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上,年輕山主遠游,二樓老人也遠游,竹樓便已經沒人住了。
陳靈均最近不再在外瞎逛蕩,時不時就來崖畔石桌這邊坐著。
他知道自己是落魄山上最不討喜的那個存在,不如那條曹氏芝蘭樓出身的文運小火蟒,勤勉伶俐,甚至不如周米粒這個小家伙憨傻得可愛。岑鴛機是朱斂帶上山的,資質不錯,練拳也算吃得住苦,每天的生活,忙碌且充實。石柔在小鎮那邊管著一間鋪子的生意,掙錢不多,可到底是在幫著落魄山掙錢,又與裴錢關系不錯,裴錢只有得閑,都會去那邊看看石柔,說是擔心石柔中飽私囊,其實不過是害怕石柔覺得受了落魄山的冷落。
唯獨他陳靈均,死要面子活受罪,做什么,說什么,都不討喜。
那個御江水神兄弟,三場神靈夜游宴之后,對自己愈發客氣了,但是這種客氣,反而讓陳靈均很失落。一些討好言語,殷勤得讓陳靈均都不適應。
他更喜歡當年在水府那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言語粗鄙,相互罵娘。
不過陳靈均又不是個傻子,許多事情,都看得到。
比如崔老前輩這一走,去了那座蓮藕福地,肯定就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他陳靈均,卻連句道別的話,都說不出口,青衫老先生帶著裴錢離開的時候,他就只能坐在這邊發呆,假裝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一大清早,本該是裴錢登樓吃拳頭的時辰。
如今竹樓卻寂然。
陳靈均趴在桌上,眼前有一堆從陳如初那邊搶來的瓜子,今兒暖洋洋的大太陽,曬得他渾身沒氣力,連瓜子都磕不動。
想著是不是應該去山門口那邊,與大風兄弟鬧鬧磕,大風兄弟還是很有江湖氣的,就是有些葷話太繞人,得事后琢磨半天才能想出個意味來。
陳靈均轉頭望向一棟棟宅邸那邊,老廚子不在山上,裴錢也不在,岑鴛機是個不會做飯的,也是個嫌麻煩的,就讓陳如初那丫頭幫著準備了一大堆糕點吃食,周米粒又是個其實不用吃飯的小水怪,所以山上便沒了炊煙。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
陳靈均覺得落魄山這會兒,人少了,各忙各的,人味兒便淡了許多。
陳靈均又轉移視線,望向那竹樓二樓,有些傷感。
老頭兒在的時候吧,總覺得渾身不得勁兒,陳靈均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辦法挨下老人兩拳,不在了吧,心里邊又空落落的。
陳靈均重重嘆了口氣,伸手去捻住一顆瓜子,打算不剝殼,嚼一嚼,解個悶。
然后陳靈均就動作僵硬起來,輕輕放回瓜子,屁股輕輕挪動,悄悄轉移腦袋,準備將臉龐就這么水到渠成地偏轉向崖外。
不曾想那位憑空出現的青衫老儒士,朝他笑了笑。
陳靈均便咽了口唾沫,站起身,作揖而拜,“陳靈均拜見國師大人。”
大驪繡虎,崔瀺。
是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他的厲害貨色。
陳平安不在落魄山,老頭兒不在竹樓,朱斂魏檗又去了中岳地界,他陳靈均暫時沒靠山啊!
崔瀺微笑道:“忙你的去。”
陳靈均瞥了眼竹樓去往宅邸的那條青石板小路,覺得有些懸乎,便告辭一聲,竟是攀援石崖而下,走這條路,離著那位國師遠一些,就比較穩當了。
崔瀺想起先前這條青衣小蛇望向竹樓的神色,笑了笑。
便有了一番小計較,隨手為之,不會興師動眾。
龍泉郡西邊大山,其中有座暫時有人占據的山頭,好像適宜蛟龍之屬居住。
崔瀺站在二樓廊道中,安靜等待某人的趕來。
一道白虹從天際遠處,聲勢如春雷炸響,迅猛掠來。
什么阮邛訂立的規矩,都不管了。
崔瀺搖搖頭,心中嘆息,虧得自己與阮邛打了聲招呼。
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尋常材質的綠竹杖,風塵仆仆,滿臉疲憊。
崔東山落在一樓空地上,眼眶滿是血絲,怒道:“你這個老王八蛋,每天光顧著吃屎嗎,就不會攔著爺爺去那福地?!”
