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停留片刻,等到手按刀柄的狄元封,與黃師相視一眼,這才一起向那座青山飛奔而去。
先前他們落腳地帶,有一塊類似藻井圖案的大圓青石,本該位于道觀寺廟內部上方,不曾想在這座仙家秘境,就給人踩在了腳下。
這座藻井圓心處,是一朵蓮花,外圈是兩條銜尾蛟龍,再外邊是十六飛天,圈層極多,繁密精美。
狄元封以竹杖敲擊多次,有金石聲,堅不可摧。
不過哪怕可以搬走,狄元封也不敢胡來,畢竟他們還要通過此地離開這座仙府遺址。
方才他與黃師之所以故作停留,當然是以防萬一。
若是有人偷偷跟隨他們潛入此地,就要挨上他們倆的一刀一拳了。
落在最后的陳平安,偷偷捻出了一張陽氣挑燈符,依舊沒有半點煞氣跡象,相較于外邊天地,符燃燒更加緩慢。
應該是此地靈氣充沛的緣故。
其余三人只是瞥了眼便不再計較。
青山綠水之間,有一座白玉拱橋。
如白虹臥水。
橋欄各望柱頭上,雕刻有種種異獸,無一重復,巧奪天工,宛如酣睡之中的活物。
橋下水面附近有大石墩,雕刻有傳說中龍種之一的異獸,頭頂雙犄角,渾身披掛龍鱗,塑造為趴地狀,探頭望水。
陳平安陷入沉思。
橋下此物,并不是多么罕見的異獸塑像,只不過關于這頭龍種的名稱,卻很奇怪。
在浩然天下,一般被稱為八夏或是霸下,可是在藕花福地,當時陳平安看遍了南苑國大小河橋,也曾見過此物,只是樣式與浩然天下稍有差異,而且根據國師種秋從工部拿回的那些書籍當中,那本陳平安翻閱最多的《營造法式》,對此記載為蚣蝮,避水獸,可吞江水,為遠古時代的江湖共主所飼養,相傳被火神不喜,以煮湖焚海之法生生煉殺。
可是在浩然天下,則無此古怪記載,唯有龍生九子之一的模糊記錄,大同小異,絕對沒什么“江湖共主”的說法。
陳平安壓下心中念頭,不再多想這些,又捻出一張劍氣過橋符,猶豫了一下,沒有遞給黃師他們,徑直走上拱橋。
無風無浪,無驚無險。
陳平安就這么走過了白玉拱橋,回首望去,招了招手,示意并無機關,可以放心過橋。
其余三人心思各異,孫道人是覺得這位陳道友,估計是大伙兒即將走入寶山,想要表現一二。徒勞罷了,這位道友,該死還是要死的。當時在溪畔石崖那邊,就不該答應同行,更不該一起進入這座遍地財寶的仙家府邸遺跡。只是這么一想,還來不及兔死狐悲,高瘦道人就悚然一驚,該不會自己也會遭遇不測吧?
年紀輕輕的譜牒仙師,下山歷練,為尋寶也為修道,只要不是敵對門派遇上了,往往一團和氣,哪怕萍水相逢,亮明了身份,便是一份道緣和香火情,吃相終究不至于太難看。
可是相互抱團的山澤野修,大多數三四人結伙,少了不成事,多了容易多是非,稍有風吹草動,都未必熬得到分贓不均的那個時候,就已經內訌。與譜牒仙師爭搶機緣,難如登天,所以爭搶過程當中,往往比前者更加愿意搏命,一旦身陷絕境,散修甚至還會尤為同仇敵愾,不舍本錢,但是分贓過后,黑吃黑有何難?身為山澤野修,大局已定之后,還沒點一人獨吞好處的念頭,還當什勞子的野修?
狄元封發現了眼神游移不定的孫道人,笑道:“怎么,擔心被我和黃師坑害?這么大一座罕見福地,咱們哥仨,最后又能搬走多少?既然搬都搬不完了,還需要你殺我我殺你?”
孫道人一聽這話,覺得有理,忍不住就開始撫須瞇眼而笑。
三人走過白玉拱橋,孫道人趁人不注意,蹲下身摸了一把白玉橋道,不是世俗尋常的羊脂美玉,他娘的豈不是又一筆神仙錢躺這兒不動彈?
