筆”,就是破例,若是換成書簡湖的山澤野修,當然可以理解為雙方做買賣的鋪墊和誠意,可是陳平安剛好是極其熟稔大驪某些運作規矩的人,沒辦法,曾經的死敵,剛好是綠波亭的原先主人,那位宮中娘娘,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女子。譚元儀既然敢壞了規矩,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意味著他需要在陳平安身上悄悄找補回來,這也是做買賣的分內事,在商言商罷了。很多朋友,壞在一個錢上,反目成仇,未必全是那些所謂的朋友不厚道,自身亦是錯在了“拎不清”上。至于這里邊還應該講一講的順序先后、對錯大小,又往往因為一味感情用事,誤人誤己,兩敗俱傷。
三人一起落座。
一位大驪諜子頭目,過江龍。
一位書簡湖元嬰修士,地頭蛇。
一位既是籍貫在大驪龍泉郡、又是青峽島供奉的賬房先生,過路客。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攤放在炭籠上,直截了當問道:“因為老龍城變故,大驪宋氏欠我金精銅錢,譚島主知不知道?”
譚元儀點點頭,“這是綠波亭頭等機密,綠波亭所有隱匿在寶瓶洲中部的諜子死士,只有我可以接觸到一些大概,屬于大驪公文里邊故意語焉不詳的那部分,所以具體內幕,我依然沒資格知道。”
陳平安又問道:“大驪軍方,比如在先后到達朱熒王朝邊境的兩支鐵騎,是不是都對譚島主很不滿?”
譚元儀臉色微變。
大驪尚武,從廟堂到江湖再到市井,皆是如此,民風彪悍絕非虛言,所以一直被寶瓶洲譏笑為“北方蠻夷”。
大驪的上柱國姓氏,大部分的根基都在軍方,均攤掌握著一支支打慣了“老仗”的邊軍鐵騎,沒有誰能夠完全掌握一支邊軍,往往是兩三大豪閥姓氏相互制衡、結盟,當然也有類似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這般互相仇視的存在。
如果不是大驪國師崔瀺,大驪文官根本就沒有出頭之日,哪怕是繡虎經營朝堂百年之久,去年還是鬧出了一個大笑話,大驪其中一支南征騎軍在京城的傳話人,氣勢洶洶去戶部討要銀子,品秩比此人高出一截的戶部侍郎,親自出面接待,結果戶部當然是要按照流程,先吐苦水,再喊窮,最后雙手一攤沒銀子,若是有點牽來扯去官場香火情的,最多就是私底下說些盡力周轉的掏心窩言語,若是沒交情的,那就是愛咋咋的,有本事你們來戶部砸場子啊。
那個造訪戶部要銀子的家伙,就是與戶部關系平平的,聽了半天,拗著性子,忍到最后,終于開始炸窩,拍桌子瞪眼睛,指著一位戶部侍郎的鼻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將自家鐵騎一路南下的滅國功勛,一樁樁擺事實說清楚,再把將士在哪一國哪一處戰場的慘烈傷亡,一一報上數字,按照國師崔瀺的話說,這就是“武人也要說一說文官聽得懂的斯文話”,最后質問那個戶部侍郎是不是良心給狗叼了,竟敢在軍餉一事上支支吾吾裝大爺,再將戶部到底還有多少存銀說了個底朝天,說得那位戶部侍郎直感慨你這家伙來咱們戶部當差算了。
最終結果,自然是那人滿載而歸,還有意外之喜,戶部侍郎單獨劃撥一筆不算燃眉之急的款項,給了那支勢力在京城盤根交錯的鐵騎。
只是那人還沒能帶著喜訊離開京城,就給揪了回去,不但如此,連同戶部侍郎以及頂頭上司,那個被譽為大驪財神爺的尚書大人,三個人同聚一堂。
主位上,坐著一頭繡虎,國師崔瀺。
當時崔瀺喝著茶水,微笑道:“給咱們大驪那教書匠窮儒生的那點銀子,你們戶部也好意思拖延?你們不也是讀書人出身嗎?你戶部右侍郎宋巖,如果我沒有記錯,最早也是村塾受的蒙學,真舍得動這幾下子筆刀子?咱們大驪已經這么揭不開鍋了?”
不理會那個戰戰兢兢的戶部侍郎,崔瀺轉頭望向那位白發蒼蒼卻精神矍鑠的戶部尚書,“韓大財神爺,大驪這么窮,怪誰?怪我?還是怪你?”
