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好似終日游手好閑的化外天魔,在得了陳清都的授意和許可后,總算卸去了所有壓勝禁制,獲得短暫的自由身,得以施展出真正的飛升境神通,天地萬物,隨心流轉,幾乎可以媲美“真相”。
老聾兒也得了老大劍仙的吩咐,打開牢獄遺址小天地的門禁,接納來自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的武運饋贈,一時間武運如蛟龍成群,浩浩蕩蕩涌入古戰場遺址。
溪澗之畔,刑官劍仙走出茅屋,來到石桌那邊,伸手壓住那本飼養有蠹蟲的神仙書。
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依舊重復著勞作。
杜山陰站在葡萄架下,透過蒼翠欲滴的綠蔭縫隙,望向那一幕,神色復雜。
隨著刑官下壓書籍,溪畔附近的小天地氣象,歸于寂靜安詳。
老聾兒站在牢獄入口處,捻須而笑:“天翻地覆慨而慷。”
被帶來欣賞景象的少年幽郁心神搖曳,對年輕隱官又多了幾分敬畏。
捻芯悄然現身,輕聲說道:“那頭化外天魔,竟然有此神通?”
老聾兒笑道:“你該不會真當它是個只會耍寶的小家伙吧?它的飛升境修為,只是在這邊被大道壓制太多,才顯得有些花架子,它又忌憚著老大劍仙,不然單憑你那點境界和道心,早就淪為它的傀儡玩物了。縫衣手段,哪怕涉及魂魄不淺,還是不如化外天魔在人心最深處。”
捻芯問道:“它一直希望通過陳平安離開此地。”
老聾兒搖頭道:“陳平安斷然不會讓它脫離禁地,只要沒了老大劍仙的壓制,陳平安就會是它最好的軀殼,就像被鳩仙占據,體魄神魂都換了個主人,到時候它只要往蠻荒天下流竄,天高地遠,自由自在。關于此事,雙方心知肚明,化外天魔在抽絲剝繭,不斷熟悉陳平安的心路,陳平安則在秉持本心,反過來砥礪道心,平日里他們看似關系融洽,有說有笑,其實這場性命之爭,比那練氣士的大道之爭差不了多少。你可能不太清楚,這些化外天魔立下的誓言,最是輕飄飄,毫無約束。”
老聾兒神色玩味,“有那陳平安的心境和皮囊打底子,說不得以后蠻荒天下,很快就要多出一位最新的王座大妖,托月山大祖,對此事一定樂見其成。劍氣長城先后兩位隱官,一起投靠了蠻荒天下,這就是大勢所歸。當著老大劍仙的面,我也要說句大逆不道的言語,我對此是很期待的,一個走向另外極端的‘陳平安’,還是陳平安,又不全是陳平安,獲得了最純粹的自由,此后修行,只求至大長生。捻芯,你覺得如何?”
捻芯說道:“我無所謂。”
捻芯補充了一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可能會選擇依附那個新的陳平安,一起去往蠻荒天下扎根,我說不定還有機會破境。”
老聾兒雙指輕輕搓動胡須,笑呵呵道:“新的陳平安,縫衣人捻芯,加上我這個飛升境,咱仨若是在蠻荒天下聯手,開宗立派,一定氣象不俗,大有可為。”
老聾兒隨即自嘲道:“這等天大美事,就只能想一想了。”
少年幽郁聽得心驚膽戰。
無法想象那位年輕隱官一旦投靠妖族,對于劍氣長城和那座陌生的浩然天下,會是怎樣的恐怖光景。
少年的內心深處,甚至覺得陳平安轉投蠻荒天下,比前任隱官蕭愻背叛劍氣長城,后果更加嚴重。
捻芯好奇問道:“你如此袒露心扉,就不怕老大劍仙問責?”
老聾兒哈哈笑道:“我本就是妖族,何時遮掩過自己的大妖兇性了?陳平安問我若無禁忌會如何,我不也直說‘見之皆死’?”