崔瀺反問道:“攔住了,又如何?”
崔東山氣得臉色鐵青,“攔住一天是一天,等我趕來不行嗎?!然后你有多遠就給老子滾多遠去!”
崔瀺神色淡漠。
崔東山驟然平靜下來,深呼吸一口氣,“爺爺讀書治學,習武練拳,為人處世,都一往無前。唯一一次退讓,是為我們兩個腦子都有坑的混賬孫子!這一退,就全完蛋了,十一境武道境界,沒了!沒了十一境,人,也要死的!”
崔瀺說道:“還有為了你的先生,與這座落魄山。”
崔東山步步后退,一屁股坐在石桌旁,雙手拄竹杖,低下頭去,咬牙切齒。
興許是坐不住,崔東山站起身,原地打轉,快步而走。
崔瀺看著那個火急火燎團團轉的家伙,緩緩道:“你連我都不如,連爺爺到底在意什么,為何如此取舍,都想不好。來了又如何,有意思嗎?讓你去了蓮藕福地,找到了爺爺,又有什么用?有用興許還真有點用,那就是讓爺爺走得不安心。”
崔東山停下腳步,眼神凌厲,“崔瀺!你說話給我小心點!”
崔瀺說道:“崔東山,你該長點心,懂點事了。不是重新躋身了上五境,你崔東山就有資格在我這邊蹦跶的。”
崔東山輕輕落座,懷抱綠竹杖,不再看那二樓,自言自語道:“那場三四之爭,為何爺爺一定要入局?爺爺又為何會失心瘋?不是我們害的嗎?爺爺是讀書人,一直希望我們當那真正的讀書人。爺爺畢生所學,學問根祇,是那亞圣一脈啊。為何在中土神洲,卻要為我們文圣一脈憤然出拳?我們又為何偏偏欺師滅祖,又讓爺爺更加失望?”
崔瀺一巴掌拍在欄桿上,終于勃然大怒,“問我?!問天地,問良知!”
崔東山眼神癡呆,雙手攥緊行山杖,“有些累,問不動了。”
崔東山記起年幼時分,就要被那個嚴苛古板的老人帶著一起去訪山登高,路途遙遠,讓孩子苦不堪言。
一次老人拾階而上,根本不管身后孩子的滿身汗水,自顧自登高走去。
老人似乎是故意氣自己的孫子,已經走遠了不說,還要大聲背誦一位中土文豪的詩詞,說那丈夫壯節似君少,嗟我欲說安得巨筆如長杠!
孩子便將那篇詩歌記得死死的,后來不曾想,孩子長大后,少年負氣離家出走,又拜師于老秀才門下,老秀才莫名其妙成了文圣,年輕人便莫名其妙成了圣人首徒,終于有機會見到了那位享譽中土的儒家圣賢,只是到了那個時候,比任何同齡人都要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其實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將來有機會,返回家鄉,一定要與自己爺爺說一說此事,說你那位仰慕之人,論文章,輸了你孫兒,下棋,更是輸得捻斷胡須。
只是這輩子肚子里攢了好多話,能說之時,不愿多說,想說之時,又已說不得。
遠處龍泉郡城,有晨鐘響起,遙遙傳來。
鐘聲一動,按例就要城門開禁,萬民勞作,直至暮鼓方歇,便有舉家團圓,其樂融融。
大驪新中岳山腳附近的馀春郡,是個不大不小的郡,在舊朱熒王朝不算什么富饒之地,文運武運都很一般,風水平平,并沒能沾到那座大岳掣紫山的光。新任太守吳鳶,是個外鄉人,據說在大驪本土就是當的一地郡守,算是平調,只不過官場上的聰明人,都知道吳太守這是貶謫無疑了,一旦遠離朝廷視野,就等于失去了快速躋身大驪廟堂中樞的可能性,外派到藩屬國的官員,卻又沒有升官一級,明擺著是個坐了冷板凳的失意人,估計是得罪了誰的緣故。
只不過吳郡守再仕途黯淡,終歸是大驪本土出身,而且年紀輕,故而馀春郡所在粱州刺史,私底下讓人交代過馀春郡的一干官吏,務必禮待吳鳶,若是有那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舉措,哪怕不合鄉俗,也得忍讓幾分。所幸吳鳶上任后,幾乎就沒有動靜,按時點卯而已,大小事務,都交予衙門舊人去處理,許多按例拋頭露面的機會,都送給了幾位衙署老資歷輔官,上上下下,氣氛倒也融洽。只不過如此軟綿的性情,難免讓下屬心生輕視。
