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路上。
陳平安停馬在一座不知名高山的山巔,因為打算接下來,就近尋找一座仙家渡口,乘坐渡船返回大驪龍泉郡,就趁著這個日頭高照的最后機會,曬起了那些許久沒有翻出來的竹簡,既有棋墩山青神山子孫竹的竹片,也有尋常山野綠竹和書簡湖那座島嶼的紫竹材質。
附近山巒起伏,不過山中有條行商的茶馬古道,入山之后,依稀有些趕路的商賈,匆匆往來。
陳平安故意揀選了一條岔路小道,走了幾里山脊路,來到這處山頂曬竹簡。
翻出了所有竹簡,陳平安蹲在一旁,怔怔出神。
一想到欠了那么多債,真是腦殼疼。
陳平安喝了口酒,不斷安慰自己,回到了龍泉郡,在魏檗的運作之下,自己就是位大地主了,拿出點氣度來,些許外債,算什么。
陳平安揉了揉臉頰,覺得是這個理兒,錢財乃身外之物,君子取財用之有道……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自己臉頰上,真當自己是善財童子了不是?
然后陳平安轉頭望去,一位先前在半路遇上的老儒士,氣喘吁吁站在遠處,見著了自己,似乎害怕遇上了瘋子,正打算轉身下山。
當時陳平安騎馬越過老儒士和書童身形,看腳步和呼吸,都是尋常人,當然如果對方是高人,隱藏極深,陳平安也不會有意去探究。
肩挑擔子的少年書童,沒有跟隨老儒士一起趕來,興許是老儒生想要獨自登高作賦,抒發胸臆之后,就會立即返回,繼續趕路。
當然也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修士,披著儒生外衣,將他陳平安當做了一頭肥羊,想要來此殺人越貨?
陳平安都無所謂。
老儒士似乎在心中經過了一番天人交戰,仍是下定決心,來到陳平安十數步外,彎腰看著那些竹簡,看了片刻,如釋重負,轉頭笑問道:“年輕人,是一個人遠游求學?”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笑道:“算是吧,想要多走走。”
“嗯,不錯不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如今的后生,買書讀書越來越省力,就越吃不住苦頭了。”
老儒士先點頭,然后問道:“不介意我走動,多看幾眼你這些珍貴的竹簡吧?”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觀看。”
很快陳平安就有些后悔了,老人不單單是看竹簡,翻翻撿撿,還喜歡問這問那,而且問題極多,此言此句,出自何處,有些時候陳平安說了書籍名稱與語句主人,老人更來了興致,詢問陳平安可知那人那書的學問根腳與宗旨立意,陳平安回答得有些吃力,老儒士言語不太客氣,有些陳平安不熟悉、老人無比爛熟于心的學問,后者就要好好教訓一通陳平安的一知半解,讓陳平安只得頻頻點頭,虛心接受老人的點評。
老儒士真是不怕麻煩,少年書童在遠處喊了兩次,都給老人拒絕了,最后書童便干脆放下擔子,坐在那邊一個人長吁短嘆。
足足一個多時辰,老人總算看完了竹簡,也問完了問題。
老人突然笑問道:“年輕人,我特別喜歡其中二十枚竹簡,能不能割愛送我?”
