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青衫客抓碎藻溪渠主金身的時候,蒼筠湖湖君一臉怒容,似乎隨時都會暴怒出手,甚至不惜上岸廝殺一番。
但是當那人一拳打爛一位河神金身之際,湖君殷侯反而心如止水,神色平淡,面對那位仿佛一騎鑿陣的外鄉人,殷侯抬起手,雙指并攏,一淡金、一碧綠兩縷靈光,分別凝聚如小蛇,盤踞指尖,相互纏繞,殷侯輕輕一晃,以他為圓心的蒼筠湖水面,水霧升騰,青煙滾滾,瞬間籠罩住方圓百丈水面。
渡口那邊,別說是鬼斧宮杜俞,就是晏清運轉氣機凝神望去,視野所及,都唯有霧茫茫一片,再無湖君和蒼筠湖諸多龍宮文官武將的身影,自家寶峒仙境老祖似乎駕馭起了那件師門重寶,一陣寶光若隱若現,護住了所有同門修士,然后開始緩緩后撤,應該是要將戰場完全留給湖君殷侯一方。
水霧邊緣,一條淡金色大蟒和一條碧綠色大蛇盤旋不斷,雙方銜尾飛掠,如行云布雨的蛟龍之屬,加重湖面水霧。
晏清只知道這是一位證得大道水神的本命神通之一,不單單是障眼法那么簡單,而是一座類似符陣的牢籠,一旦將修士或是純粹武夫拘押其中,可以分別消耗氣府靈氣和純粹真氣,是一種既可攻又可守的水磨之法。
杜俞始終站在原地,瞥了眼前邊那一片狼藉的渡口,塌陷得一塌糊涂,唯獨竹箱和行山杖那邊的地面,依舊完好如初。
前輩真是仙人手筆。
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前輩那一腳踏地,尚未全力盡出。
晏清一揮袖子,將渡口塵土拂散。
只是她眼神始終凝視著蒼筠湖湖面那邊的動靜,方圓百丈皆茫茫的水霧大陣,驟然間如同被人拽起的一張漁網,變得只有十余丈大小,但是水霧也隨之愈發濃稠如水,金色大蟒與碧綠巨蛇竟是一左一右,直接一頭撞入了陣法之中。
晏清心中嘆息,到底是蒼筠湖上之戰,湖君殷侯占盡了天時地利,又有一位心腹河神用性命作為代價,阻滯那人前沖勢頭,失了先手,想必那人的處境只會越來越不妙。湖君殷侯能夠在銀屏國屹立千年不倒,以水神身份,與一國五岳山主平起平坐,也怪不得師門老祖會選擇龍宮作為隨駕城之行的最后一處下榻之地。
晏清瞥了眼杜俞,見他一臉神色自若。
杜俞察覺到晏清的視線,轉頭一笑,“小小池塘,困不住我那位隨便打個噴嚏就能翻江倒海的陳兄弟。”
晏清嗤笑不已。
這種溜須拍馬的惡心言語,大戰落幕后,看你還能不能說出口。
寶峒仙境修士已經撤出戰場百余丈外,祖師范巍然依舊沒有收起那件鎮山之寶的神通,只見老婦人頭頂金冠有金光流溢,照耀四方,老婦人身旁出現了一位好似掛像上的天庭女官,面容模糊,一身金光,身姿曼妙,這位虛無縹緲的金人侍女衣袖飄搖,伸手擎起了一盞仙家華蓋,庇護住所有寶峒仙境修士,范巍然腳下湖面則已經結冰,如同打造出一座臨時渡口,供人站立其上。
晏清松了口氣。
祖師看樣子是不打算摻和今夜廝殺了。
湖君殷侯依舊站在原地,但是僅剩兩位河神已經分別帶人遠去,看方向,是打道回府了,那位芍溪渠主亦是如獲大赦不說,似乎還因禍得福,滿臉遮掩不住的雀躍神色,運轉神通,化作一團水霧,飛快掠向自家的芍溪渠方向。
晏清心知肚明,這是蒼筠湖要興師動眾,對那人趕盡殺絕了。
殷侯還有那閑情逸致,對晏清微微一笑。
晏清視而不見。
湖上異象橫生。
那座籠罩湖面的陣法牢籠,驀然出現一條金色絲線,然后水陣轟然炸裂,如冰化水,全部融入湖中。
青衫客一手負后,同樣是雙指并攏,面對湖君殷侯,背對渡口。
那人雙指捻住了一張金色材質的仙家寶,才燃燒小半。
晏清疑惑不解。
一張破障符而已?