孫道人屈指輕敲,聲音清脆,真是相當的悅耳動聽啊。
就像那人生中第一次聽到兩顆小暑錢輕輕敲擊的聲響,令人癡迷,百聽不厭。
狄元封在臨近山門后,仰頭望向一條直達山巔的臺階,笑道:“稍稍繞路,看看風光,確認無人后,我們就直接登頂。”
其余三人都無異議。
山門有一座造型樸素的巨大牌坊樓,橫嵌著“洞天福地”的雄勁大字。
兩側楹聯依舊是石刻而成。
寂然不動相通則為神。
地上得其秀者即最靈。
陳平安凝視這楹聯許久。
其實半點不對仗工整。
但是口氣大,意思大。
黃師是最早不去看橫匾與楹聯的人,早早視線移到遠處和高處。
狄元封則望向了牌坊樓后方,兩邊依次向上,矗立有高低不一的石刻碑碣三十六幢,只是不知為何,所刻字跡都已被磨平。
似乎這處遺址,能夠告訴后人此處淵源的,就只有那寫了等于沒寫的“洞天福地”四字。至于兩幅楹聯,就更莫名其妙了。
孫道人仰頭望向那古篆橫匾,嘖嘖道:“什么亂七八糟的說法,活該覆滅。”
歷史上的洞天福地多有變遷,并非一成不變,或者被大修士打碎,要么莫名其妙就消失,或者洞天落地降為福地,但是孫道人相信絕對沒有“天下洞天”這么個存在。再者此地靈氣雖然充沛,但是距離傳說中的洞天,應該還是有些差距,因為山上也有那類似稗官野史的諸多記載,提及洞天,往往都與“靈氣凝稠如水”的掛鉤,此
地水運濃郁,還是離著這個說法很遠。
比起身邊三人,陳平安對于洞天福地,了解更多。不過一樣沒有聽說過“天下洞天”。至于憑借建筑風格來推斷洞府年代,也是徒勞,畢竟陳平安對于北俱蘆洲的認知,還很粗淺。每當這種時候,陳平安就會對于出身宗門的譜牒仙師,感觸更深。一座山頭的底蘊一事,確實需要一代代祖師堂子弟去積攢。
只能先記下,有機會的話,回頭將主要建筑描摹一番,將來把畫紙交予崔東山看一眼。
狄元封收回視線,點頭笑道:“確實奇怪。”
此后四人動身趕路,腳步不慢,走過一座座大殿華屋,亭臺樓閣,回廊朱欄,四人時不時就可以見到一具具枯骨尸骸,看尸骨倒地的位置,竟然皆是驟然間暴斃而亡。
誰都沒有推門而入。
還是想要先去山巔道觀一探究竟。
一般而言,山門重寶,都會在高處。
這座不知名的仙家府邸,處處都有細密的劃痕,卻皆不深刻。
就像毫無征兆地下了一場劍氣磅礴的暴雨,突如其來,讓人無所防備。
這一劍。
是劍仙出手無疑,就不知道是玉璞境還是仙人境劍修了。
至于為何會有如此奇怪的出劍,劍氣鋪天蓋地,而且似乎還能準確找到人,來當做那落劍處。
陳平安抬頭望去。
真是一個天曉得。
總之,偌大一座仙家門派,就這么瞬間崩塌消散。
一路走來,漸次登高,死寂一片。
孫道人這一路走得忐忑,好似當頭澆下一捧冷水,一直下意識伸手摩挲著那枚寶塔鈴。
若是有妖邪鬼魅隱匿此處,可如何是好?
或是這些尸骨當中,有誰死后魂魄凝聚為厲鬼,占據了這座仙家府邸不知幾百年,生前就是個不開竅的癡呆,也怎么都該修出個地仙鬼物了吧?