捻芯看著天幕那邊的恢弘景象,說道:“這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破境該有的聲勢,哪怕陳平安得了最強二字,還是不合常理。”
老聾兒搖搖頭,“那是你沒見過曹慈的緣故,他與陳平安是同齡人,曹慈當初返回倒懸山,過門之時剛好破境,引發了兩座大天地的極大動靜。但是曹慈最終一份武運饋贈都沒有收下,連累劍氣長城六位劍仙,一起出劍退武運,還要外加倒懸山兩位天君親自出手。”
老聾兒瞥了眼天幕,“不過武道之上,陳平安距離曹慈,是越走越近了。其余天下武夫,大概只會與曹慈愈行愈遠。”
這是一位飛升境大佬給予晚輩的一個極高評價了。
在陳平安第一次登城與曹慈相逢之時,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武夫,當時天下只知曹慈。
幽郁小心翼翼說道:“聾兒前輩,若是與那曹慈越來越近,豈不是證明隱官大人走得比曹慈更快些?”
老聾兒點頭道:“誰說不是呢。”
白衣陰神已經遠游歸竅,形神重新合一的陳平安重重墜落在地,雙膝彎曲,低下頭去,大口喘息。
這一刻,低頭不語的青衫客,只覺得天大地大,無處不可去,任你是大劍仙,飛升境大妖,只要在我身前,與我為敵,我皆有雙拳一劍,足可一戰。
白發童子飄落在地,邀功道:“我可是卯足了勁,才折騰出這么大場面,隱官爺爺你一定要念情啊。”
這頭化外天魔只見那年輕人保持原先姿勢,不過微微抬起眼簾。
它收斂笑意,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緩緩挺直腰桿,動作略顯凝滯,微笑道:“天下無不可商量之事。”
它撇撇嘴,雙手抱住腦勺,“那就是沒得談嘍?”
陳平安肩頭一歪,一腳重重踩踏地面,這才穩住身形。
背脊微顫,手臂與眼簾處,更是有鮮血滲出。
化外天魔當然知道這是境界不穩的緣故,加上縫衣的關系,牽扯到了大道壓勝,這會兒的年輕隱官,狀態處于字面意思上的天人交戰。
境界高者,離天更近,登高望遠,自然對天地大道的運轉有序,感觸更深,承載更重。
練氣士,躋身玉璞境的契機,在于合道二字,仙人境欲想破境躋身飛升境,大道根本,則在“認真”,認得一個真字。
陳平安蹣跚而行,緩緩徒步走向牢獄入口。
化外天魔性情多變,這會兒已經嬉皮笑臉跟在一旁,說著能夠為隱官爺爺護道一程又一程,結下了兩樁香火情,幸莫大焉。
陳平安一心兩用,一邊感受著遠游境體魄的諸多玄妙,一邊心神凝為芥子,巡狩人身小天地。
消受過捻芯的一場場縫衣之苦,再拿來與李二傳授的拳理,相互佐證、勘驗,陳平安敢說自己無論是以純粹武夫的眼光,看待人身之“山水地理”,還是從練氣士的角度,對待人身之“洞天福地”的理解,都已經遠超常人。
至于五行之屬本命物,已經湊出四件,只差最后一道關隘了。
欠缺最后一件火屬之物。
化外天魔所說的那條溪澗,被它稱為水中火,陳平安眼饞,卻未心動,眼饞的,是那條溪澗的價值連城,世間任何包袱齋見到了都會多看幾眼,不心動,是因為不愿奪人所好。當然這是比較好聽的說法,直白點,就是沒信心與刑官打交道。陳平安總覺得那位資歷極老、境界極高的劍仙前輩,仿佛對自己似乎存在著一種天然的成見。那趟看似隨便散心的登門拜訪,讓陳平安愈發篤定自己的直覺無誤。
寧府那邊,不是沒有可以拿來大煉的火屬之物,雖說那幾件寧府珍藏之物,品秩不算太高,但是拼湊出五行齊聚的本命物,綽綽有余。
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別說是朝不保夕、有什么就煉化什么的山澤野修,就算是一等一的宗字頭嫡傳,都很難擁有陳平安當下這份本命物格局。