世間有如此威勢巨大的破障符?
不但以此破開了湖君殷侯的陣法,從晏清和杜俞這個渡口方向,還看到了那人負后之手,輕輕握拳,還露出了一淡金、一碧綠兩條小蛇的尾巴。
湖君殷侯見之異象,并無半點驚訝,微笑道:“一碟蒼筠湖待客的開胃小菜,這位外鄉仙師覺得味道如何?”
陳平安環顧四周,兩位河神和芍溪渠主應該已經返回了各自轄境,從三條河渠源頭起始,不斷往下游蓄勢,幫助這位湖君布下真正的殺陣。
如果不是察覺到外邊的動靜,陳平安其實不介意待在陣法當中,就當是納涼賞月了,畢竟湖君殷侯的那兩條水運蛇蟒,小煉之后,可不是芍溪渠主拿出四兩水運精華的寒酸手筆。掂量了一番,最少各一斤重,不愧是一湖君主,底蘊遠遠不是小小渠主河婆能夠媲美。
陳平安便暫時放棄了徹底小煉了那兩條水運蛇蟒的打算,背后手中那兩抹光彩,瞬間消逝不見,給他拘押入了水府門外。
若真有后手算計,害得自己體魄神魂吃點小苦頭,也算那位湖君殷侯的本事,陳平安認個小栽。
人身小天地氣府之內,兩條水屬蛇蟒盤踞在水府大門之外,瑟瑟發抖。
一頭瘋狂趕來的火龍,高高揚起頭顱,冷冷俯瞰著這兩條螻蟻不如的賤種。它一只爪子輕輕摩擦地面,如果不是它們身上帶著一點熟悉的煉化氣息,一爪下去,也就沒了。
水府大門瞬間打開,又猛然關閉。
原來是兩位
綠衣童子扛起了金蟒、碧蛇就跑。
那條由武夫純粹真氣顯化的火龍挪動龐大身軀,緩緩轉身,悠悠離去。
湖君殷侯攤開一只手掌,是一粒金身碎塊,正是暮寒河河神隕落后的全部遺物。
其余還有一塊更大的,當初一拳過后,兩顆金身碎片崩散濺射出去,拇指大小的,已經給那青衫客攫取入袖,如果不是殷侯出手搶奪得快,這一粒金身精華,恐怕也要成為那人的囊中之物。
殷侯輕輕搖頭,嘆息一聲,這位暮寒河河神,雖然在三位河神當中戰力最低,卻是最為忠心耿耿的,跟隨自己也早,既有芍溪渠主的資歷,也有藻溪渠主的善解人意,就這么死了,有些可惜,死了之后只留給自己這么一粒金身碎片,更是可惜。若是加上那顆稍大的,興許才可以增加百年修為。
殷侯手心那粒金身碎片沒入掌心,打算大戰之后再慢慢煉化,這倒是一樁意外之喜。
死了一位所謂的麾下大將算什么,回頭再跟屏國皇帝討要一個誥命封正便是,反正這位河神的左膀右臂,早已蠢蠢欲動,覬覦河神之位不是一天兩天了,不然自己女兒閨閣中多出的那幾件奇珍異寶,是怎么來的?
這位暮寒河河神,在這百年間就私藏了兩位資質不俗的美婢,金窩藏嬌,龍宮真要計較起來,死不足惜,不過是他這位湖君大度,不愿寒了眾將士的心罷了。
陳平安瞥了眼更遠處的寶峒仙境修士,擺明了是要坐山觀虎斗,其實有些無奈,看來想要賺大錢,有些懸了。這些譜牒仙師,怎么就沒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都說吃人家的嘴軟,剛剛在龍宮宴席上推杯換盞,這就翻臉不認人了?隨手丟幾件法器過來試試自己的深淺,不算難為你們吧?
對于這撥仙家修士,陳平安沒想著太過結仇。
蒼筠湖則不一樣。
山水神的主動為惡,作祟一方,與修道之人的不行善,漠視人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況。
湖君殷侯見那人沒了動靜,問道:“是想要善了?”
陳平安答道:“等主菜上桌。”
殷侯縱聲大笑,“好好好,爽快人!”