陳平安果斷搖頭,“不行。”
跟你這位老先生又不熟。
陳平安剛打定主意,近期打死不做那善財童子了。
老人有些急眼了,“你這人,讀了那么多書上道理,怎的如此小家子氣,天下書生是一家,送幾枚竹簡算什么。”
陳平安笑瞇瞇道:“不湊巧,老先生是學問淵博的讀書人,我如今可還不算,再說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是書上的道理,老先生莫要強人所難啊,不然可就不太善嘍。”
老人伸手指了指陳平安,“好小子,讀書盡讀些歪理,罷了罷了,你既然都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么大的道理壓我,我也就只好捏著鼻子說一句‘君子不奪人所好’,安慰自己了。”
陳平安笑而不語。
老人顯然猶不死心,又見陳平安半點不上道,只得厚著臉皮又問道:“真不送我?二十枚竹簡太多的話,十二枚也成。”
陳平安無奈道:“老先生,真不能送,這些竹簡和上邊的內容,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是要拿回家中好好珍藏起來的,每一枚竹簡,都是一時一地的心境,每次拿出來曬一曬,都是一次反省。”
老人氣呼呼道:“那說明你是讀死書,道理真要讀進了肚子,哪里還需要翻看竹簡。”
陳平安給逗樂了,他娘的你這位老先生道理倒是一個接一個,歸根結底,還不是想要白拿二十四枚竹簡,收入囊中?陳平安可是早就發現了,那些讓老先生最為愛不釋手的四十五枚竹簡當中,大半可是青神山綠竹和紫竹島的仙家紫竹,一旦陳平安點頭答應,結果老先生就直接拿走了靈氣縈繞的竹簡,若是真心喜好上邊的文字內容,也就罷了,可要是個稍稍有些眼力、貪圖那些靈竹本身的修士,陳平安難道還要翻臉不認,搶回竹簡不成?
老人見陳平安態度很堅決,只得作罷,嘀嘀咕咕,埋怨不已。
陳平安開始收拾竹簡,看得老先生好像一顆顆銀子從手邊溜走,滿臉心疼。
看得陳平安都有些于心不忍,二十四枚竹簡沒得商量,十二枚也不行,不然就送出六枚竹簡,意思意思一下?不然老先生在這里耗費了一個多時辰,陳平安都有些心累,想必這位老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即便是貪圖那些竹簡,心不累,可一大把年紀了,蹲半天嘮叨半天,也累人的。
再者,老先生的一肚子學問,談吐之中,當真做不得假。就是財迷了些,這一點,倒是跟自己同道中人。
老人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了,趕緊“好心”勸阻陳平安:“年輕人,日頭這么大,別著急收起來啊,趁著天氣好,再曬曬,竹簡就怕蟲蛀水浸……你要是擔心日頭西斜再動手,會來不及收拾,我來啊,我可以幫忙的,你這般作為,可對不起這些竹簡和那么多美好的文字!”
陳平安算是有些服氣了,停下手上動作,笑問道:“老先生,我問一個有些冒犯的問題,行不行?”
老人搖搖頭,試探性問道:“那就別問了吧?咱們讀書人好面子。”
陳平安問道:“那老先生到底還想不想要送出幾枚竹簡了?”
老先生斬釘截鐵道:“隨便問!”
陳平安抹了把臉,總覺得自己掉坑里了。
老人偷偷摸摸拿出身邊一枚地上的綠竹竹簡,呢喃道:“積土成山,風雨興焉。說得真好啊……就是字刻得差了點,有力無氣的,不堪入目,還敝帚自珍作甚,不如送人,重新再刻……”
陳平安無奈道:“老先生,我耳朵靈,聽得見的。”
老先生一臉錯愕,“我都沒說啥,你咋聽得見?年輕人,你難道是山上神仙,聽得見我的心聲?”
陳平安看著老先生的神色表情,還有那眼神。
賊真誠。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真只是一位過路的老儒生。
不過這也不奇怪,儒家書院修士,在這一帶,相比書簡湖野修和山上仙師,確實人數稀少。
而且能夠一個多時辰,沒有流露出絲毫蛛絲馬跡,恐怕一位書院君子都做不到,陳平安不覺得觀湖書院的圣人,有這閑工夫來跟自己開玩笑。
老先生一臉遺憾道:“人情冷暖可無問,手不觸書吾自恨啊。”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
老先生怒道:“年輕人,先前的耳朵靈光呢?!”
陳平安想了想,抬頭看了眼天色,“老先生,我認輸,你自個兒去挑竹簡吧,我還要著急趕路,不過記得挑中了哪支書簡,都不用與我說了,我怕忍不住反悔。”
老儒士問道:“二十四支?”