所以孫道人得多摸一摸寶塔鈴,才能安心。
其實這枚鈴鐺,別有妙用,越是境界低微的污穢存在靠近,鈴鐺聲響越急促繁密,境界越高,到龍門境為止,簡直要吵得懸佩之人心煩意亂,可一旦有那金丹妖物在附近,寶塔鈴反而不會劇烈搖晃,在外人看來便會是毫無動靜聲響,實則會在將其煉化后的主人心湖之上,響起一次叮咚聲響。
正是寶塔鈴的那次悄然提醒,讓孫道人逃過一劫。
孫道人只求這次千萬莫要心湖響起鈴鐺聲。
三位盟友合計過,對付一位龍門境修士,哪怕是有一件法寶傍身的譜牒仙師,都不是太大的問題。
所以孫道人希冀著腰間寶塔鈴搖晃得再厲害,震天響也無妨。
四人沿途路過那些尸骨的時候,狄元封都會一揮袖子,尸骨所穿衣物,便會被罡氣震得灰飛煙滅,不但如此,許多本該蘊藉靈氣的修士佩飾,依舊難逃化作灰燼的下場。
唯有尸骨,拳罡拂過,依舊無恙。
又是一樁怪事。
十數次出手過后,狄元封沒有任何收獲,高瘦老人就開始搶先動作,依葫蘆畫瓢,可惜運道不濟,依舊沒能遇見一件法袍。
狄元封便轉頭望向黃師,“黃老哥試試看手氣?”
興許真是風水流轉,黃師之后還真在登山臺階上,揮臂過后,尸骨身上衣物依舊,孫道人立即跑去扒衣服。
去他娘的雷神宅高人風范!
老子就是個這輩子沒摸過半顆谷雨錢的山澤野修!
只不過得手之后,孫道人依舊忍痛交給了黃師。
這就是山澤野修的規矩。
當然還有更大的規矩在后邊等著四人,不過目前看來,是等著那位陳道友一人才對。
孫道人難得有些不忍。
莫不是自己要難得菩薩心腸一回,勸說一下狄元封和黃師?
若真是人人滿載而歸,都無法搬空此地庫藏,就沒有必要殺人越貨了吧?
只是孫道人有些猶豫不決,覺得不著急,先看收獲再談其它。
不然最后若是連一兩只行囊都裝不滿,自己這般優柔寡斷,婦人之仁,只會讓那兩個家伙心生厭惡,保不齊就要干脆連自己一并宰了。
陳平安始終跟在三人之后。
走完最后一級臺階,在道觀之前的白玉廣場上,地上有較小的兩具尸骨,被狄元封揮袖過后,衣物蕩然無存,卻各自留下了一件遺物。
只不過兩件山上重器,裂縫極多,傷了品相極多。
狄元封蹲下身收起,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黃師說道:“看來此地靈器法寶,品相都不會太好了。”
狄元封點了點頭,笑道:“那咱們就以量取勝。”
孫道人樂不可支。
黃師也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陳平安依舊沒有摻和,他還是習慣了先想退路,再來談尋寶求財。
站在山頂,舉目眺望,視野所及,青山與綠水之外,方圓百里之內的景象皆可見,無非是遠近有別,視線逐漸趨于模糊,可再遠一些,好像存在著一條無比清晰的界線,過線之后,就是陡然一變,變得霧蒙蒙一片,給陳平安一種道路盡頭、天地空虛的壓抑感覺。
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好事是這座仙家洞府,是一處傳說中的無根之地,類似那破碎的遠古洞天福地,并非建造在真正的山水之中。
這說明此處仙家遺址,一定歷史悠久,極有淵源,說不定真有價值連城的天材地寶,能夠出現一兩本直指地仙境的仙家秘笈。
可壞事,就是進來容易出去難,除非有人可以破開小天地的禁制。
陳平安背后就有一把劍仙在
鞘,當然做得到,想必再牢固的天幕,都比不上骸骨灘鬼蜮谷。
但到時候他就會成為各路山頭的眾矢之的,這與他“偷偷撿漏掙小錢、悄悄離開別管我”的初衷相悖。
陳平安可不希望成為第二個姜尚真,淪為北俱蘆洲修士眼中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殺。
黃師三人之所以如此心安理得,應該是尚未察覺到遠處的山水異象,由此可見,黃師這位金身境武夫,不是紙糊的,卻也不算太強。
那條線的存在,其實對陳平安當下而言,意義不大。
可一旦最壞的結果出現,他卻是唯一能夠看得見、并且走得出小天地的人。
其余三人,則依舊被蒙在鼓里,興許這會兒正在暗中交流,該如何黑吃黑了他這位道友。
眼前這座道觀不大,匾額已無,四人走入道觀之前,都忍不住看了眼屋脊的碧綠琉璃瓦,山上建筑眾多,唯有此處才有此瓦。
歲月悠悠,瓦片依舊寶光流轉,顯然不是世俗王朝皇宮、王府的那種尋常琉璃瓦,是真正的山上寶貝,神仙人家用物。
總之每一塊瓦片,都是神仙錢。
這一幕看得孫道人渾身顫抖,估摸著怎么都值個七八顆小暑錢?若真是那仙家秘法燒制的上等琉璃瓦,說不定將小暑錢換成谷雨錢,都有可能!