陳平安瞇起眼。
坐鎮蒼筠湖千年水運,轄境大如北俱蘆洲的那些小藩國了,想必這么多年下來,都是這么笑看人間的?成精得道封正,修成了水神手段,這輩子就還沒掉過眼淚吧?
湖面上,沒有濺起半點漣漪。
蒼筠湖湖君身前卻多出了一抹青色身影。
身穿一襲絳紫色華貴龍袍的殷侯猶豫了一下,沒有選擇躲避,打算試一試眼前“劍仙”拳頭的斤兩。
伸出一手,擋在身前。
那件“姹紫”龍袍,是這位湖君耗費大量神仙錢、精心煉制的法袍,一件貨真價實的法寶,擱在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都是一等一的仙家重寶。所謂的家底,仙家山頭就得看門派中的法寶到底有幾件,他這湖君和那些山岳正神,則看手中攥著幾個可以肆意安排心腹上位的正統神位。
好重的力道。
法袍之上的一條游曳蛟龍竟是當場崩開。
湖君殷侯借勢倒滑出去數丈。
莫不是一位金身境的武學大宗師?所謂劍仙身份,只是在水仙祠那邊故布疑陣的障眼法?
不過殷侯依舊面不改色,再次抬手,又接下一拳,這次身上兩條水運蛟龍炸裂開來,不過何謂法袍?這件姹紫,便是那些靈氣孕育而出的蛟龍,能夠聚散隨心,哪怕暫時碎去一兩條法袍蛟龍,依舊可以如那神不傷及大道根本的前提下,瞬間重塑金身。如果僅是這兩拳的力道,殷侯有把握讓此人出拳百余下,到時候再看是自己這件法袍靈妙非凡,還是你一口純粹真氣更加綿長。
第三拳已至。
法袍同時炸碎了兩條游走于大袖上的蛟龍。
殷侯神色有些凝重起來。
正要思量是否運轉神通脫身,畢竟與其這般戲弄對方,兩河一渠聲勢已成,三尊金身神,即將攜水涌入蒼筠湖,完全無需他這位身份尊貴不輸人間帝王的湖君親身涉險。若非想要在那仙子晏清面前抖摟一番湖君風采,此人想要在蒼筠湖水面上近自己的身,登天之難。
一直懸停湖面數尺的殷侯在被一拳打退后,一腳悄然踩在湖水中,微微一笑,滿是譏諷。
一拳又至。
一塊仿佛冰雕湖君神像砰然碎裂。
湖君殷侯站在距離湖面數丈之下的遠處水中,雙手負后,抖了抖手腕,舒展筋骨一番,果真是位純粹武夫,難怪敢為所欲為,胡亂打殺自家的渠主、河神。
殷侯后背心處如遭重錘,拳罡傾斜向上,打得這位湖君直接破開水面,飛入空中。
所幸只是碎去了姹紫法袍上的六條蛟龍。
若是九龍同時崩散,法袍暫時就要失去作用了。
這與兵家至寶甲丸化作的神人承露甲,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頭一拳敲下。
空中響起一聲洪鐘大呂般的聲響。
殷侯剛離開蒼筠湖,就再度撞入湖中。
湖君殷侯雖未體魄如何受損,卻覺得這兩拳,真是生平大辱。
隨后湖底下。
如有一連串沉悶冬雷在蒼筠湖水下生發。
湖水激蕩。
只是大浪臨近那位手擎華蓋的金人侍女附近,便像是被城池高墻阻攔,化作齏粉,浪花層層疊疊,紛紛被那層金色寶光阻攔,如無數顆雪白珍珠亂彈。
范巍然笑道:“上岸觀戰。”
承載眾人的腳下冰層懸空升起,風馳電掣去往渡口那邊。
嫗在寶峒仙境是說一不二的存在,當下沒有任何一位修士懷有異議。
唯有那個脾氣古怪的二祖,也就是仙子晏清的傳道恩師,才敢跟范巍然頂撞幾句。
冰層在臨近渡口后,沒了范巍然的靈氣駕馭,驀然消散,化水入湖。
修士隨著祖師范巍然一起飄然落地,來到近乎廢墟的渡口上。
在這撥仙師臨近渡口后,杜俞一咬牙,腳尖一點,掠向了那書箱和行山杖旁邊,按住腰間刀柄。
范巍然只是瞥了眼這位鬼斧宮兵家子弟,便帶人與他擦肩而過。
那位隨侍一旁撐起寶蓋的金人女子,似乎心意相通,亦是看了杜俞一眼。
杜俞牙齒在打架,繃著身軀站在那根行山杖旁邊,紋絲不動。
這個身材高大的老婆娘,可是十數國山上修士中的第二把交椅。
而且與那個坐第一把交椅的黃鉞城城主,實力相差無幾。
