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坐在臺階上,卷起褲管,脫了靴子,放入白玉咫尺物當中。
其余兩件咫尺物,晏溟暫借給自己的那件,已經被送往丹坊請高人修繕,剩下一件道家令牌咫尺物,是用藻井與彩雀府府主孫清換來的,當時還額外掙了三十顆谷雨錢,天底下的生意人如果都如彩雀府這么爽利,別說是背著一座藻井跑路,陳平安就算背棟宅子都沒怨言,當然宅子能像春幡齋、梅花園子這般被煉化為盆景,更是多多益善。
那件與青冥天下孫道人有些淵源的咫尺物,已經托付阿良轉交給了道家圣人。
當下陳平安身上這件咫尺物,走過一趟敬劍閣,收攏所有劍仙掛像之后,咫尺物就被老大劍仙討要了過去,等到歸還之時,已經設置了一道隱秘禁制,連身為主人的陳平安都無法打開,不知道老大劍仙的葫蘆里到底在賣什么藥。
陳平安沿著腳下這條名副其實的“神道”,獨自去往牢獄底部,輕輕卷起袖子。
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
這個說法,確實不可以簡單以道家籠統語視之。
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牢獄,連同六頭上五境大妖,關押著總計七十頭妖族修士,撇開水牢少年在內的三位下五境不談,地仙修士居多,皆是兇悍之輩,擱在蠻荒天下或是浩然天下,想必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角色,它們無一例外,都在戰場上殺過劍修,甚至大多不止毀掉一把本命飛劍。
陳平安一路行去,大概是沒了老聾兒壓陣,幾頭原先沉寂躲避的上五境大妖,紛紛從牢籠霧障中現出身形,靠近劍光柵欄,或真身或人形,打量起了這個青衫光腳卷袖、還會說蠻荒天下大雅言的年輕人。
有一頭化作人形的大妖站在牢籠柵欄附近,中年男子模樣,施展了障眼法,青衫長褂,相貌十分清雅,宛如書生,腰間別有一支竹笛,皎皎然,似有千古月色盤桓不愿離去。他以手指輕輕叩擊一條劍光,肌膚與劍光相抵觸,瞬間血肉模糊,呲呲作響,泛起一股絕無葷腥的古怪清香,他笑問道:“年輕人,劍氣長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隔著劍光柵欄與大妖對視,點頭道:“對于我們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按照避暑行宮的記載,這位大妖化名云卿,真身是一頭彩鸞,其羽是煉制道家羽衣的絕佳之物,故而大妖躋身上五境之時,天然擁有一件相當于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大妖云卿的羽毛,孕育極慢,在此被關押七百年,丹坊不過收集了七根,陸陸續續都賣給了三座道家宗門。
大妖云卿笑問道:“岳青死了沒有?綬臣可曾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如實答道:“岳青沒死。綬臣已是你們蠻荒天下最年輕的劍仙。”
云卿點點頭,道了一聲謝,身形重新沒入濃郁霧障,似有一聲嘆息。
經過下一座牢籠,那頭現出真身的大妖瘋狂撞擊劍光柵欄,后者堅固不可摧,牢內云霧翻搖,大妖徒勞無功,只是掀起了一股皮開肉綻的腥風血雨。
大鰍在泥,以蛟龍之屬為食,以求化龍。
陳平安問道:“你們水族化龍一途,有無捷徑訣竅?就像那天狐證道,只要天師府天師鈐印狐皮上,就可躲開天劫。”
許多鬼魅陰物過江、上山,就需要與陰德庇護之人結伴而行,就有機會躲過各地轄境的神靈追責。世間不知多少鬼物陰靈,被山水阻隔歸途、去路。不但如此,傳聞還有許多蛟龍之屬,走江一事,功虧一簣,就會手段迭出,尋找各種庇護之地,印章玉璽,甚至隱匿于某本圣賢書籍的兩行文字當中。只是有些事情,陳平安親眼相見,親臨其境,更多好似志怪傳聞的說法,不曾有機會驗證。
大妖驟然安靜下來,緩緩化作人形,是個面目枯槁的老叟,“小崽子,拿一斤鮮血來換!”