黃師與狄元封都是純粹武夫出身,對于這些琉璃瓦的價值,與山上宗門大山頭,從無交集,其實與孫道人一樣無法準確估算。不過打過交道的山頭仙府門派,都不曾往自家屋頂鋪蓋這種琉璃瓦的,山下世俗,倒是不少見。
陳平安最后望向四人來處,依舊沒有動靜。
有個問題,他有機會的話,想要問一問下撥人。
大致是什么時辰進入的這座小天地。
其實陳平安一直在心算計時。
一旦此地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與浩然天下出現顯著偏差,那么陳平安就有最好與最壞的兩個打算。
北亭國小侯爺詹晴一行人來到洞府門口。
那位身為家族供奉的金身境武夫,在勘察地面上的腳印。
芙蕖國武將高陵沉聲道:“小侯爺,山頭附近有不少人躲著。”
詹晴笑道:“跟在我們屁股后頭吃灰便是。既然有膽子進洞府,就得有膽子投胎。”
他對山澤野修和譜牒仙師,都談不上有好感。
哪怕他自己就是一位正兒八經的修道之人,可興許骨子里依舊是豪閥子弟,見慣了帝王將相和王侯府邸,也就習慣了用心謀劃與順勢借勢,而不是靠一雙拳頭幾件寶物,殺來殺去,所以詹晴對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同道中人,實在是厭煩至極。不過真要到了需要術法殺人的境地,詹晴自然不會有任何拖泥帶水。
白璧打趣道:“當真半點不著急,不怕給那兩撥人捷足先登?”
詹晴笑道:“他們若是能夠在眨眼功夫內,就煉化了仙家至寶、吃掉了什么秘笈,就算我運氣差,認栽便是?不然的話,人與物,又能逃到哪里去。”
高陵對此人,愈發刮目相看。
先前對于什么北亭國小侯爺,只當是個投了個好胎的廢物。
如今看來,將來誰敢小覷此人,起了修行路上所謂的大道之爭,對方保證會陰溝里翻船。
兩位金身境武夫開道,舉燭步入陰暗洞窟。
白璧心情閑適,只要不出太大的意外,此次訪山尋寶,根本不需要她親自出手。
哪怕是彩雀府孫清和云上城沈震澤兩人親臨,都只能算是一個小意外。
自己隊伍當中的兩位七境武夫,就夠吃一壺了。
一行人來到那座四幅彩繪天王壁畫的洞室。
詹晴有些皺眉頭,破陣一事,自己可不擅長,自己那個元嬰師父,身為山澤野修,所學駁雜,應該熟門熟路,只是卻從來不傳授詹晴任何關于尋訪秘境機緣的門道,總說那些旁門左道的機關術,會耽誤修行,等到他詹晴躋身了龍門境再來談其它。
既然第一撥野修與云上城修士都已不見,想必是先后進入了那座仙府遺跡。
白璧微笑道:“接下來怎么辦?咱們就杵這兒大眼瞪小眼?”
詹晴無奈道:“若是知道了出口方位,守株待兔就行,怕就怕相隔百余里,我們發現不得。”
白璧雙手負后,環顧四周,“先找一找線索,實在不行,你就要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了。”
詹晴問道:“代價很大?”