更何況陳平安還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添補家當,用以輔佐五行本命物,例如那得自山巔道觀的青色地磚,得自離真的五雷法印、仿白玉京寶塔,以及劍仙幡子。其中五雷法印被陳平安煉化后,掛在了木宅大門上,當是市井坊間的驅邪寶鏡使用。寶塔與幡子都擱在了山祠那邊。
就連本名“小酆都”的初一,飛劍十五,再加上恨劍山兩把劍仙仿劍,都被那顆小光頭經常拿去耍,一并收入劍鞘。
四把飛劍首尾銜接,好似世間最為古怪的“一把長劍”。
唯有最早打造出來的水府,陳平安始終沒有任何的錦上添花。
當年率先以水字印作為本命物,在老龍城云海之上,行煉化事,護道人是后來那成為南岳山君的范峻茂,成功打造出一座水府,有那綠衣童子幫忙打理水運、靈氣,墻上壁畫,水神朝拜圖,多有點睛之筆,墻上諸位水神栩栩如生,衣帶當風,宛如真靈活物,只是數次大戰,陳平安境界起落不定,跌境不休,連累水府數次干涸,彩繪剝落,水塘枯竭,這本是修行大忌。
位于水字印之下的小水塘,有水運蛟龍盤踞其中,水字印水氣傾瀉如瀑,故而水塘類似一塊龍湫之地,契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語。
白發童子瞥了眼,一眼看穿陳平安的心神所在,隨口說道:“龍湫養龍,自古就是養龍首選,圣人注解此字,湫謂氣聚,底謂氣止,皆停滯不散之意。隱官爺爺你那水府中的龍湫,最大的問題,還是占地太小,你為何從不刻意拓展疆域?又不是做不到。何必畫地為牢,自我禁錮。換成是我,就讓那乖孫兒攫取了所有水運珠子,一股腦兒砸入水塘當中,累死那些水府小人兒。”
這頭化外天魔說到這里,擺出一個悲苦狀,可憐兮兮道:“湫湫者,悲愁之狀也。我替隱官爺爺大愁特愁啊。”
陳平安始終腳步沉重,整個人東倒西歪,說道:“我比較親水,最不愁水府。”
化外天魔搖頭道:“修道之人,最講究丹室氣象的高低,如果不出意外,隱官爺爺的未來結丹之地,水府可能性極大,但是偏將幾件破爛……哦不對,幾樁機緣擱放在那山祠,這就很虧了。換成是我,管他娘的,所有法寶煉化了,全都堆積在水府當中,早做準備,方是上上策。結金丹,可是修道之人的頭等大事,結成金丹品秩的高低,更是直接決定了練氣士未來成就的高低。”
陳平安的水府,除了那枚讓化外天魔倍感棘手的水字印,以及那撥遲早要搬家遠去的外來戶綠衣童子,其余景象,都屬于天然孕育而生,不俗是不俗,可事實上,仍是不太夠的。
可惜陳平安顯然沒有聽進去他的金玉良言。
化外天魔也無所謂,陳平安真要如此做了,終究小打小鬧,意思不大。
在一位飛升境眼中,什么天之驕子、驚才絕艷、福緣深厚,都是虛妄,除非對方有朝一日,也能夠成為飛升境修士,不然在那已在山巔的飛升境眼中,所謂的山上機緣,所有的爭道搏命,就只是那檐下廊外的一群阿貓阿狗在打鬧,高興了就多看幾眼,嫌礙眼或是吵鬧了,也就打殺了。
這位化外天魔,對陳平安觀察已久,倒是很想與年輕人做一樁大買賣。
陳平安的心神芥子,去往山祠游歷,在山腳仰頭望去,一座山祠,由大驪新五岳的五色土,積土成山,在山頂筑造了一座小山祠,后來陳平安還煉化了那些青色地磚蘊含的道法真意,用以加固山頭。
白發童子好奇問道:“隱官爺爺,為何對修行證道一事,沒什么太大愿景?對于長生不朽,就這么沒有念想嗎?”
陳平安行走期間,以六步走樁打底,不斷轉換拳架,校正細微處的筋骨血肉,以便更好適應當下的身軀,聽到這個問題后,答道:“距離太遠,看不真切,無法想象。”
白發童子哦了一聲,“原來是需要一點光亮,指引道路。可惜至今未能尋見。看來浩然天下的得道之人,學問、拳法和劍術之外,都未有誰能讓隱官爺爺真正心神往之啊。”
陳平安不愿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轉去問道:“那位刑官前輩,不是本土劍修吧?”