陳平安說道:“半斤。”
大妖本以為就是個逗樂解悶,不曾想這個年輕人腦子進水,還真討價還價起來了?
老叟雙手攥緊劍光柵欄,雙眼神采奕奕,放聲大笑道:“看你這小崽子,年紀不大,也是個氣血不俗的,心頭精血,只需三錢。五臟六腑粘連著魂魄道路的鮮血,八錢。尋常鮮血,最少一斤!痛痛快快給了,爺爺我就傳你一道價值連城的仙家口訣,莫說是蛟龍后裔,只需水族精怪,皆可化龍無礙。”
陳平安始終安靜無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那頭大妖流露出些許驚訝神色,這才說道:“曳落河秘傳的那道開門術,就這么小打小鬧嗎?我見識過你家主子的手段,可不止這點本事。”
眼前這頭只隔著一道柵欄的大妖,其實已經悄然施展了神通,算是一門極為上乘的水鬼拖曳之法,精怪鬼魅以視線推敲心扉,心稍稍動,則五臟六腑皆搖,魂魄被攝,淪為傀儡。那條曳落河,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大水之域,水族精怪勢大。
大澤江河的某些水鬼、水仙之流,喜好施展陰毒的“替代換命之法”,拖人下水,顛倒陰陽,多用此道蠱惑人心。所以世上多有臨水之人,一旦陽氣不足、祖蔭不夠,加上運道不濟,莫名其妙便會自己投了水。
老叟收起受傷的雙手,傷痕以極快速度痊愈,被劍光燒灼出來的血霧,不曾絲毫泄露牢籠外,老叟嗤笑道:“若非禁制使然,嗅了一絲血氣,你小子這會兒已經躺在地上欲仙欲死了。”
陳平安說道:“若非我不是劍仙,這會兒我已經吃上一鍋泥鰍燉豆腐了。水參大補,還可醒酒。”
老叟臉色陰沉。
大妖在蠻荒天下化名清秋,與青鰍諧音,白瞎了清秋這么個好名字。
陳平安問道:“到底做不做買賣了?”
老叟搖身一變,牢內腥味翻搖,大妖現出真身,一雙眼眸大如燈籠,巨大頭顱貼近劍光柵欄,居高臨下,死死盯住那個口無遮攔的年輕人。
陳平安轉身就走。
大妖說道:“做了,爺爺口渴,先來半斤鮮血解解饞!若是滋味好,爺爺就與你取剩下半斤,再與你說那化龍躲災的捷徑之法。”
只見年輕人點點頭,繼續前行。
大妖以頭一撞柵欄,怒道:“豎子安敢戲耍你家老祖!”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回頭我讓老聾兒來取你的三錢心頭精血。你記得好好醞釀措辭說法,別誆我。先前說了半斤尋常鮮血,你還不答應,我就不明白
了,有你這么做買賣的嗎?”
陳平安遠去之后。
老聾兒笑呵呵站在大妖清秋牢外,身邊還帶著那個渾渾噩噩的少年,名為幽郁,名字古怪,據說是少年的傳道人,早年在小巷觀碑見字,隨便取的。另外那個少年則名叫杜山陰。而這兩個相互間并不認識的少年,對待年輕隱官的態度也截然不同,前者對隱官大人敬而遠之,后者極其想要成為隱官這樣的大人物,做夢都想。
與那光腳徒步而行的年輕人打交道,仙人境大妖清秋十分“隨性”,見著了老聾兒之后,便立即退入云霧迷障當中。
老聾兒瞥了眼牢內云霧,點頭道:“原來這泥鰍還有水中參的說法,能夠醒酒,又學到了。”
幽郁輕聲道:“隱官大人,學問很大。”
老聾兒笑道:“更記仇。你以后別惹這種讀書人。”
王座大妖仰止,舊曳落河主人,正就是大妖清秋的主人,那個老婆娘曾在戰場上虐殺了一位姓岳的南游劍仙,讓隱官在劍氣長城身陷被劍修戳脊梁骨的處境。