白璧點頭道:“不算小。會折損我相當于十年道行。”
這位水龍宗老祖的嫡傳弟子,小心翼翼祭出一件本命物,是一張極為罕見的青色符,竟是流水潺潺的符圖案,既簡單,又古怪,符紙所繪水流,緩緩流淌,甚至依稀可以聽見流水聲。
一位宗門出身的金丹修士,愿意煉化一張符為本命物,那么這張符的品秩,最少也該是法寶。
白璧說道:“這是一張古老符,是我師父早年無意間得到的,來自濟瀆三大古老祠廟之一的遺址,名為寸金符。妙處眾多,修行水法,事半功倍。為了這張符的歸屬,師門那邊鬧得有些不太愉快,不提也罷。總之其中一樁妙用,就可以幫我們走入秘境。”
寸金符,又被譽為光陰符。
玄之又玄。
詹晴雖然不清楚這張符的根腳,但仍是搖頭道:“還是算了吧。”
白璧嘆了口氣,“我已經是金丹地仙了,相當于早年龍門境練氣士的十年修為,又算什么?越到后邊,一境之差,越是云泥之別。練氣士是如此,武夫更是如此。”
晴苦笑道:“白姐姐。”
白璧笑道:“一聲白姐姐,便足夠了。”
饒是詹晴這般性情涼薄的王侯子弟,也有些情難自禁,想要去伸手握住她的手。
白璧卻搖搖頭,心境平和,說道:“那些被你金窩藏嬌的庸脂俗粉,不少女子都愿意為你去死,你為何偏不感動?就因為我是金丹地仙,折損幾年道行,你便動心了?這種兒女情長,我看不要也罷。若是將來修行路上,換成一位元嬰女修,為你這般付出,你是不是便要見異思遷?山上真正的神仙道侶,遠遠不是如此淺薄。”
詹晴如遭雷擊,無言以對。
白璧突然說道:“在使用寸金符之前,先推敲線索,再硬闖一番,兩位金身境武夫的拳頭,不能浪費了,兩者都不行,再讓我來。”
詹晴稍稍心里好受幾分。
再看這位姿容動人的白姐姐,便有些陌生了。
桓云出現在這處仙家洞府之后,便立即往身邊三人身上貼了一張獨門符,遮掩身形氣機。
至于那三人行走時的氣機漣漪,他桓云只是符派的金丹地仙,又不是那術法通天的道門天君,沒辦法做到盡善盡美。
那位云上城龍門境老供奉松了口氣,沒有一場伏殺,終究是好事。
桓云突然說道:“接下來你們自己逛,除了生死廝殺,老夫就不管你們三位了。生死之外的得失福禍,各憑天命。”
然后桓云笑道:“放心,老夫不會跟你們搶,最多就是你們挑剩下的,或是你們沒能發現的,老夫才會撿撿破爛。”
桓云身形消散,如云如霧,沒有半點漣漪痕跡。
老供奉與兩位晚輩笑道:“桓真人從來說話算話,走吧,接下去如何對付那撥野修,才是你們兩個需要擔心的。”
聽出了這位護道人的言下之意,女子擔憂道:“師伯你?”
老供奉無奈道:“難不成還要我幫你們倆撿東西,背東西?你們游山玩水來了?我這個師伯是你們的挑夫?”