不曾想老尚書毫不畏懼,指了指宋巖,“哪敢怪國師大人,我年紀大,但是官癮更大。再說了咱們戶部也不窮,銀子大大的有,就是不舍得胡亂花費而已,所以怪不著我,要怪就怪宋巖,那筆款項,從頭到尾,咱們戶部都按照國師的要求,辦得清清爽爽,一顆銅錢不多,一顆銅錢沒少。只是宋巖壞了事,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宋巖,快,拿出一點咱們戶部官員的骨氣來。”
那個邊軍出身的要錢人,瞪大眼睛,他娘的六部衙門的高官,就這操行?不比咱們邊軍里邊出來的糙漢子,好到哪里去啊。
看來天底下臭不要臉的人和話,其實都一個德行?
崔瀺喝了口茶,對老尚書笑道:“行了,少在這里拐彎抹角給下屬求活路。宋巖錯是不小,但還不至于丟了官,幾次京評,都還算不錯。就把三年俸祿拿出來,給到那筆款項里頭去。”
膝蓋發軟的宋巖如獲大赦,“屬下愿意拿出十年俸祿……”
老尚書一拍腦袋,“瓜慫蠢蛋,自尋死路啊。”
崔瀺還是沒生氣,一手端茶,一手持杯蓋對宋巖擺擺手道:“這不是當官該有的規矩,回去后,還魂了,靜下心來,再好好跟老尚書討教一些為官之道。別總以為自己這位頂頭上司,只是靠著掙錢本事,才得以立身廟堂中樞。”
老尚書帶著劫后余生的侍郎離開大堂。
兩個一起抹汗水,老尚書氣得一腳踹在侍郎腿上,低聲罵道:“我再年輕個三四十年,能一腳把你踹出屎來。”
后者苦笑不已,這還是那個喜歡成天之乎者也的老尚書嗎?
那個在大鬧戶部衙門的家伙,咽了咽唾沫,到底是個能從戶部要到銀子的聰明人,學那老尚書耍無賴,“國師大人,可不能殺我啊,我這是職責所在。”
崔瀺點點頭,“你做的非但沒錯,反而很好,我會記住你的名字,以后再接再厲,說不定出息不小,最少不用為了跑趟衙門,專程去咬咬牙,購買了一身不丟邊軍臉面的新衣服,買衣這筆錢,離開這里后,你去戶部衙門討要,這不是你該花的銀子,是大驪朝廷的文官,欠你的。你在宋巖那邊討要到的軍費,除了本該撥給教書匠的那點銀子,其余都可以帶出京城。”
那個家伙滿臉的匪夷所思,“國師大人,當真就只是這樣?”
至于為何堂堂大驪國師,會知曉自己買衣服的這種芝麻小事,他當下已經顧不得多想了。
崔瀺笑了笑,“當然不止是這樣,這件事情害我分心,尤其是讓我心里頭有些不痛快了,既然怪不到你這個跑腿的人頭上去,韓尚書又滑不溜秋,不給我讓戶部衙門吃點掛落的機會,所以就只好拿你們的那位主將來說事,南下途中,他一些個可睜眼可閉眼的賬,我打算跟他蘇高山算一算,你告訴他,朝廷這邊,扣掉他滅掉夜游國的一國之功,所以本該是囊中之物的巡狩使,有些懸乎了,接下來與曹枰雙方齊頭并進,攻打朱熒王朝,記得多出點力,如果能夠率先率軍攻入朱熒王朝京城,會是大功一件,樵夫出身的他,不是喜歡拿龍椅劈砍當柴火燒嗎?那一張椅子,我可以今天就答應他,只要蘇高山搶先一步,見著了京城高墻,那張寶瓶洲中部最值錢的椅子,就是他的柴火了,吞掉那張椅子的火焰,他豢養的那條火蟒,就有希望躋身金丹。”
那個邊軍漢子臉色難看至極。
這明擺是要逼著蘇大將軍拼死突入腹地啊。
崔瀺放下茶杯,“還有事情要忙,你也一樣,就不請你喝茶了,一兩杯茶水,也沒法子讓你變得不火急火燎。”
那漢子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放棄了與國師大人再商量商量的打算,他敢在戶部鬧,那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狗急跳墻,在這兒,毫無意義。
漢子離開之前,壯起膽子說道:“國師大人,能不能再耽擱耽擱,容我說句話,就一句話。”
崔瀺笑道:“是兩句了。”
漢子直爽笑道:“以前總聽說朝堂上的大人物,都喜歡說些云里霧里的屁話,全靠自己去猜,國師大人說話也繞,可繞的不多,雖然今兒事情讓國師大人有些糟心,可說實話,我還是心里挺痛快的。”
崔瀺揮揮手,“以后可以跟人吹牛皮,但是別太過火,一些個與我崔瀺把臂言歡、稱兄道弟的話,還是別講了。”
漢子由衷佩服,抱拳道:“國師大人真乃神仙也。”
很難想象。
一個邊軍漢子在去年末跟戶部討要銀子,就這么一件當初跟書簡湖八竿子打不著的小事,會最終直接影響到書簡湖數萬野修的大勢和命運。
一支大驪鐵騎的主將蘇高山,從去年到今年末,整整一年,就一個感覺,老子沒錢,老子缺錢。
尤其是長驅直入,打到了朱熒王朝的藩屬石毫國中部地帶后,拿下石毫國,毫無困難,但是掂量了一下曹枰那家伙的兵馬,蘇高山就愁,怎么看都是那個小白臉更有勝算,拿下攻破朱熒王朝京城的首功。