所以年輕隱官先前與那大妖云卿,十分客氣,等到見著了曳落河四大兇之一的這條泥鰍,就開始算賬,先收點利息,能掙一點是一點。
幽郁忐忑道:“聾兒爺爺,我見著了隱官大人,都不敢說話,哪會招惹那么一個好似在天上的人物,萬萬不敢的。何況隱官大人為了劍氣長城殫精竭慮,我很敬重。這會兒還后悔膽子太小,沒能與他說上句話。”
劍氣長城,只說最年輕一輩,每個人眼中的年輕隱官,可能都不一樣。
例如姜勻、元造化這些練拳的武夫胚子,在街巷拐角處聽二掌柜說山水故事的貧寒孩子,孫藻這樣沒見過年輕隱官、卻聽到耳朵起繭子的年幼劍修,再加上幽郁、杜山陰這些年紀不大、卻已經可以去城頭出劍殺妖的少年少女們。
老聾兒說道:“福禍臨頭洶洶然,沒什么敢不敢的。”
幽郁使勁點頭,“記下了。”
老聾兒笑道:“不知老大劍仙是怎么想的,就該與那野心勃勃的杜山陰換一換,你去那酒鬼為伍,應該性情投緣,說不定以后造化就大了。”
少年神色黯然,自己的根骨與性情,都太過不堪,應該是讓老聾兒前輩失望了。
陳平安還是走走停停,不急不緩,仿佛游山逛水。
那頭七尾狐魅手段盡出,在年輕隱官過路之時,短短時間便變換了數種模樣,以本來容貌外加障眼法,或是春光乍泄的豐腴婦人,或是淡抹胭脂的妙齡少女,或是嬌俏小尼姑,或是神色清冷的女冠婦人,最后甚至連那性別都模糊了,變作清秀少年,她見那年輕人只是腳步不停,干脆便褪去了衣裳,裸露了身軀,美若玉人,跪坐在劍光柵欄那邊抽泣起來,以求青睞。
陳平安沒有理睬,心如止水,作枯骨觀。
狐魅猶不死心,等到那個鐵石心腸的年輕人側對牢籠,她一個前撲,雙手撐地,嗓音柔膩,如泣如訴。背脊一線,猶如山巒起伏。
陳平安徑直遠去。
走到了倒數第四座囚牢,龍門境修士,擅長隱匿氣機,殺手锏是兩件皆可束縛飛劍的本命物,是個喜好在戰場上虐殺劍修的狠貨色。
其實對于這種作為,陳平安談不上太多喜惡,劍氣長城這邊,數位劍仙,還有那納蘭彩煥,齊狩,都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只不過按照隱官一脈的檔案記載,這位出身蠻荒天下大宗門的龍門境修士,在家鄉那邊,在妖族里邊都能以暴虐出名,尤其嗜好購買竹篋這種蠻荒天下被視為“雜種”,還曾與大妖重光所在山頭,購買過數位女子劍修俘虜,下場如何,可以想象。
陳平安輕聲道:“捻芯前輩,幫忙開門。”
牢獄禁制,陳平安知道秘術,卻打不開。
女子縫衣人浮現出身形,劍光柵欄瞬間消失。
陳平安走向前去,發現她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陳平安站在門口,背對那位慘不忍睹的女子,正要說話。
捻芯說道:“隱官大人是不是過于高估自己了?還是說礙于顏面,不希望外人瞧見一位儒家門生的殘虐手段?沒必要。”
陳平安點點頭,又卷了一層袖管。
約莫一炷香后。
捻芯望向那個蹲在地上的背影。
那頭龍門境妖族,只剩下一顆頭顱還很齊全,脖頸之下,其余皆爛泥一攤,又不致死,皮肉筋骨魂魄,層層遞進,手法悠悠然。
看來年輕隱官在習武一途,很是吃過苦頭,極有“久病成醫,行家里手”的意思。
以至于連那體魄、心智皆足夠堅韌的龍門境妖族,都在哀求“殺我殺我”。
陳平安只是剮出了那頭妖族的一顆眼珠子,輕輕捏碎,手指在對方額頭上擦拭了幾下,問道:“這妖族幻化出來的人形,是不是各有各的細微差異?”