這天年輕太守像以往那般在衙門枯坐,書案上堆滿了各地縣志與堪輿地圖,慢慢翻閱,偶爾提筆寫點東西。
吳鳶心有感應,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面孔,斜靠官廳屋門,吳鳶心情大好,笑了起來,站起身,作揖道:“山君駕到,有失遠迎。”
正是撤去了障眼法的魏檗。
魏檗跨過門檻,笑道:“吳大人有些不講義氣了啊,先前這場夜游宴,都只是寄去一封賀帖。”
吳鳶坦然笑道:“俸祿微薄,養活自己去了十之一二,買書去了十之五六,每月余下些銀錢,辛苦積攢,還是因為相中了隔壁云興郡的一方古硯臺。委實是打腫臉也不是胖子,便想著路途遙遙,山君大人總不好趕來興師問罪,下官哪里想到,魏山君如此執著,真就來了。”
魏檗手腕擰轉,手中多出了一方享譽舊朱熒王朝的老坑芭蕉硯,輕輕放在書桌上,“吳大人不講義氣,我魏檗大大不同,千里迢迢登門敘舊,還不忘繞路購置禮物。”
吳鳶俯身凝視著那方可愛可親的古硯臺,伸手細細摩挲紋理,驚喜道:“好家伙,取自那座綠蛟坑水底的頭等芭蕉硯,關鍵是咱們大驪的那位駐守武將,先前已經封禁了這座老坑,派遣武人,專轄守坑,明擺著是很快就要成為咱們皇帝陛下的御用貢品之物了,故而市面上為數不多的此坑古硯,價格愈發嚇人,我這太守當個一百年,都未必湊得出來銀子。”
吳鳶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望向那位白衣神人,笑問道:“山君大人,有話直說,就憑這方價值連城的芭蕉硯,下官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魏檗說道:“中岳山君晉青,如何?”
大驪新中岳,山君晉青,曾是朱熒王朝的山神第一尊,山岳半腰有一處得天獨厚的洗劍池,許多劍修來此淬煉劍鋒,晉青經常暗中為其護道,故而不光是與劍修數量冠絕一洲的朱熒王朝,關系極好,和一洲諸多金丹劍修也多有香火情,其中山君晉青又與風雷園李摶景關系莫逆,著稱于世,李摶景早年游歷朱熒王朝,多有沖突,惹惱了一尊北岳正神,曾有險峻時刻,晉青為此不惜與南北山君兩位同僚交惡,也要執意護送當時才龍門境修為的李摶景安然離開王朝。
吳鳶哈哈大笑,轉身從書案上抽出一摞紙張,以工整小楷書寫,遞給魏檗,“都寫在上邊了。”
魏檗低頭翻閱紙上內容,嘖嘖道:“一路行來,當地百姓都說馀春郡來了個誰都見不著面的父母官,原來吳郡守也沒閑著。”
道聽途說而來的雜亂消息,意義不大,而且很容易誤事。
吳鳶紙上所寫,卻是記載了中岳掣紫山和山君晉青在歷史上,做過哪些實實在在的舉動。
魏檗一邊仔細瀏覽著紙上所寫,皆是晉青在哪朝哪代哪個年號,具體做了什么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除此之外,還有朱筆批注,寫了吳鳶自己作為旁觀者好像翻看史書的詳細注解,一些個流傳民間的傳聞事跡,吳鳶也寫,不過都會各自圈畫以“神異”、“志怪”兩語在尾。
魏檗看得仔細,卻也快,很快就看完了一大摞紙張,還給吳鳶后,笑道:“沒白送禮物。”
魏檗踮起腳跟,瞥了眼桌案上的那堆紙張,“呦,巧了,吳大人最近就在研究云興郡諸多硯坑的開鑿淵源?怎么,要版刻出書不成?馀春郡太守,偷偷靠著云興郡的特產掙私房錢,不太像話吧?”