再者范巍然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早些年沒當上寶峒仙境門主的時候,只要是她帶隊下山游歷,就沒有哪次不死幾位修士的,至于時運不濟的江湖武夫,更是人數眾多,范巍然還喜歡虐殺敵人,曾經有一位惹到寶峒仙境游歷弟子的六境江湖宗師,被范巍然找上門去,以法寶打倒在地后,老嫗就站在那家伙身邊,一腳一腳踩下,從腳到頭,將其踩成一灘肉泥。
范巍然抬起手指,輕輕一點頭頂金冠,所有金光倒流回金冠,金人侍女與手中華蓋便隨之消散。
晏清躬身道:“晏清拜見祖師。”
范巍然神色慈祥,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晏清的額頭,佯怒道:“你這小妮子恁大膽,敢與這種窮兇極惡的外鄉人走一路。”
晏清赧顏無言,束手而立。
范巍然轉身望向蒼筠湖,以心湖漣漪告之晏清,“好戲上場了。能夠將殷侯打得人身幻象全毀,只得真身現行,必然是一位金身境宗師無疑。難得難得,山下十數國的江湖,已經兩百年不曾見到傳說中的金身武夫了。晏丫頭,跟此人交手,一定要注意一點,千萬別被近身,別學那一味托大的湖君殷侯,會吃虧的。放著仙術和法寶不用,赤手空拳與那武夫比拼氣力大小,不是蠢嗎?”
晏清點頭。
范巍然又說道:“何況那位湖君,天生肉身強橫,不是我們練氣士可以媲美的,畜生嘛,皮糙肉厚。”
湖上猛然間出現一條身長百丈的巨大蟒蛇,已經生出四爪,高高抬起頭顱,張開大嘴,朝湖面上吐出一道碧綠光柱。
一襲青衫身影,抬起一掌,竟是硬生生擋下了那道氣勢如虹的光柱。
那幅絢爛畫面,如海上生明月。
晏清默默將這幅畫卷收入眼簾。
范巍然嗤笑道:“金身境武夫,大戰金身神,不錯不錯,不虛此行。”
與此同時,兩河一渠的入湖處,同時出現了三條數十丈水龍,兩條黃色水龍身形較大,那條墨黑色水龍則最為嬌小玲瓏。
三條水神金身駕馭的水龍,唯有眼眸呈現出一層淡淡的金色。
不單單是出現三條馳援而來的水龍,整座蒼筠湖轄境的大小水脈,都已經開始顫動扭轉,為湖君殷侯和一渠兩河的三位金身神所用。
今夜的蒼筠湖上,現在才是真正的洪水泛濫,大浪滔天。
氣勢恢宏的戰場不斷遠離渡口,往蒼筠湖湖心挪去。
一位范巍然的嫡傳弟子女修,輕聲笑道:“師父,這個家伙倒是識趣知趣,害怕水花濺到了師父一星半點的,就自己跑遠了。”
另外一位高大男子修士附和道:“識時務者為俊杰,已經徹底惹惱了湖君殷侯,生死難料,再與老祖結仇,找死不成。”
如芒在背的杜俞,像一根木頭杵在渡口最前邊。
比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還像行山杖。
一個高不可攀的仙子晏清,就能夠讓他杜俞和鬼斧宮吃不了兜著走,更別提范巍然這種術法無敵的山巔修士。
老嫗一腳踩在鬼斧宮頭頂,那就是真正的山岳壓頂。
范巍然轉過頭,開口笑道:“晏丫頭,不用拘束,上前一步便是。”
恪守師門尊卑、輩分高下的晏清這才上前一步,與老祖并肩而立。
老嫗范巍然神色怡然,其實心中并沒有表面那么輕松。
有些事情,哪怕是湖君殷侯之流,修為已經不算低了,可只要不站在那個位置上,就還是睜眼瞎。
老嫗抬起頭,望向夜幕。
唯有自己與黃鉞城城主葉酣,才能夠看得見那一鱗半爪的異樣光亮。
所以師妹一直擔心,自己會對她的這位得意弟子晏清心懷芥蒂,甚至會暗中阻礙晏清的大道攀登,為此防范自己這個師姐,就跟防賊似的。
范巍然覺得有些好笑。
一位模樣嬌憨的少女突然輕聲道:“祖師婆婆,那人好像只是在練拳,故意用那些蛇啊蟒的,拿來淬煉自己的體魄。”
范巍然招招手,少女蹦蹦跳跳來到老嫗身邊,揚起腦袋,天真無邪道:“真的,祖師婆婆,不騙你。”