捻芯點頭道:“不單單是妖族化人有差異,便是我們,研習天下道法,同源不同流,分化出萬千支流,能夠被譽為‘正宗通天’之法的,都是可以盡可能忽略掉岔路岔流的影響,旁門左道次之,邪道魔道又次之,都可登山,難易不同,高下有別,越是正宗,越能精準把握住人身這座洞天福地的脈絡,繞路越少,理由再簡單不過,道路寬大,靈氣沛然流淌,車水馬龍,如同行軍,氣勢就大。若是羊腸小道,崎嶇險峻,靈氣運轉終究有限。只是事無絕對,驚才絕艷之輩,不受此理拘束,小道依舊可登頂。”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頭妖族的額頭眉心處,輕輕向下一劃,如刀割過,然后輕輕撥開面皮。
捻芯見他動作輕緩且極穩,關鍵是心境不起半點漣漪,無怨懟,無悲喜,簡直就是天◇零零生的縫衣人和劊者絕佳人選。
浩然天下羅列出來的十種修士,其中劊者與縫衣人,有諸多異曲同工之妙。
捻芯提醒道:“殺這種體魄孱弱的龍門境,沒資格讓我動手縫衣。”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只是熱熱手,因為打算與捻芯前輩學一學縫衣術。”
捻芯搖頭道:“奉勸隱官大人不要輕易涉及此道,只會被天地憎惡,妨礙大道。武夫成神,劍修登天,才是一位隱官該走的陽關大道。”
陳平安一指戳入妖族修士的額頭,起身緩緩道:“術法無忌,心定即可。惡人自有惡人磨,惡人只有惡人磨,一字之差,
兩個說法,前者太無奈,后者太絕對,我覺得都不太對。”
捻芯默然。
陳平安走出牢獄,去往下一處牢籠。
按照避暑行宮檔案記載,隨心所欲出拳而已。
不同的手法,唯一的相同處,就是會先自報名號。
浩然天下,陳平安。
捻芯一直跟著年輕人身后,從頭到尾旁觀整個過程。
斃命的地仙妖族,捻芯會打開腰懸的繡袋,取出不同細針、短刀,處理尸體,年輕隱官就站在一旁觀摩。
捻芯的陰神出竅,十分詭譎,陰神已經小若芥子,細微不可見,陰神還要手持一根更小的本命物“繡花針”。
陳平安在面對一位金丹境兵家妖族的時候,任由對方全力出手,全不還手。
與一位金丹劍修對峙的時候,捻芯驚訝發現年輕隱官憑空消失,似乎隔絕出了一座小天地。
撤掉飛劍的本命神通之后,陳平安在看捻芯處理尸體的時候,問道:“捻芯前輩,縫衣人在內的那十種練氣士,前輩親眼見識過幾種?”
捻芯手上動作不停,嫻熟揀選筋髓,抽筋敲骨,行云流水,只是與賞心悅目關系不大。
捻芯與年輕隱官說了些避暑行宮都沒有文字記載的秘事,那些攜帶龍王簍捕捉疲蛟、竊取水運的南海獨騎郎,它們所侍奉的君主,是一頭與外姓大天師火龍真人交過手的大妖,就連實力略勝一籌的火龍真人,叩關十年,都無法破開海底那座名為“淥水坑”的上古山水大陣,傳聞那座遺址,曾是遠古水神的主要行宮之一。
陳平安聽到這里,說道:“火龍真人確實是一位當之無愧的世外高人。”
捻芯沒有抬頭,隨口問道:“隱官大人與火龍真人見過?”