吳鳶坦誠道:“無所事事,想要以此小事作為切入點,多看出些朱熒王朝的官場變遷,亡國皇宮文庫秘檔,早已封禁,下官可沒機會去翻閱,就只能另辟蹊徑了。”
魏檗點點頭,贊賞道:“吳大人沒當在咱們龍州的新任刺史,讓人扼腕嘆息。”
吳鳶笑道:“功賞過罰,本該如此。能夠保住郡守的官帽子,我已經很滿足,還可以不礙朝廷某些大人物的眼,不擋某些人的路,算是因禍得福吧。躲在這邊,樂得清凈。”
魏檗沒有久留的意思,吳鳶說道:“山君此次離開轄境,肯定要拜訪許弱,對吧?最好先去了中岳祠廟,再拜訪故友不遲。”
魏檗點頭道:“是這么打算的。先前我在披云山閉關,許先生幫著壓陣守關,等我即將成功出關之際,又悄然離去,返回你們掣紫山。這么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不當面致謝一番,說不過去。”
吳鳶笑道:“那就勞煩山君大人速速離去,莫要耽誤下官欣賞古硯了。”
魏檗笑著離去,身形消散。
其實在魏檗離開渡船,在云興郡現身后,中岳山巔的祠廟,那尊巍峨神像,就睜開了一雙金色眼眸,只是山君晉青,對于那位白衣神人的造訪,選擇了視而不見。
等到魏檗出現在山腳馀春郡,晉青大步走出金身神像,是一位身材高大、紫衣玉帶的魁梧男子,山上香火鼎盛,卻無人可見這幅畫面。
晉青就在大殿眾多善男信女中間走過,跨過門檻后,一步跨出,直接來到相對寂靜的掣紫山次峰之巔。
世間各國的大小五岳,幾乎都不會是孤零零的孤山兩三峰,往往轄境廣袤,山脈綿延,像這掣紫山就有八峰組成,主峰被譽為朱熒王朝中部版圖的萬山之宗主,山峰之巔建有中岳廟,為歷代帝王臣民的祭祀之地。
次峰名為疊嶂峰,山巔并無道觀寺廟建筑,是晉青最早建立的一座山神行宮,如今只有幾位山君女使在那邊打理屋舍,并無山神坐鎮其中。
建筑出現之初,晉青還不是中岳山君,掣紫山卻已經是朱熒王朝的古老中岳,老山君金身崩壞之后,職掌一岳的權柄,便交到晉青手上,而當時手握一國權柄的朱熒名相,曾經就在疊嶂峰北腰筑造茅廬,在那治學、習武多年。
晉青神色漠然,俯瞰大地山河。
一切人事,過眼云煙。
晉青視線偏移,在那座封龍峰老君洞,墨家豪俠許弱,就待在那邊獨自一人,說是潛心修行,其實掣紫山地界山水神祇,都心知肚明,許弱是在監察中岳。相較于新東岳磧山那邊打得天翻地覆,雙方修士死傷無數,掣紫山算是染血極少了,晉青只知道許弱離開過兩次中岳地界,最近一次,是去披云山,為那魏檗守關,第一次卻是蹤跡渺茫,在那之后,晉青原本以為必然要露面的某位可謂朱熒王朝定海神針的老劍仙,就一直沒有現身,晉青不確定是不是許弱找上門去的關系。
如果真是許弱攔下了那位老劍仙。
作為寶瓶洲一岳山君,晉青心里反而會好受一些。
關于許弱此人的修為高低,誰都看不出,也沒個確切說法,如果說龍泉劍宗阮邛,是如今寶瓶洲最出名上五境修士,那么許弱,就是最深藏不露的那個,唯一的線索,是風雪廟魏晉挑戰天君謝實,事后有過只言片語流傳開來,說是有人橫劍在后,他魏晉未必能夠勝出。
哪怕許弱就在晉青的眼皮底下修行,山君晉青卻一如當年,好似俗子觀淵,深不見底。
晉青瞥了眼馀春郡太守衙署,泛起冷笑。
不出意外,這位北岳山君見過了吳鳶,是要先去封龍峰與許弱道謝了。
再來找自己,底氣便要更多。
晉青皺了皺眉頭。
下一刻,一襲白衣飄蕩落地,出現在這座疊嶂峰,緩緩走向晉青,那人笑瞇瞇道:“拜見晉山君,多有叨擾了。”
晉青說道:“同樣是山君正神,五岳有別,不用如此客套,有事便說,無事便恕不留客。”
魏檗點點頭,“如此最好。我此次前來掣紫山,就是想要提醒你晉青,別這么當中岳山君,我北岳不太高興。”
晉青沒有去看那位風姿卓然的白衣神人,只是眺望遠方,問道:“不高興又如何?”