身材高大的范巍然微微彎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老嫗低頭凝視著那雙淡淡瑩光流淌的漂亮眼眸,微笑道:“我家翠丫頭天賦異稟,也是不錯的,以后長大了,說不定可以與你晏師姑一樣,有大出息,下山歷練,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萬眾矚目的仙女兒。”
晏清對那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看了眼晏清,雙手扭纏在一起,低下頭去,難為情道:“我可沒有晏師姑這么好看。”
范巍然哈哈大笑。
少女愈發羞赧。
晏清輕輕擰了一下少女的耳朵。
這可是晏清難得流露出來的親昵舉動。
范巍然笑過之后,遠眺蒼筠湖,神色肅殺,沉聲道:“如此說來,就得好好計較一番了。”
一座門派的衰敗跡象,往往是從青黃不接開始的。
這一點,黃鉞城不差,畢竟還有個何露撐場面,但是自己的寶峒仙境更好。
除了晏清,還有這個翠丫頭,加上自己那個已經閉關十年的大弟子,都會是未來寶峒仙境的頂梁柱。
晏清心中大震。
為何那人明明藏拙了,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袖手旁觀的范祖師,反而動了殺機?
蒼筠湖上,一座島嶼被湖君殷侯的真身蛇蟒,以大尾犁出一條巨大的溝壑。
那一襲青衫,次次出拳只是退敵。
自保有余,攻勢乏力。
瞧著已經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一拳打碎暮寒河神的金身后,再將湖君逼出真身現世,應該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了。
這讓本來還藏藏掖掖的兩河一渠三條水龍,打得越來越酣暢淋漓,個個兇性大發。
蒼筠湖遠處,響起湖君殷侯的吶喊聲,“范老祖,只要你助我誅殺此獠,我便將那件姹紫法袍贈予寶峒仙境!”
范巍然微笑不語。
晏清舉目望去,哪怕運轉口訣,駕馭氣府靈氣,使得一雙眼眸散發出紫色流光,已經呈現出“日月照爐、眼生紫煙”的術法大成氣象,可晏清仍是看得不太真切,那處戰場終究還是離著渡口太遠,她只能瞧見蛇蟒洶洶撲騰的影子。
雖然翠丫頭天生就能夠看出一些玄之又玄的模糊真相,可晏清她還是不太敢信,一位江湖傳說中的金身境武夫,能夠在湖君殷侯的地界上,面對數位神的傾力圍毆,猶然應付得游刃有余。若是雙方上了岸廝殺,蒼筠湖神沒有那份地利,晏清才會稍稍相信。
何況純粹武夫,一口真氣衰竭下墜,只要不給他隨意換氣的機會,那幾乎就是必死無疑的慘淡結局。
雙方這都搏殺多久了?
還是說金身境武夫的體魄,不但一口真氣綿長如江河,或是真的達到了佛家不敗金身的境界,可以隨便硬抗下湖君和三條水龍的聯手攻勢?
遠處又有湖君殷侯的嗓音如悶雷滾滾,傳來渡口,“范巍然!我再加一個暮寒河的河神神位,送給你們寶峒仙境!”
范巍然高聲道:“如果我沒有老眼昏花,似乎藻溪渠主也死了?”
蒼筠湖上,除了驚天動地的巨浪滔天,湖君殷侯再無言語傳來。
晏清雖然不理紅塵俗事,但是一座蒼筠湖轄境,附庸不過是總計三河兩渠,交出一個河神神位已算誠意十足,如果再拿出一個藻溪渠水神,加上芍溪渠本就算是荒廢了,若是湖君殷侯真答應下來,簡直就是在自己身上釘入了兩顆眼中釘、肉中刺,一渠一河兩位銀屏國正統神,又有寶峒仙境作為靠山,湖君殷侯就完全失去了隨便打殺的權利,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點道理,湖君殷侯自然明白,何況還會涉及大道根本,瓜分掉了蒼筠湖的大量山水氣運,換成晏清也絕對不會貿然答應下來。
晏清以心聲詢問道:“老祖,真要一口氣拿下兩個蒼筠湖水神位置?”