陳平安點點頭,“可以少,不能多。”
老儒士嗯了一聲,老懷欣慰道:“對嘛,年輕人,就要氣量大些,早該如此了,千金難買寸光陰,你瞧瞧,咱們耗在這里,虛度了多少光陰,不比幾枚竹簡更值錢?”
陳平安點頭道:“對對對,老先生說得對。”
除了手中那枚竹簡,老先生開始起身,四處揀選心儀的其余竹簡,故意磨磨蹭蹭。
陳平安突然咳嗽一聲。
老先生裝耳聾。
陳平安只得苦笑道:“老先生,加上你手中這枚竹簡,可都快三十枚了。既然是讀書人,能不能講點信用?”
老先生恍然大悟,將最后一枚竹簡收入袖中,老人所站位置,離著陳平安有些遠,客套含蓄幾句,就走了。
到了書童那邊,老儒士趕緊催促道:“走走走,快點走!”
一老一少,腳底抹油,跑得飛快。
陳平安這會兒大致可以確定,真碰上“高人”了。
陳平安笑了笑,默默獨自收起剩余的所有竹簡,然后牽馬走下山巔,來到那條茶馬古道,繼續騎馬緩緩趕路,此后再沒能遇上那位老先生,相信這會兒正躲在什么地方偷著樂呵吧。
陳平安在馬背上,打了個盹兒。
渾然不覺。
一位老先生正在為他牽馬而行。
老先生笑問道:“陳平安,一個人在自己心路上的逢水搭橋,逢山鋪路,這是很好的事情。那么有沒有可能,能夠讓后人也沿著橋路,走過他們的人生難關?”
陳平安依舊不自知,卻已以心底心聲,緩緩開口道:“老先生,我只是個精打細算的賬房先生,可不是什么教書先生,萬萬不敢有此想。”
此后一問一答。
“這場問心局,可曾認輸了?”
“當然輸了啊。”
“那么失望嗎?”
“對自己有些失望,做得不夠好,只是對世道沒那么失望了。”
“這樣啊。”
此后又有“閑聊”。
老先生說得有些離題萬里,想到哪里說到哪里。
馬背上的“陳平安”便聽著。
“道家學說,尤其是道祖所言,呵,民智未開,或是民智大開,前后兩種最極端的世道,才能推行,才有希望真正成為世間所有學問的主脈。所以說道家,學問是高,道祖的道法,想必更是高得沒道理了,只可惜,門檻太高啦。”
陳平安啞然無語。
這話說得……
算了,就當是這位老夫子自己琢磨出來的道理吧。聽一聽,也不是壞事,千萬別還嘴,別說什么不是。
陳平安可不想與人吵架。
他暫時實在是沒那份心氣了。
若是吃過了綠桐城四只價廉物美的大肉包子,說不定還能試試看。
“一個個先賢的背影,愈行愈遠,作為后人,只是跟在他們身后,遠遠看一眼,你陳平安會有何感覺?”
“我只覺得高山仰止,如果將來真有機會,跟他們走在一條路上,哪怕只是遠遠看一眼先生們的背影,應該會覺得……與有榮焉。”
“好!”