人總不能活活給尿憋死,尤其是蘇高山這種高位的實權大將,所以在一切規矩之內,銀子也要,神仙錢更要。
所以他就盯上了石毫國以南的那座書簡湖。
親自派人去了趟池水城,與粒粟島譚元儀有過一番會晤。
他蘇高山不管是什么劉志茂馬志茂,誰當了書簡湖的盟主,無所謂,只要給錢就行,只要銀子夠多,他就可以加快南下的馬蹄速度,為此人撐腰,那幫好似的過街老鼠山澤野修,誰不服氣,那正好,他蘇高山此次南下,別說是野修地仙,就是那些譜牒仙師的大山頭,都鏟平了四十余座,如今麾下不提大驪配給的武秘書郎,光是一路拉攏而來的修士,就有兩百人之多,這還是他看得入眼的,不然早就破千了。而且只要打算進行一場大的山上廝殺,自家大軍的屁股后頭,那些個給他滅了國或是被大驪承認藩屬身份的地方,在他身前低頭哈腰的譜牒仙師、神仙洞府,還可以再喊來三四百號,最少是這個數,都得乖乖騰云駕霧,屁顛屁顛過來馳援書簡湖。
更何況大軍之中,專門配置有專門針對山上修士的即艘巨型劍舟,是墨家機關師打造出來的大家伙,一次升空齊射,飛劍數千如雨落。
就是吃錢,而且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錢,每用一次,蘇高山就要心如刀割,感覺像是從自己心頭剮肉。
每次一聽到文官幕僚在那邊打算盤,說此次動用劍舟,得不償失,噼里啪啦,最后告訴蘇高山虧損了多少小暑錢,蘇高山就恨不得把那些祖師堂的老梁木都給拆下來賣錢的覆滅山門,再派人去掘地三尺,重新收刮一遍。萬一找出個秘密藏寶地之類,說不定就能保本、甚至是有賺了。這類事情,南下途中,還真發生過,而且不止一次。那幫老不死的山上修士,都他娘的是老鼠打洞,一個比一個藏得深。
一想到書簡湖那么多野修積攢了百年數百年的家當和積蓄,蘇高山差點都想要厚著臉皮去找曹枰那個小白臉,跟他再借幾艘劍舟。
而蘇高山身負大驪氣勢,本身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將,做事情,往往是越簡單越好。
但是對于粒粟島譚元儀而言,一個習慣了刀刃上計較得失的大諜子,實在是碰到了蘇高山這種實權武將,能夠在大驪邊軍中排名前十的真正大人物,一位板上釘釘的未來巡狩使,譚元儀是既高興又頭疼。
粒粟島這些年的盈余,以及先前從青冢、天姥島掙來的一點神仙錢,對于那支急劇擴張的鐵騎所需軍費而言,四個字,杯水車薪。
蘇高山以戰養戰,已經無法維持,畢竟南下途中,除了大驪鐵騎的如雷馬蹄,還有大驪監軍和專門負責收拾殘局的一撥文官,后者都會盡力避免軍方對戰敗之地的盤剝過重。這里邊,國師崔瀺早就制定出一套近乎繁瑣的規矩,那些邊軍將帥愛看不看,會不好看,無所謂,反正自有幕僚幫著解惑,而且一旦違例,就要付出代價,可以憑借軍功抵過,只要戰功足夠,遇上了冥頑不化的城池,久攻不下傷亡慘重,最后一旦成功破城,主將甚至可以下令屠城,別說是兩條腿的人,還可以殺得豬犬不留,但是這種違反那本南征律例冊子的泄憤之舉,大驪隨軍監軍和那些留守文官最多是建言,不會死勸,更不會彈劾,因為這種情況,一樣在國師大人的規矩之內,只需要拿出那本冊子,翻翻看,一路殺敵積攢下來的功勞簿膽敢,以及破城軍功,拿來去跟屠城所需代價算一算,足夠,又舍得戰功被抹、舍得事后撈不到一個大驪新設官職的封疆大吏“巡狩使”,只管去做,大驪朝廷絕對不會對你秋后算賬。
可若是軍功不夠,還敢肆意屠城或是坑殺敗軍降卒,更簡單,就殺頭,監軍可以直接下令所有軍伍當中的武秘書郎,哪怕是主將身邊的心腹武秘書郎,一樣需要聽令于大驪國師交予監軍的令牌,當場將下令屠城的主將斬立決,然后還要被傳首各支大驪邊軍,一顆人頭還不夠,在大驪本土的家族一起幫著補過,補到足夠為止,若是殺光了還不夠,沒關系,大驪國師說了,就當是大驪對你這些年的戎馬生涯,破例法外開恩了。
可如果劉老成沒有出現。
這筆買賣,對他譚元儀,對劉志茂,對大將蘇高山,還有對大驪,是四者皆贏的大好局面。
結果蹦出個已經兩百年在宮柳島沒露面的劉老成。
所以說,劉老成這根攪屎棍的出現,使得劉志茂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對書簡湖的掌控,譚元儀的下場,不比青峽島顧璨和那條畜生好到哪里去,都屬于無妄之災。
這會兒,劉志茂眼觀鼻鼻觀心,老僧入定一般。
陳平安微微抬手,搓了搓掌心,“譚島主,跟攻打石毫國的那位大驪主將蘇高山,關系如何?”