范巍然微笑道:“不這么抬抬價,殷侯即便乖乖交出了暮寒河神位,也會怨氣難平,以殷侯的城府和手腕,一定會打壓得新河神淪為一個廢物,我們寶峒仙境沒有那么多閑工夫,天天聽一位別國地界的自家河神訴苦,到時候管還是不管?”
晏清點頭道:“老祖遠見。”
范巍然抓起晏清的一只白膩如藕的纖纖玉手,老嫗一手握住,一手輕拍手背,感慨道:“晏丫頭,這些俗事,聽過了知道了,就算了,你只管安心修行,養靈潛性證大道。”
晏清嗯了一聲。
范巍然松開手,胸有成竹道:“說不定比我預期的收成,還要更好些。”
果不其然。
不到半炷香,湖君殷侯再次高聲道:“范老祖,藻溪渠主之位,一并給你!若是再不答應,得寸進尺,以后蒼筠湖與你們寶峒仙境修士,可就沒有半點情誼可言了!”
這一次的嗓音,再無先前的沉穩,咬牙切齒,顯然有些氣急敗壞了。
范巍然微微一笑,朝晏清低聲道:“如何?”
晏清神色復雜,輕聲道:“老祖小心。”
“晏丫頭,你大概不知道十數國歷史上,最后那位金身境武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吧,回頭返回師門,可以問一問你師父,那可是我那師妹與黃鉞城城主的成名之戰。”
范巍然大笑著化虹掠去。
晏清皺了皺眉頭。
杜俞依舊老老實實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求神拜佛。
當頭頂長虹掛空去往蒼筠湖,杜俞便覺得用處不大了,不過如果手頭有三炷香的話,杜俞還真會往地上一插。
一座幾乎被削平的小島嶼上。
湖君殷侯的龐大真身,繞著島嶼緩緩游曳。
兩位河神金身駕馭的水龍,已經殺紅了眼,在島嶼上瘋狂撲殺那一抹青色身影。
至于芍溪渠主掌控的那條墨黑色水龍,正浮在島嶼外邊的湖面上,隱匿于龍宮中的渠主皮囊,在一張蒲團上搖搖欲墜,這位芍溪渠主臉色雪白,只覺得一身骨頭都要被打爛了。
附近兩位河神,都站在蒲團之上,閉眼凝神,金光流轉全身,而且不斷有龍宮水運靈氣涌入金身之中。
只是皮囊在此,以便近水樓臺汲取龍宮的充沛水運,三位河
渠水神真正的金身,已經完全融入三條水龍當中。
一條水龍以碩大頭顱撞向那青衫客。
卻被一掌抵住頭顱,絲毫不得前移。
那人微笑道:“是不是有些累了?那就換我來?”
陳平安捻出一張崇玄署云霄宮秘制的玉清光明符,早已默念口訣完畢,朝天空一擲而出。
大放光明。
如有一輪大日耀幽冥。
由于沒有刻意追求范圍廣闊,那么針對這座島嶼的拘押壓勝,就愈發堅固不可摧。
一位河神化身的這條水龍就想要甩頭而退。
以豎立姿態抵住頭顱攻勢的那只手掌,隨著那位青衫客的一步踏地,輕輕擰轉,以手刀向前。
一線劃開,將那條由河神金身坐鎮的水龍從頭顱起始,一路開膛破肚。
當那人站定之時,手中多出一塊稍大的金身碎塊。
龍宮之中那副幻化人形的河神皮囊,頓時枯萎,化作灰燼。
另外一條水龍先是茫然,然后瘋狂逃竄,只是當它撞在那堵光耀刺眼的封禁墻壁上,頭顱當場砰然碎裂出幾條裂紋,忍著劇痛,它便想要刨地而遁,只要鉆透了島嶼這點山根,一旦近水,就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只是下一刻它頭顱之上如遭重擊,緊貼著島嶼地面向前滑去,硬是給這條水龍開辟出一條深溝來。
來到水龍頭頂的負劍青衫客一拳砸下。
整座小島都隨之一顫,濺起無數灰塵,原本洶涌拍岸的湖水,更是反向起浪。
又是一顆河神金身碎塊,被那人握在手中。
再一看。
湖君殷侯竟然不見了。
這也正常,本就是各個擊破的小手段,那位湖君若是闖入符陣范圍,袖中還有一張更值錢的符等著,自己剛好還給蒼筠湖一道主菜。
陳平安眼角余光瞥見那條浮在湖面上裝死的墨色小水龍,一個擺尾,撞入湖中,濺起一大團水花。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一掠而去。
陳平安望向一處,那是湖君殷侯的逃遁方向。
背后那把劍仙自行出鞘兩三寸。
陳平安瞇起眼,望向不斷累積孕育的濃重云海,沉聲道:“回去!”