魏檗伸出手指輕輕一敲耳邊金環,微笑道:“那中岳可就要封山了。”
晉青轉過頭,“有大驪皇帝的密旨?還是你身上帶著朝廷禮部的誥書?”
魏檗點頭:“當然……
然后搖頭補充道:“都沒有。”
晉青伸出一只手,譏笑道:“那魏山君就隨意?”
魏檗還真就隨意了。
北岳氣運如山似海,瘋狂涌向一洲中部地界,氣勢如虹,從南往北,好似云上的大驪鐵騎。
看架勢,絕不是裝裝樣子嚇唬人。
晉青心知一旦兩岳山水氣運相撞,就是一樁天大的麻煩,再忍不住,大聲惱怒道:“魏檗!你自己掂量后果!”
魏檗雙手負后,笑呵呵道:“應當敬稱魏山君才對。”
晉青也不再廢話,只見那掣紫山主峰中岳祠廟,出現一尊巨大的神祇金身法相,高高舉起手臂,席卷云海,想要一掌拍向疊嶂峰。
魏檗身后,疊嶂峰之巔,亦是有一尊巍峨金身法相,矗立在山巔,哪怕不在自家山岳地界,魏檗法相竟是還要比那中岳神靈高出五十丈之多。
魏檗以本命神通顯化的那尊北岳法相神靈,一手拽住中岳神祇的胳膊,又一手按住后者頭顱,然后一腳重重踏出,竟是直接將那晉青金身按得踉蹌后退,就要往掣紫山封龍峰后仰倒去,猶不罷休,魏檗的巨大法相身后懸有金色光環,伸手繞后,手握金環,就要朝那中岳法相當頭砸下。
雙方還算克制,金身法相都已化虛,不然掣紫山三峰就要毀去無數建筑。
就在此時,封龍峰老君洞那邊,有一位貌不驚人的男子走出茅屋,橫劍在身后的古怪姿態,他似乎有些無奈,搖搖頭,伸手握住身后劍柄,輕輕拔劍出鞘數寸。
剎那之間,兩尊山岳神祇金身之間,有一條山脈橫亙。
他勸說道:“兩位山君真要相互看不順眼,還是選個文斗的斯文法子吧,不然卷起袖管干架,有辱威嚴,教磧山、甘州山兩位山君看笑話,我許弱也有護山不力的嫌疑。”
晉青臉色陰沉,撤去了金身法相。
魏檗也收起了那尊巍峨神祇。
但是北岳氣運南下“撞山”之勢,依舊不減。
晉青問道:“魏檗,我勸你適可而止!”
魏檗卻說道:“晉青,你如果還是按照以往心思行事,是守不住一方舊山河水土安寧的。大驪朝廷不傻,很清楚你晉青從未真正歸心。你要是想不明白這一點,我便干脆幫著大驪換一位山君,反正我看你是真不順眼。許弱出手阻攔一次,已經對你仁至義盡。”
晉青轉頭望向北方,兩岳地界接壤處,已經有了風雨異象。
晉青頹然道:“你說吧,中岳應該如何作為,你才愿意撤回北岳風水。”
魏檗笑道:“連北岳你都不禮敬幾分,會對大驪朝廷真有那半點忠心?你當大驪朝堂上都是三歲小兒嗎?還要我教你怎么做?攜帶重禮,去披云山低頭認錯,登門賠罪啊!”
許弱摸了摸額頭,返回茅屋,認識這種朋友,自己真是遇人不淑。
晉青疑惑道:“就只是如此?”
魏檗反問道:“不然?再說你都到了北岳地界,離著大驪京城又能有幾步路?抬抬腳,不就到了?只要中岳地界自己不亂,大驪朝廷又不是瘋子,故意要在這邊大開殺戒?你到底清不清楚,你這種看似忠義兩全的模糊姿態,會讓很多亡國遺民心生僥幸,寄希望于他們的慷慨赴死,能夠讓你幡然醒悟,最終與他們一起揭竿而起?你晉青若是真有此想,也算你是一條漢子,若是不愿如此,愿意擔負罵名,也要更希望護著百姓安穩,你又為何惺惺作態?”
晉青黯然無言。
魏檗說道:“回頭去往披云山,禮物別忘了啊,禮重,情意才重。”
說完之后,魏檗就離開疊嶂峰,去了封龍峰老君洞外的茅屋。
許弱站在門口,雙手環臂,斜靠房門,沒好氣道:“魏大山君,就這么報答我?兩手空空不說,還鬧這么一出?”