老供奉御風而起,想要看一看這座洞府的天幕到底有多高,而且從高處俯瞰大地,更容易看到更多暗藏玄機。
不過謹慎起見,老人還是祭出了一件并非本命物的靈器,率先升空盤旋起來,以免自己一頭撞入山水陣法。
進了這種無主的仙府遺址,自然處處是錢可撿。
也會處處殺機在等撿錢人。
其實老人有喜有憂,喜的是此地機緣,定然不小,超乎想象,絕非什么龍門境修士的修道府邸,而是一整座門派,只看建筑規模,就已經半點不比云上城和彩雀府遜色。
所以此次城主沈震澤拿出那件方寸物交予自己,是對得不能再對了。
憂慮的是這座仙府可帶不走,一旦真是元嬰地仙、甚至是上五境大修士的修道之地,等到他們返回云上城,只要稍稍有點風聲泄露出去,到時候再來訪山尋寶,恐怕一位金丹都撈不到半點殘羹冷炙。只會被近水樓臺的那座宗門,以傳說中的搬山神通遷徙而走。與北亭國最近的宗門,一西一北,距離此地,相差不大,那點差異,對于擁有自家渡船的宗門修士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這位老供奉只希望此地的舊主人,只是一位籍籍無名的地仙,境界千萬莫要再高了。
金丹是最好,元嬰就會有些麻煩,事后難以收尾。
指不定就會有宗門出身的譜牒仙師,登門拜訪云上城,都不用對話開口,城主就只能吐出大部分肥肉,乖乖交給對方,還要擔心對方不滿意。
一旦是上五境修士坐鎮的山頭遺址,想也不用想了,極有可能就是福禍相依,大福緣之后便是大禍臨門。
除非他們云上城能夠立即打碎這座小天地,一鼓作氣銷毀所有痕跡。
可惜云上城絕對做不到。
除非沈震澤當機立斷,在他們三人與桓云一起返回云上城后,主動找到其中一家宗門,與對方商量出一個還算公道的分成。
至于這座水運濃郁的風水寶地,加上那么多現成的壯觀建筑,自然是對方宗門未來的一處避暑勝地了。
那件用來探路的靈器四處飛掠,并無任何阻滯。
老供奉便放心御風升空。
就在老供奉離地已經數百丈的時候,那件靈器砰然碎裂,老供奉心知不妙,突然被人一扯,往地上墜落而去。
老供奉心頭一震,然后松了口氣,原來是老真人桓云按住了他的肩頭,帶著他一起往地面掠去。
隨后老供奉便察覺到頭頂上方,有一縷纖細氣機,一閃而過,轉瞬即逝。
桓云沉聲道:“勸你別再往上走了,便是金丹地仙的兵家修士,都受不住那一縷巡狩四方的劍氣。”
先前老真人使出幾道巡游符,拋入天地四方,發現每當有符去往高處,都會瞬間化作齏粉。
老供奉仰頭望去,先前那絲氣息,已經無跡可尋。
這位云上城龍門境震驚道:“難道這座遺址還有劍仙坐鎮?!”
已經悄悄繞行青山一圈的桓云搖搖頭,“都死絕了,并無活人,也無鬼物。就剩下這道劍氣繼續存在于這方小天地。”
桓云臉色凝重,“再告訴你一個好壞參半的消息,此地是一處古老洞天福地因故破碎后,遺留下來的玄妙地域,版圖大小,大致是方圓百里。小天地的歲數,不好說,可能千年,甚至更加久遠。不過這座山頭洞府是什么時候悄悄消亡的,老夫大致推算出來了,約莫七八百年,但是這也不正常,北亭國歷史上,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仙家門派。
桓云停下下墜身形,離地百余丈,與那位老供奉一起御風懸停,緩緩說道:“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這處小天地,在此地門派覆滅后,曾經被不知名的世外高人隨身攜帶,一路遷徙到了北亭國這邊。只是不知為何,這位仙人并未能夠占據這處秘境,順利修行,然后憑借此地,在外邊開山立派,要么是遭了橫禍,承載小天地的某件至寶,沒有被人察覺,墜落于北亭國深山當中,要么此人來到北亭國后,不再遠游,躲在這里邊偷偷閉關,然后默默無聞地兵解轉世了。”
桓云嘆了口氣,“生死不定,大道無常。”
每每思量此事此理。
讓人難免有些心灰意冷。
只不過桓云感慨之后,立即驚醒過來,想起自己在云上城勸慰沈震澤的那句話,瞬間便恢復如常,心境之中再無半點陰霾。
道家修行,自誤最誤人,如此才有了三教百家當中,最難逾越的那道叩心關。
老真人桓云,其實資質極好,只是北俱蘆洲大瀆沿途的所有山頭地仙,都覺得他桓云在符一途,前程遠大,與自身大道契合,才有如今的風光,其實桓云心知肚明,這叫做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曾有高人明言,他桓云若是早早進入宗字頭仙家,然后別學那花里花俏的鬼畫符玩意兒,早就是一位有望躋身上五境的元嬰修士了。
所以對于得失二字,桓云感觸極深。
實在無奈之時,唯有當做一場砥礪道心的修行,來解憂愁。
山巔那座道觀,供奉著一尊中年道人的坐姿神像,目視前方,雙手攤掌疊放在身前。
香案之上有一只黃銅小香爐,還剩下半爐的香火余燼。
誰都知道那只光可鑒人的小香爐,絕對是一件道門重器,但是誰都沒有去觸碰。
狄元封輕聲問道:“孫道人,可在你們道門神像掛像冊子上,見過此人?”