劍仙鏗鏘歸鞘。
似乎還有些怨氣。
陳平安身形向后微微一晃,不過他暫時也不與這把劍計較。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那張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絕大多數仙家符,就是這點不好,開門不易關門難,符膽一開張,就只能眼睜睜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間,修士只能減緩符膽碎裂和靈氣流逝的速度,卻無法完全終止一張上品符的燃燒。不過這張符,關了門后,哪怕已經成為一座四面漏風的宅邸,只要不再祭出,撐過一旬光陰應該不難。
那位蒼筠湖湖君,自有法子讓他乖乖上岸,與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費一點時日。不過更大的可能性,還是他主動靠岸。活得久爬得高的壞人,往往不會蠢,這是一件讓人很無奈的事情。
至于飛劍十五,只是尾隨追蹤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殺敵。
湖底龍宮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買賣的本錢就更大。
陳平安轉頭望向空中,笑問道:“老嬤嬤這是要趕來作甚?怕我不會鳧水,無法返回渡口不成?”
老祖范巍然滿腔怒火,這個湖君殷侯竟然自己跑了,拿自己頂缸!如果不是察覺到自己即將趕到,這個深不可測的年輕人絕對不會臨時收手,放棄追殺殷侯。
好嘛,先前還敢揚言要與寶峒仙境的修士不對付,以后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蒼筠湖的水深,還是我們寶峒仙境子弟的術法更高。剛好自己那個師妹已經注定破境無望,就讓她帶人來此專程與你們蒼筠湖這幫精怪畜生對峙百年!
看著那個嘴上客氣寒暄的年輕人,一手縮在袖中,雙指卻捻住那張威勢恐怖的符,剛好露出一點金光。
范巍然御風懸停在島嶼與蒼筠湖交界處,瞥了眼那人系掛腰間的朱紅色酒壺,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劍仙,而且如此年輕,真是令人驚訝。”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俞兄弟,這一路上,說了蒼筠湖一大籮筐的齷齪事,提起你們寶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與老嬤嬤你計較了。不然看這么一場好戲,是需要花錢的。”
范巍然心中冷笑。
突然發現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只聽他緩緩道:“所以請滾吧。”
范巍然臉色陰沉,雙袖鼓蕩,獵獵作響。
范巍然驀然一笑,“來日方長,預祝這位外鄉小劍仙,一路游山玩水,順風順水。如果愿意的話,可以去我們寶峒仙境做客。”
然后那個問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你家祖師堂很堅實?”
范巍然好歹聽出這不是一句好話,但是當她心意已決,便再無任何猶豫糾結,微笑道:“將來小劍仙一見便知。”
老嫗御風返回渡口。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那座尚未退散的漆黑云海。
除了那湖君殷侯的真身撞擊,還算湊合,其余三條水龍的磕磕碰碰,真是談不上什么裨益體魄。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又站了片刻,這才腳尖一點,躍出島嶼地界,踩在蒼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縷青煙,一次次蜻蜓點水,去往渡口。
當陳平安躍上渡口,老嫗和寶峒仙境修士都已離開。
杜俞依舊披掛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給竹箱斗笠還有那行山杖當門神。
陳平安笑道:“這么講義氣?”
狠狠抹了把臉,這風吹雨打的,整張臉有些僵硬了,一抹過后,擠眉弄眼,雙手互搓,笑容燦爛起來。
倒不是不想說幾句奉承話,只是杜俞絞盡腦汁,也沒能想出一句應景的漂亮話,覺得腹稿中那些個好話,都配不起眼前這位前輩的絕世風采。
陳平安將那只卷起的袖子輕輕撫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書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剛要挪步,他娘的竟然有些腿麻。
自己這尊鬼斧宮小門神,當得也算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吧?