老先生松開馬韁繩,身后遠處那位挑擔的少年書童,則渾身琉璃光彩,虛幻不定。
馬背上的陳平安,繼續在“夢中”繼續緩緩騎馬前行,在茶馬古道上愈行愈遠。
那位老先生在道路上駐足不前,一樣是身
形縹緲,如云如煙。
當陳平安在馬背上打了個激靈,恍然驚覺已是深夜時分,一人一騎,已經走出大山,來到了一條河流旁邊。
大驪王朝,永嘉十二年,春分時分。
當入春之后,蘇高山、曹枰之外的第三支大驪鐵騎投入戰場,朱熒王朝在幾條戰線上都開始節節敗退,京城被圍,朱熒王朝的君王玉璽、太廟神主,即將蒙塵,只在旦夕之間。
但是藩王宋長鏡卻沒有進入朱熒王朝版圖,這一天春風里,浩浩蕩蕩的墨家機關巨舟,掠過朱熒王朝版圖上空,繼續往南。
宋長鏡站在主艦樓船的船頭,居高臨下,俯瞰大地,不斷有零散的劍修,不愿茍活,御劍而起,向這支寶瓶洲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巨大“船隊”,發起進攻,又毫無懸念地一一隕落,如同姍姍來遲的巷弄迎春爆竹聲,又像那山上的仙鶴哀鳴,劃破長空,讓每一個在大地上見到此幕景象、聽聞悲音的朱熒子民,悲慟不已。
宋長鏡依舊穿著那件老舊的狐裘,當年許弱這一脈墨家旁支選擇押注大驪,其實就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與陰陽家那一脈,聯造那座僭越至極的仿造白玉京,除此之外,大驪吞并盧氏王朝在內的所有財富,尤其是驪珠洞天的“買路錢”,此外還有一路南下的各大國庫繳獲,都用來打造這些南渡飛舟,堂堂大驪,這些年,國力鼎盛不假,實則年年入不敷出,即便如此,仍是賒欠墨家許多,尤其是當墨家主脈選中大驪后,花錢更是流水,可不是小江小河的嘩啦啦作響流淌,而是像那大瀆流水,水深無聲,可能都沒個響動,國庫就空蕩蕩了。
對于大驪,尤其是戶部而言,這是一種魄力,更是能力,國師崔為何對戶部尚書刮目相看?就連他宋長鏡和整個軍方,都愿意對戶部官員持有敬意,根源便在于此,當然,各支鐵騎去戶部討要軍餉的時候,沒誰會留情面,哭爹喊娘,裝窮一個比一個熟稔,宋長鏡對此看在眼中,并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大驪文武官員,在爭爭吵吵、磕磕碰碰的過程當中,以及年輕一代書生的投筆從戎、邊關子弟的紛紛躋身官場,宋氏廟堂上的文武界線,不斷模糊,這是好事情。
至于與墨家外鄉修士關系最親近的工部,更是繞不過去的幕后功臣。
反而是原本地位最高的禮部、吏部,一旦將來論功行賞,會比較尷尬,所以在大驪新北岳一事上,以及與大隋結盟和出使大隋,禮部官員才會那么不遺余力地拋頭露面,沒辦法,如今與戰場距離越遠的衙門,在未來百年的大驪廟堂,就要不可避免地失去底氣,嗓門大不起來,甚至極有可能被其余六部衙門蠶食、滲透。
畢竟大驪刑部衙門,在諜報和籠絡修士兩事上,依舊有所建樹,不容小覷。
所以禮部,如今有了些小動作,就怕害怕所有人都在開疆拓土的時候,唯獨他們這個昔年大驪六部最尊的衙門掉隊,跌入塵土,淪為一座清水衙門,里邊只有一張張冷板凳,還怎么吐舊納新,坐穩大驪第一部堂的清貴且實權的高位,還怎么能夠年年都是新年新氣象?