魏檗跺腳哀嘆道:“實在是大恩不酬謝啊!”
許弱伸出雙手,使勁揉著臉頰,“做山君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浩然天下山水神祇的獨一份了。”
魏檗眼神幽怨道:“這不是馬瘦毛長,人窮志短嘛。”
許弱笑了笑,伸手隨便一指,“給我消失,麻溜兒的。”
魏檗微笑道:“得令!”
走了。
許弱想了想,御風去往疊嶂峰,山君晉青站在原地,神色凝重。
許弱也沒有說什么。
晉青突然說道:“大日曝曬,萬民跋山,千人挽綆,百夫運斤,篝火下縋,以出斯珍。”
許弱知道這位山君在說什么,是說那朱熒王朝歷史上的鑿山取水、以求名硯一事。
而這位晉青在生前,恰好就是采石人出身,有說是最終不小心溺水而死,也有說是被監官鞭殺,死后怨氣不散,卻沒有淪為厲鬼,反成一地英靈,庇護山水。最后被掣紫山老山君看重秉性,一步步晉升為疊嶂峰山神。
許弱緩緩說道:“天底下就沒有雙手干凈的君主,若是只以純粹的仁義道德,去權衡一位帝王的得失,會有失公允。關于社稷蒼生,百姓福祉,我們諸子百家,各有各的一把尺子,會有不小的出入。你晉青身為神祇,人性良心,從未泯滅,我看在眼中,十分敬重。”
許弱微笑道:“只是世事復雜,難免總要違心,我不勸你一定要做什么,答應魏檗也好,拒絕好意也罷,你都無愧掣紫山山君的身份了。若是愿意,我差不多就可以離開此地了。若是你不想如此委曲求全,我愿意親手遞出完整一劍,徹底碎你金身,絕不讓他人辱你晉青與掣紫山。”
晉青轉頭笑道:“你許弱完整出鞘一劍,殺力很大?”
許弱點頭道:“養劍多年,殺力極大。”
晉青笑了,“那就換成別人來領教這一劍,我掣紫山消受不起。”
許弱猶豫了一下,提醒道:“拜訪披云山,禮物不用太重。”
晉青笑罵道:“原來是一路貨色!”
許弱抱拳笑道:“在此叨擾許久,到了京城,記得打聲招呼,我請山君喝酒。”
晉青點點頭,然后問道:“許先生最早是故意要來我掣紫山?”
許弱停下腳步,淡然道:“你我在此,終究都是為了少死人。可你要追問我們墨家為何選擇大驪,讓寶瓶洲多死如此多的人,我暫時無法給你答案,但請山君拭目以待。”
晉青沒有言語。
許弱沒有返回封龍峰,就此離開掣紫山,御風去往北方大驪京城。
他不喜歡御劍。
因為許弱一直覺得,劍與劍修,應當平起平坐。
那個閉關多年的朱熒王朝玉璞境劍仙,試圖刺殺大驪新任巡狩使曹枰,尚未動身,就已經死了。
其實對方可以不用死,許弱只是重傷對方。
那位閉關百年卻始終未能破關的遲暮老人,至死都不愿淪為階下囚,更不會投靠仇寇宋氏,故而斷劍之后,毫無勝算,就束手待斃,還笑言此次謀劃之初,便明知必死,能夠死在墨家劍客第一人許弱之手,不算太虧。
許弱便破例說了一事。
一洲之地,山下的帝王將相,王侯公卿,販夫走卒,皆要死絕,山下暮色,再無炊煙。
老人聽說后,死前唯有悵然。
裴錢坐在板凳上,環顧四周,小宅小院都是老樣子,差點讓裴錢有一種錯覺,自己與曹晴朗,還是當年的模樣,自己不過是被師父要求去水井那邊提了桶水,然后自己出門回來,見到了曹晴朗,就只是這樣。
貼在院門那邊的春聯,先前在外邊等曹晴朗的時候,她瞅了一百遍,字寫得好,但也沒好到讓她覺得好到自慚形穢。
曹晴朗看著這個黝黑女孩,其實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為何到了外邊這么多年,個兒還是沒長高多少,如今只說雙方身高,兩人差了得有一個腦袋,為什么她裴錢突然就背了竹箱,懸佩竹刀竹劍了,陳先生在那邊游學的日子,過得可還好?