前輩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巔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掛念心頭啊。
陳平安走在前邊,杜俞趕緊收起了那件甘露甲,變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腳步如風,跟上前輩,輕聲問道:“前輩,既然咱們成功打退了蒼筠湖諸位水神,又趕跑了那幫寶峒仙境那幫修士,接下來怎么說?咱們是去兩位河神的祠廟砸場子,還是去隨駕城搶異寶?”
陳平安笑道:“咱們?”
至于“打退”一說準不準確,陳平安懶得解釋。
杜俞笑呵呵,半點不難為情。
只是火候分寸還是需要的,隨后杜俞便不再絮叨。
只是走了一會兒,杜俞忍不住問道:“前輩,咱們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廟?”
陳平安點頭道:“我要在那邊歇腳幾天,等著湖君上岸找我談買賣。”
杜俞哦了一聲,不敢多問什么。
原路返回水神祠廟,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無論是鬼物還是活人,都已樹倒猢猻散。
陳平安來到懸掛“綠水長流”匾額的內宅門前,將其收入咫尺物當中,雖然藻溪渠主已經金身消亡,但是這塊不同尋常的匾額,還孕育有一些水運靈氣,極有可能是這座祠廟最值錢的物件了。
陳平安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層的臺階上,讓杜俞在院中點燃一堆篝火。
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大戰之后,調養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后遺癥,就會是一樁長久的隱患。
再者陳平安也要以內視之法,去看看那兩條沒有完全小煉的水運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盤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位前輩的坐姿,沒啥想法,修煉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個架子就行的。
再說了,估計以這位前輩的身份,必然是一門極其高明的術法,便是一五一十傳授了整套口訣,自己都一樣學不會。
一抹流螢劃破夜空,鉆入那位前輩腰間的酒壺中。
杜俞默默告訴自己,千奇百怪,見怪不怪。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杜俞期間添了幾次枯枝。
然后杜俞發現當那個前輩睜開眼睛后,似乎心情不錯,臉上有些笑意。
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
幾乎籠罩住整座蒼筠湖地界的厚重云海,已經散去。
圓月當空。
陳平安問道:“杜俞,你說就蒼筠湖這邊積淀千年的風土人情,是不是誰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從上到下,從湖君,到三河兩渠的水神,全部都換了,尤其是蒼筠湖湖君必須得第一個換掉,才有機會。只不過想要做成這種壯舉,除非是前輩這種山巔修士親自出馬,然后在這邊空耗最少數十年光陰,死死盯著。不然按照我說,換了還不如不換,其實蒼筠湖湖君殷侯,還算是個不太涸澤而漁的一方霸主,那些個他故意為之的洪澇和干旱,不過是為龍宮添加幾個資質好的美婢,每次死上幾百個老百姓,碰上一些個腦子拎不清的山水神,連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嘩啦一下子,幾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氣暴躁一點,動輒山水打架,或者與同僚結仇,轄境之內,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餓殍千里。我行走江湖這么多年,見多了山水神、各地城隍爺、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那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譜牒仙師,開門立派的武學宗師啊,京城公卿的地方親眷啊,有點希望的讀書種子啊,這些,才是他們重點籠絡的對象。”
陳平安瞥了眼杜俞。
杜俞一臉無辜道:“前輩,我就是實話實話,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壞事。說句不中聽的,我杜俞在江湖上做的那點腌事,都不如蒼筠湖湖君、藻溪渠主指甲縫里摳出來的一點壞水,我曉得前輩你不喜我們這種仙家無情的做派,可我杜俞,在前輩跟前,只說掏心窩子的言語,可不敢欺瞞一句半句。”
陳平安笑了笑。
杜俞沒上桿子往上爬,不覺得自己真就入了這位山巔老神仙的法眼,然后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
撐死了就是不會一袖子打殺自己而已。
杜俞這點眼力勁兒,還是有的。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山巔人,是真正的大道無情。
杜俞其實先前仰頭望月,也有些憂愁,不知為何,游歷江湖那么多次,那么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掛念爹娘。
不過這會兒前輩一睜眼,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應付前輩看似輕描淡寫的問話。
就當是一種心境砥礪吧,爹娘以往總說修士修心,沒那么重要,師門祖訓也好,傳道人對弟子的念叨也罷,場面話而已,神仙錢,傍身的寶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術法,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過修心一事,還是需要有一點的。
杜俞壯起膽子問道:“前輩,在蒼筠湖上,戰果如何?”
陳平安笑道:“像你說的,打退了而已。和氣生財嘛。”
杜俞總覺得不是這么一回事啊。
不過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