只剩下一個吵開了鍋的吏部,因為有關氏老太爺坐鎮,不管自己人關起門來怎么吵,出門對外,還是規規矩矩。
哪怕禮部使勁嚷著要求太平無事牌一事上,必須從舉薦、勘驗、頒發、記錄檔案、考評,都要全部收入禮部,讓原本約莫負責一半職責的刑部徹底放權,關氏老爺子只是搗漿糊,不表態,就拖著,最后竟是連因病告假這種拙劣的手段都拿出來了,他娘的就你這位老爺子頓頓酒肉的人,比許多禮部青壯官員的身子骨還要結實,也會感染風寒一病不起?老狐貍真是年紀越大,臉皮越厚,比老爺子矮了一個輩分的禮部尚書,哪怕還算是關老爺子的半個門生弟子,據說都氣得在宮禁值房那邊發牢騷了,說老爺子也忒倚老賣老。
大驪官場,熱鬧且忙碌,各座衙門,其實都鬧出了不少笑話。
京城意遲巷和篪兒街,在今年的正月里,更是往來拜年,走動頻繁。
對于這些“春江水暖”的官場事,宋長鏡不太上心,大勢之下,都是人之常情,只要不過火,不越界太多,他不會管,事實上,也用不著他一個沙場武夫,去操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務。
因為宋長鏡不得不承認,大驪鐵騎能夠順利南下,并且步步穩固,那頭繡虎,功莫大焉。
地面上又炸開一抹微弱虹光,有位年輕劍修隱匿在山巒之間,似乎瞅準了宋長鏡這位“大官”模樣的大驪蠻子,劍光如一條白線,畫弧而至,直刺宋長鏡,飛劍意氣當中,滿是視死如歸的悲憤氣概。
宋長鏡擺擺手,示意那些躋身地仙之流的隨軍修士不用攔阻,一位六境劍修的孱弱飛劍,給一位十境純粹武夫撓癢癢嗎?
宋長鏡隨手一拳,將那柄本命飛劍砸回地上,剛好落入那名年輕劍修的身畔大地之中,臉色慘白的劍修搖搖欲墜,仍然竭力站穩身形,望向那個實力超乎想象的船頭男子。
飛舟掠過長空,年輕劍修再無出劍的實力,跌坐在地,
此后如蝗群的墨家飛舟,故意飛過了朱熒王朝的南岳山巔上空。
心懷必死之死的千百劍修,與那尊地位尊崇的南岳神一同迎敵。
渡船之中的十余艘劍舟,飛劍如雨落向大地。
天上地上,兩撥飛劍如雨幕相接,墨家耗費無數神仙錢打造的劍舟飛劍,與劍修的本命飛劍,玉石俱焚
偶有本命飛劍成為漏網之魚,又被大驪本土和招徠而來的元嬰、地仙修士,陸續祭出法寶,一一擊破,南岳上空,呈現出令人炫目的五彩琉璃色,恍若傳說中的天庭仙境。
山岳神的金身法相,手持一把以王朝皇室獨門秘術匯聚而成的劍氣巨劍,劈向宋長鏡所在渡船,結果被宋長鏡一拳擊碎,又一拳將南岳正神的金身法相打得崩碎,宋長鏡最終站在南岳神廟的屋脊上,暫時失去金身法相的南岳正神正要以千年香火的積淀,重塑金身,再戰此人。
宋長鏡開口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大驪沒有對你們趕盡殺絕的意思,地仙之下的劍修,全部下山,既往不咎。地仙修士,愿意降者,可以跟隨本王一同南下,不愿意投降,就老老實實待在南岳山上,我可以保證,即便有些秋后算賬,也不會濫殺,人人有機會破財消災,并且會確保你們這幾位地仙劍修的立身之本,至于身外物,多半是要充當大驪軍費了。”
南岳山巔寂靜無聲。
宋長鏡一掠而去,轟然震塌那座南岳主殿大半,將一位試圖串聯其余大劍修、誓死抵抗大驪蠻夷的地仙劍修,一拳連同身軀和金丹打爛,只余下陰神和氣象衰減的本命元嬰。
若是有修士從山腳仰望而去,就可以看到巍峨南岳臨近山巔的一處仙家府邸,化作廢墟,揚起塵土,如一大團黃色云霧繚繞山頂。
宋長鏡返回山巔神廟,朝那位站在廣場上的南岳正神,點了點頭,示意南岳神廟的識趣,他宋長鏡心領了。