裴錢摘了竹箱放在身后,橫放行山杖在膝,正襟危坐,直視前方,不去看曹晴朗,開門見山道:“你知不知道,當年我師父,其實是想要帶你離開藕花福地,半點都不愿意帶我走的。”
曹晴朗猶豫了一下,沒有著急回答答案,微笑著反問道:“陳先生收了你當弟子?”
裴錢眼神熠熠,如日月生輝,點頭沉聲道:“對!我與師父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師父都沒有丟下我!”
曹晴朗雙手輕輕握拳,擱在膝蓋上,笑容溫柔,“雖然很遺憾陳先生沒有帶我離開這里,但是我覺得你跟隨陳先生遠游萬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很羨慕你。”
裴錢沉默不語。
曹晴朗轉頭問道:“如今陳先生要你去提水,還會一邊提水桶,一邊灑水清洗街巷嗎?”
裴錢猛然轉頭,剛要惱火,卻看到曹晴朗眼中的笑意,她便覺得自己好像空有一身好武藝,雙拳重百斤,卻面對一團棉花,使不出氣力來,冷哼一聲,雙臂環胸道:“你個瓜慫懂個屁,我如今與師父學到了萬千本事,從不偷懶,每天抄書識字不說,還要習武練拳,師父在與不在,都會一個樣。”
曹晴朗故作恍然,“這樣啊。”
裴錢有些憋屈,曹晴朗這家伙怎的過了這些年,還是怎么看都不順眼呢,而且比起當年那個畏畏縮縮的悶葫蘆,好像膽兒更肥了啊。
裴錢眼睛一亮,問道:“鐵花繡巖壁,殺氣噤蛙黽,這句詩詞,聽過沒有?”
曹晴朗搖搖頭。
他如今是半個修道之人,哪怕一目十行,都能夠過目不忘,又自幼就喜歡讀書,隨著時間的推移,夫子種秋又愿意借書給自己,在這座天下未曾割裂之前,陸先生會經常從外地寄書給他,不是曹晴朗自夸,他讀書已經不算少。
裴錢又問道:“那個黽字曉得怎么寫嗎?”
曹晴朗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凌空寫下黽字,娓娓道來,“儒家典籍記載,仲秋之月,寒氣浸盛,陽氣日衰,故名殺氣。蛙黽即蛙聲,古代圣賢有‘掌去蛙黽’一語。我也曾聽一位先生笑言,‘詩余’詞道談文藻,喜歡向豪邁蘇子、柔膩柳子尋宗問祖,那位先生當時以折扇拍掌,大笑而言,‘吾大笑,好比蛙黽聒噪,小勝鸚鵡學舌’。”
裴錢不動聲色,板著臉道:“原來你也知道啊。”
此語精髓在“也”字上。
曹晴朗當然不是故意顯擺自己的學問駁雜,他只是想要知道如今的裴錢,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有些奇怪,裴錢好像變了許多,可是許多又沒有變。
裴錢突然說道:“上次見面,我其實想要打死你,因為我怕你搶走我的師父,師父對你,一直很掛念,不是那種放在嘴邊的那種,除了喝酒,師父會稍稍多說些心事,更多的時候,師父就只是偶爾望向遠方,發著呆,那會兒師父的眼神,就會說著悄悄話,所以我知道,師父很想你,一直希望把你帶在身邊,讓你不至于一個人孤苦伶仃留在藕花福地,怕你吃苦。”
裴錢猶豫了一下,雙手抓住行山杖,關節泛白,手背青筋暴露,緩緩道:“對不起!”
曹晴朗輕輕點頭,“我接受你的道歉,因為你會那么想,確實不對。但是你有了那么個念頭,收得住手,守得住心,最終沒有動手,我覺得又很好。所以其實你不用擔心我會搶走你的師父,陳先生既然收了你當弟子,如果哪天你連這種念頭都沒有了,到時候別說是我曹晴朗,估計天底下任何人都搶不走陳先生。”
裴錢大聲道:“是開山大弟子,不是尋常的弟子!”
曹晴朗無奈道:“好好好,了不起,了不起。”
裴錢斜眼看他,緩緩道:“悶葫蘆,你真的不生氣?”
曹晴朗微微撐起雙肘,望向裴錢,做了個怒沖沖的模樣,好似小宅院門上一幅瞪大眼睛看人間的門神,“我很生氣!”
裴錢扯了扯嘴角,“幼稚不幼稚。”
曹晴朗問道:“這次是你一個人來的南苑國?陳先生沒來?”