譚元儀說得很坦誠,“關系很一般,蘇高山看上的,是書簡湖千余島嶼的孝敬錢和賣命錢,拿不出來,隨時可能翻臉,連我這半個自家人,都無法例外。雖說武將絕對無法干涉綠波亭事務,可是我這種諜子,光是綠波亭內部,就多達十余位。更不要說還有差不多性質的牛馬欄和銅人捧露臺,都不比綠波亭遜色。”
陳平安笑道:“更不妙的是綠波亭,原本是那位娘娘親造而出,雖說如今變成了大驪國師的養子,可畢竟不是親生的。最最不妙的,則是同樣是綠波亭內做到譚島主這個高位的諜子,是李寶箴的升遷之路,注定更加順遂,反而像譚島主這樣的綠波亭資歷深厚的前朝老臣子,有些難熬了。”
譚元儀笑道:“對待牛馬欄和綠波亭,國師大人是不會有所偏心的。”
陳平安一針見血道:“對待牛馬欄和綠波亭,當然不會偏心。可是具體對待綠波亭每一個被那位娘娘提拔起來的心腹老人,會不會?可能國師度量極大,不會,可能肚量沒那么大,會。可能今天亂世用才,不會,可能明兒天下太平,就會。可能今天遞了投名狀,與娘娘劃清了界限,明天就突然天降橫禍,被不太聰明的別人給株連。似乎都有可能。”
譚元儀嘆息一聲,沒有反駁。
劉志茂依舊一副置身事外的散淡模樣。
陳平安也心中嘆息一聲。
在譚元儀這邊,打不打開死結,有意義,但是意義不大。
但是哪怕如此,沒有開始做買賣,就已經知道結果會不盡如人意,今夜的會談,依舊是必須要走的一個步驟。
陳平安需要通過譚元儀所有細微處,透露出來的一個個小的真相,去敲定一樁樁心中疑惑,再去匯總、分別那個看似模糊、但是有跡可循的大勢脈絡。
陳平安笑道:“形勢確實不是太好,可是患難生交情,譚島主,劉島主,那咱們就當一回精誠合作的盟友?開始聊聊細節步驟?三方相互查漏補缺?”
譚元儀微微坐直幾分,沉聲道:“陳先生愿意投桃,譚元儀必然報李!”
劉志茂更是開口說話,笑道:“如此甚好!”
深夜時分。
陳平安獨自離開橫波府,返回青峽島山門,將炭火早已熄滅的炭籠放回屋子,懸掛好養劍葫,換上了那件法袍金醴,再在外邊穿上厚實的青色棉袍,拔出房門上的那把劍仙,歸鞘背在身后,徑直走向渡口,解開那艘小渡船的繩索,去往宮柳島。
水路遙遠。
只是陳平安并不心急,撐蒿劃船,渡船如一枚箭矢,破水而去。
書簡湖太過廣袤,即便渡船如同疾鳥飛掠,可天亮時分,猶然沒有看到宮柳島的影子。
大雪飛鳥絕。
陳平安休憩片刻,便停船湖在心某處,手持一根筷子,擺放一只白碗,輕輕敲擊,叮叮咚咚。
側耳傾聽。
既像個街邊乞討要飯的乞兒,但又像那種退隱山林、孤云野鶴的年輕仙人。
陳平安就這么自得其樂了一炷香功夫,將碗筷都收入咫尺物后。
陳平安搓了搓臉頰,然后深呼吸一口氣。
涼風大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