宋長鏡拔地而起,返回渡船。
朱熒王朝的這尊神,眼神復雜,最后朝那位無可匹敵的大驪藩王,作揖一拜,許多年輕劍修,直到此刻,才駭然察覺,從頭到尾,山岳陣法都未開啟。
既是這位神自己畏死,害怕大道斷絕,也害怕負隅頑抗之下,整座南岳和千余劍修都慘死,之所以由此埋伏,自然是各方劍修慷慨赴死,不惜以劍殉國,也有諸多懷揣著私心的謀劃,比如他這位南岳正神,之所以答應劍修登山,就希冀著對故主、新主雙方都有個交待,不至于在未來的這塊亡國之地上,失去南岳頭銜后,卻被謾罵無數,香火凋零,反而因為今日一戰,能夠為自己贏得一些市井贊譽,也可以省去大驪些麻煩,盡量爭取到裁撤掉五岳正神后、好歹保住未來大驪頭等山神的寶座。
寶瓶洲的大亂之世,朱熒顯然大勢又去,總要為自己謀取一條退路。
宋長鏡回到船頭,伸手放在靈氣緩緩流轉的欄桿上,大驪年號,很快就要改了。
書簡湖,池水城范氏府邸。
有客人拜訪,遞交了一份貼黃名帖,說是要見關翳然關將軍。
門房不敢怠慢。
如今四座駐守城池,品秩、權柄相當的四位大驪人氏,其中池水城關翳然,在去年一年中,逐漸地位提升,隱約成為龍頭人物,其余三人,經常需要來到池水城議事,而關翳然從來不需要離開池水城,些許痕跡,足以說明一切。
連關翳然其實是蘇高山乘龍快婿的說法,都傳了出來,有鼻子有眼睛。
除此此外,門房總覺得訪客當中的一位少年,有些眼熟,只不過身穿一身灰色棉袍,面容消瘦,又沒能認出。
很快門房就領著三位去見那位官署開設在范家的關將軍。
三位客人,都背著一只大竹箱。
已經脫去隨軍修士甲胄的關翳然,站在一排官署簡陋房屋外邊的屋檐下,有些意外。
等了一頓很長時間的酒,沒等來,結果等來了一個自己不太喜歡的家伙,顧璨。
關于顧璨在書簡湖的所作所為,關翳然自然不喜,既是個人性情使然,也有關氏家族潛移默化的熏陶,人生在世,處處是官場,顧璨這種以破壞規矩為樂的愣頭青,能夠在大亂之局中,僥幸活到今天,不得不說是個奇跡。不過既然是那個人的朋友,關翳然也不至于閉門不見。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不過這點面子,關翳然還是要給的。
如今在大驪鐵騎主力已經撤離的書簡湖,年紀輕輕的關翳然,其實無形中就是真正一言九鼎的江湖君主了,手握數萬野修的生殺大權,甚至比青峽島劉志茂當年更名副其實。
神色平靜的顧璨,戰戰兢兢的曾掖,和同樣心中惴惴的馬篤宜,一起拜見關翳然。
雙方幾乎同時走向前,在院內站著,關翳然笑道:“你就是顧璨吧,有事嗎?”
顧璨笑著掏出一壺酒,老龍城的桂花釀,遞給關翳然,笑道:“陳平安要我給關將軍捎一壺酒,說是欠將軍的。”
關翳然沒有拒絕,接過了那壺酒,只是氣笑道:“酒到了,人沒到,這算怎么回事。”
關翳然隨即自嘲道:“比起人到了,酒沒到,似乎還是要好一些?”
關翳然自顧自笑了起來。
曾掖和馬篤宜如釋重負,看來這個年輕有為的大驪將軍,跟陳先生關系是真不錯。
關翳然突然問道:“顧璨,知道陳平安為何要你來送酒嗎?”
顧璨點頭道:“知道,想讓著在關將軍這邊混個熟臉,即便無法照拂一二,只要關將軍手下了酒,那么我這趟返回青峽島,還是可以少些麻煩。”
關翳然笑道:“你也不笨啊,以前怎么那么囂張跋扈,顧頭不顧腚的?”
顧璨坦然道:“以前不懂事,總覺得所有人都是傻子,現在不敢了。”
關翳然點頭道:“行吧,那就這樣,以后小事,可以找我通融,大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