她正在“雕琢”禁錮住那顆被年輕隱官剖開胸膛的心臟,以及一顆懸在旁邊為鄰的妖族金丹。
她的細微陰神,在穿針引線。
陳平安嗯了一聲。
捻芯抬起頭,停下手上動作,“火龍真人,正是殺我師父之人。”
陳平安沒有接話,“勞煩前輩繼續。浩然天下的過往恩仇,我不感興趣。”
捻芯視線猶在陳平安身上,她的眼神愈發炙熱幾分。
陳平安認命,當然不能只許自己與大妖清秋討債,也要容得捻芯在自己身上算賬。
捻芯繼續說那些古怪事。
興許是久居牢獄數百年,難得遇到個大活人,這位縫衣人并不吝嗇言語。
那些煉化墳塋古墓、引發陰兵過境“過客”,境界高者,一旦扯開本命幡子,孤注一擲,能夠改天換地,將千里之地直接變成陰冥之所。
還有那艷尸,媚術猶勝狐魅,半人半鬼,神仙難察覺,最是喜歡淫亂宮闈。只是艷尸極少現身,但是每次行蹤敗露之前,注定會在史書上留下許多的事跡。
又有那山上的采花賊,專門捕殺草木花卉精魅,煉化為丹藥。十二花煉小丹,若是捕捉到了一百零八頭花木精怪,便煉為大丹,手段極為歹毒,功效卻又驚人,與那百花福地是生死大敵,相傳采花賊這一脈的開山鼻祖,與那百花福地的天下花主曾有一樁隱晦情仇。許多道貌岸然的譜牒仙師,名義上鏟除,實則收為供奉,財源廣開,日進斗金。
陳平安聽到這里,好奇問道:“百花福地的那些神女,當真有遠古花卉真靈,夾雜其中?”
因為想起了骸骨灘壁畫城的天官神女。
捻芯點頭道:“我曾經抓到過一位元嬰境的采花賊,拿去百花福地,換來了一件關鍵法寶。可以確定那四位命主花神,確實歲月悠久,反而是福地花主,屬于后來者居上。”
說到這里,捻芯瞥了眼年輕人,“歸功于讀書人的傳世詩篇。”
陳平安微笑道:“吟詩行文,一向是我不擅長之事,看來注定與百花福地無緣了。”
捻芯說了句不合時宜的言語,“你確定能夠活著回到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爭取。”
捻芯繼續說那瘟神,其實談不上太過純粹的正邪,天生的可憐人,神憎鬼厭之物,被大道壓勝,幾乎人人命不由己。要么被正道練氣士關押,一輩子與世隔絕,要么從小就被邪道修士豢養起來,作為傀儡幫兇,小則威脅朝廷官府,充當搖錢樹,一旦被丟到戰場上,殺力極大,后患無窮,瘟疫蔓延,生靈涂炭,百年之內寸草不生,瘴氣橫生。
還有那鳩仙,顧名思義,擅長鳩占鵲巢,世間任何練氣士,都可以被他們拿來當做鵲巢,將芥子念頭,種子根植于他人心竅,神不知鬼不覺。猶有一種渡師,擅自往來于陽間陰冥,最是隱秘。還有那討債鬼,專門針對那些市井鄉野村落的癡傻之人,能夠將業障轉嫁給敵對之人,還會偷偷收攏家族、寺廟的香火。最后是那賣鏡人,游歷四方,專門捕捉、煉化凡夫俗子的影子,肆意拘人魂魄,定人命數,削人福緣化為己用。
關于賣鏡人,捻芯還說了個不知真假的傳聞,浩然天下歷史上曾經有位天賦異稟的賣鏡人,試圖將那熒熒明月,煉化為開妝鏡。
一旦做成了,一座天下,無論是凡夫俗子還是修道之人,皆要仰視“鏡面”,后果可想而知。
聽完了這些稀奇古怪的山上內幕,陳平安輕聲感慨道:“得道之人,壽命長久,只要愿意四處走動,縮地山河,總有見不完的奇人怪事。”
雙方言談之間,陳平安也見識到了捻芯的本命物,是她那尊陰神所持有的十根繡花針,有極其纖細的七彩瑩光拖曳在針尾處,剛好分別針對三魂七魄。
捻芯做完了手頭事,出竅陰神返回,起身說道:“我粗略算了一下,六十多頭妖族,如果你都能殺了,我可以為你縫補三十二處,你是純粹武夫,故而手心掌紋,手背,五指,皆要大動。面目竅穴,以一雙眼珠為主,心口自然是重頭戲,我會以針線貫穿,絞心一番,可能耗時會有點久,背部以脊柱為主,在剝皮之后,我要將整條脊柱扯出寸余高度,這些倒還好說,三魂七魄,才是關鍵,而且縫補穿衣之后,才是真正吃苦的開始,”
陳平安面無表情。
捻芯點點頭,年紀不大,膽子不小。
然后只見那年輕隱官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