孫道人搖搖頭,“從未見過。”
有句話他沒敢說出口,眼前這位道人,相貌平平,整座神像給人的感覺,無非就是平淡無奇,甚至不如洞室那四尊天王神像給人帶來的震撼之感。
陳平安凝視著那座神像,似乎當年與東海觀道觀那位老道人,一起在藕花福地的光陰流水之中游歷三百余年,偶爾會看到老觀主也會出現這般坐姿,只是不常見,可能在凡夫俗子眼中,此種坐姿終究怪不到哪里去,但是陳平安卻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感覺,總覺得在老觀主的那份修道真意,在眼前中年道士的神像身上,有些神似。
陳平安記起一部道家典籍上的四個字。
離境坐忘。
歲月悠悠。
修士不知山下寒暑,已逝之人,空留一座神像,任你生前如何道法高妙,又能如何?豈不是更不知四季更迭,道人修道,修到最后,到底會高到何處?
陳平安心中嘆息,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三炷山水香,搓燃點香之后,插在小香爐之內。
孫道人覺得這位道友真是癡心妄想,難不成還希冀著神像道人還有殘留元神,就因為你點燃三炷香,便有機緣降臨?
黃師和狄元封都沒阻攔此人上香。
事實上更是想要通過黑袍老者冒冒失失的燒香此舉,來判斷那只小香爐,會不會因此觸發機關,多出一樁機緣,或是觸發機關,惹來殺身之禍。
因為小香爐是必然要帶走的,有人愿意涉險探路是更好。
等到三炷香燃燒殆盡,沒有任何動靜。
狄元封便笑道:“黃老哥先得了一件法袍,我得了兩件佩飾,那么這只香爐該歸誰了?孫道長,陳老哥?”
陳平安笑說道:“我就算了,山中那么多建筑,十七十八都沒逛,分頭行事之后,夠我忙活的了。若是孫道長想要這只香爐,只管拿去。”
黃師說道:“我可以用那件法袍與孫道長交換香爐。”
孫道人一陣肉疼,依舊點頭答應下來。
黃師拋出那件法袍,自己去搬了香爐放入包裹當中。
然后將那只大行囊里邊不值錢的衣物、瓶罐,都清理出來,隨便丟在地上。
然后將行囊撕成兩半,一半丟給狄元封,當做裝物包裹,黃師瞥了眼神色尷尬的孫道人,“孫道長身上這么大一件道袍,脫了不就是包裹?”
孫道人恍然大悟,滿心歡喜。
接下來四人在小道觀內各自忙碌,狄元封找到了一塊雪白蒲團,孫道人扯下了幾幅不知什么材質的金黃絹布。
黃師猜測神像當中藏有玄機,便干脆驟然一拳打碎了整座神像,只是毫無所得。
當時陳平安正蹲在地上,伸手摸著那些濕氣極重的青磚,敲敲打打,剛剛有了一番打算,就聽到那番動靜,抬頭看了眼黃師,后者朝陳平安咧嘴一笑。
孫道人嚇了一大跳,狄元封不過是瞥了眼滿地碎塊的神像,竟是最不值錢的木胎彩繪,便不再多看。
四人一起走出道觀,孫道人剛跨過門檻。
在這位高瘦道人腰間,響起了一串炸裂聲。
竟是那串寶塔鈴直接炸開了。
孫道人哀嚎不已,“慘也慘也!定是咱們的大不敬之舉,惹惱了這位道門神仙老爺。”
黃師與狄元封對視一眼,沒有任何猶豫,下山去其它建筑分頭尋寶。
孫道人猶豫了一下,沒有選擇跟隨狄元封,而是跟上那個黃師,高呼等我,飛奔過去。
很快四人身后那座小道觀就轟然倒塌,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陳平安沒有與三人那般著急下山尋寶。
而是開始撿取其余三人都
不愿多拿的物件。
例如那些過于沉重、且占地盤的碧綠琉璃瓦,還有那些凝聚了濃郁水運的青磚。