裴錢搖搖頭,悶悶道:“是與一個教我拳法的老頭兒,一起來的南苑國,我們走了很遠,才走到這邊。”
曹晴朗好奇道:“老先生人呢?”
裴錢轉過頭,怔怔望向心相寺方向,沒有說話。
片刻之后。
曹晴朗有些嚇到了。
只見那個頭稍高些、也稍微沒那么小黑炭的裴錢,張著嘴巴,沒有哭出聲,但是眼淚鼻涕一大把。
剎那之間,裴錢站起身,動作太過倉促,彈開了橫放在膝的那根行山杖,她也沒管,隨后小院地面砰然一震,裴錢身形瞬間遠去。
曹晴朗放心不下她,便身如飛雀飄然而起,一襲青衫大袖飄搖,在屋脊之上,遠遠跟隨前方那個瘦弱身影。
裴錢落在了心相寺廊道之外,望向那個閉眼老人,怒道:“老頭兒,不許睡!”
裴錢一腳跺地,一腳后撤,拉開一個古樸渾厚的拳架,哭喊道:“崔爺爺,起來喂拳!”
曹晴朗站在裴錢身后,有一位中年僧人趕來,曹晴朗雙手合十,致歉一聲。
那心相寺住持僧人輕輕點頭,低頭合十,佛唱一聲,緩緩離去。
裴錢久久保持那個拳架。
曹晴朗走到裴錢身邊,伸手輕輕按住裴錢的拳頭上,“老先生已經走了。”
曹晴朗發現自己竟是按不下那拳頭絲毫,裴錢自顧自說道:“崔爺爺,別睡了,我們一起回家!這兒不是家,我們的家,在落魄山!”
曹晴朗已經察覺到裴錢的異樣,只得一手重重按下裴錢那拳頭,輕聲喝道:“裴錢!”
裴錢一身渾然天成的拳意,如火炭灼燒曹晴朗手心,曹晴朗沒有絲毫神色變化,雙腳挪步,如仙人踏罡步斗,兩只袖口如盈滿清風,負后一手掐劍訣,竟是硬生生將裴錢拳頭下壓一寸有余,曹晴朗沉聲道:“裴錢,難道你還要讓老先生走得不安穩,不放心?!”
被曹晴朗打斷那份如瀑布倒流的洶涌拳意,裴錢好似清醒幾分,蹲下身,抱頭痛哭起來,一雙眼眸,始終死死盯住那個坐在廊道的青衫老人。
下一刻,死即人生大睡的青衫老者身上,好似被那裴錢先前的神人擂鼓式拳意所牽引,已死之人之沉寂拳意,卻活了。
只見從崔誠輕輕疊放身前的雙手處,出現了兩團如日月懸空的璀璨光芒,十境巔峰武夫的所有拳意,從枯槁朽木的身軀當中,從那百骸氣府,迅猛涌入那兩團光芒當中,曹晴朗被光輝刺目,只得閉眼,不但如此,被那份即將如山岳傾倒的拳意,給逼迫得曹晴朗不愿后退,都只能往后倒滑出去,最終背靠墻壁,無法動彈,一身修道而來的靈氣,根本無法凝聚。
可那份好似天地都不敢約束的渾厚拳意,唯獨對裴錢,沒有半點影響。
裴錢雙手握拳,站起身,一顆珠子懸停在她身前,最終縈繞裴錢,緩緩流轉。
另外一顆珠子,直沖云霄,與天幕處撞在一起,砰然碎裂開來,就像蓮藕福地下了一場武運細雨。
這一半武運,本該是朱斂跟隨那一老一小,一起進入這座嶄新的蓮藕福地,老人死后,朱斂是遠游境武夫,這座天下的當今武學第一人,自然可以拿到手極多,但是朱斂拒絕了。
裴錢不敢去接住那顆老人專門留給她的武運珠子。
萬一崔爺爺沒死呢?萬一接受了這份饋贈,崔爺爺才會真的死了呢。
為什么小時候,就要有生離死別,好不容易長大了,還要如此呢。
曹晴朗望向那個背影,輕聲說道:“再難受的時候,也不要騙自己。走了,就是走了。我們能做的,就只能是讓自己過得更好。”
背對著曹晴朗的裴錢,輕輕點頭,顫顫巍巍伸出手去,握住那顆武運珠子。
裴錢轉頭望向曹晴朗,說道:“崔爺爺其實有好多話,都沒來得及跟師父說。”
小小寺廟,悠揚的暮鼓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