除了身上斜靠包裹,陳平安還有方寸物與咫尺物。
剛好先前在春露圃老槐街開設蚍蜉鋪子,騰出了許多位置。
但是陳平安真正想要收集的,卻是被黃師一拳打爛的那尊神像碎木。
在道觀廢墟之中,陳平安的取物動作,不急不緩。
一片片流光溢彩的琉璃瓦,被率先收入咫尺物當中,與此同時,不斷出手輕輕將道觀廢墟雜物丟到廣場之上,仔細揀選那些神像碎木,一邊尋找碎木,一邊裝載琉璃瓦。相傳白帝城那座琉璃閣,有秘制碧瓦琉璃,層層疊疊鋪蓋在屋脊之上,有那“琉璃閣上瓦萬片,映徹云海如碧波”的美譽。
陳平安收攏了所有神像碎木之后,還裝了一百二十片琉璃瓦,心思就有些古怪起來。
一來抬頭一看,好似道觀廢墟被自己挪了一個位置,從原先遺址搬去了白玉廣場上。
再者那些蘊藉絲絲縷縷水運、而非尋常靈氣的青磚,讓陳平安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
要想收集完道觀屋頂琉璃瓦和地上青磚,恐怕陳平安就算再多出幾件咫尺物都辦不到。
不過對此,陳平安沒有半點糾結。
而是咫尺物當中,擺放著一些半點不值錢的老物件。
相較于蘊藉一絲絲水運精華的青磚,或是接下來去往那些殿閣樓臺的其它機緣寶物,天壤之分。
陳平安蹲下原地,雙手籠袖。
陳平安仰起頭,伸手摸了摸下巴胡茬,站起身,又盡量多搬了些青磚琉璃瓦。
咫尺物當中的舊物,一件沒丟。
最后陳平安又點燃三炷香,插在道觀遺址的兩塊青磚縫隙當中。
等到燃燒殆盡之后,輕輕吹了一口氣,將些許灰燼吹散。
陳平安挖取青磚,都是整齊一排下手,沒有東一塊西一塊,又抹掉了地面上的挖掘痕跡。
最后連方寸物都沒有放過,與咫尺物一起裝了三十多塊青磚。
想了想,陳平安往自己斜挎包裹里,又裝了一塊青磚和兩片琉璃瓦,沉甸甸的,讓人覺得挺踏實。
于是陳平安又往包裹里塞了兩塊青磚。
這才下山去。
去看看那位心腸最軟的孫道友。
不出意外的話,等到這位孫道友什么時候再找到一件讓黃師都要垂涎的重寶,也就是孫道友身死道消的時刻了。
而這位孫道友在向黃師高呼等我之前,其實以心聲告訴了陳平安一句話:千萬小心那秦巨源,道友最好別再出現了,趁此機會,撿了寶物就跑,越遠越好,命比錢值錢!
陳平安覺得就憑這番話,就該讓孫道友少去一個意外。
這趟訪山尋寶,得寶之豐,已經遠遠超乎陳平安的想象,做夢都能笑醒的那種。
所以接下來,便是一場山水游歷了。
若是再偶有所得,是更好,再無半點收獲,也不差。
不過孫道人那串寶塔鈴無緣無故的粉碎炸裂,很奇怪。
只是相較于這座洞府的處處古怪,好像又見怪不怪了。
哪怕陳平安方才又點燃了一張陽氣挑燈符,依舊是天地清明的跡象,毫無污穢煞氣。
陳平安這就沒轍了。
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許多天災人禍,其實就只是人禍。
陳平安繞過白玉廣場上堆積成山的道觀廢墟,陳平安先前的翻翻撿撿,心細如發,手法巧妙,不會錯過什么。
真要錯過了,更無需多想。
陳平安站在臺階之巔,舉目望去。
終于來了第二撥人。
相比第一撥人的鬼鬼祟祟,這伙人可就要大搖大擺許多。
是那個北亭國小侯爺詹晴,與芙蕖國人氏的水龍宗嫡傳女修白璧。
陳平安往自己身上張貼了一張馱碑符,一路往下,掠如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