之所以有此問,除了避暑行宮并無任何半點記載之外,其實線索還有很多,葡萄架下懸停五彩十二花神杯,蠹魚食用神仙字,以及刑官要求杜山陰學了劍術,務必殺絕山上采花賊,以及金精銅錢和谷雨錢的兩枚祖錢凝聚而成的搗衣女、浣紗鬟。即便劍氣長城也會有孫巨源這樣的風雅劍仙,但是比起那位云遮霧繞的刑官,還是不同。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對別處人事,都少有這般牽掛。米裕那種不叫牽掛,純粹就是喜歡招蜂引蝶,百花叢中小天地,欠揍。
與隱官爺爺很是心有靈犀的白發童子,立即說道:“他啊,確實不是這兒的當地人,家鄉是流霞洲的一座下等福地,資質好得可怕了,好到了仗劍破開天地屏障,在一座限制極大的下等福地,修道之人連躋身洞府境都難的窮鄉僻壤,就被刑官硬生生以元嬰劍修的手段,成功‘飛升’到了浩然天下,不曾想原本一座極為隱蔽的福地,因為他在流霞洲現身的動靜太大,引來了各方勢力的覬覦,原本世外桃源一般的福地,不到百年便烏煙瘴氣,淪為謫仙人們的嬉戲游樂之地,大伙兒你爭我搶,也沒能有個穩定的老天爺好好經營,一來二去,整座福地最后被兩位劍仙和一位仙人境練氣士,三方混戰,合力打了個天崩地裂,當地人近乎死絕,十不存一。刑官當時境界不夠,護不住家鄉福地,所以愧疚至今。好像刑官的家眷子嗣和門生弟子,所有人都未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心中嘆息不已。
自己的落魄山,就擁有一座蓮藕福地。
陳平安然后皺眉不已。
往往每座下等福地的現世,都會引來一陣陣血雨腥風。
扶搖洲如今形勢大亂,除了數件仙家至寶現世之外,其中也有一位遠游境純粹武夫的“飛升”,導致一座原本與世無爭的隱秘福地,被山上修士找到了蛛絲馬跡,引發了各方仙家勢力的哄搶。同樣是一座下等福地,但是由于自古崇武而“無術”,天材地寶積攢極多,扶搖洲幾乎所有宗字頭仙家都無法置身事外,想要從中分得一杯羹。而且扶搖洲是山上山下牽連最深的一個洲,仙師有所圖謀,世俗君主亦有各自的野望,所以牽一發而動全身,幾個大的王朝在修道之人的鼎力支持之下,廝殺不斷,故而這些年山上山下皆戰火綿延,硝煙滾滾。
白發童子說道:“做筆買賣?”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白發童子難得正兒八經言語,緩緩說道:“在陳清都的見證之下,讓我與你的陰神徹底融合,我選擇酣眠百年,百年之內,你只要躋身了玉璞境,就必須還我一個自由身。作為收益,我以飛升境本命元神作為你的道法之源,對于中五境修士而言,必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不用擔心靈氣多寡,與人廝殺,絕無后顧之憂。”
說到這里,白發童子神采奕奕,愈發覺得這樁買賣互利互惠,蹦跳起來,興高采烈道:“你不但將來躋身上五境,毫無意外,有我在,好似擔任你的護道門神,任何心魔,都不成問題。而且在這之前,開洞府,觀滄海,跳龍門,結金丹,孕元嬰,保證你勢如破竹。還有一條更快破境的捷徑,只是就需要用到一樁秘術,你先跌境到三境。我說不定能夠讓你一夜之間,大夢一場,就躋身上五境了。兩種選擇,你都不虧,且無半點隱患!”
陳平安說道:“免了。”
白發童子有些急眼了,說道:“就算信不過我,你還信不過陳清都?老家伙的眼光,那都是極高極準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只要有此念頭,與老大劍仙開口了,那么不管你有無謀劃,老大劍仙都會點頭答應。”
白發童子捶胸頓足道:“怎么遇上你這么個油鹽不進的人啊。你倒是賭一把啊,輸了小虧,贏了大賺,到底怕個啥?修道之人,沒點魄力怎么行,要殺伐果決啊,隱官爺爺你老人家這一次,實在是讓我太失望,太失望了!徹底寒了孫兒的一副熱肚腸!”
化外天魔又開始混不吝,陳平安倒是依舊一本正經說道:“之所以沒答應你,不是我怕涉險,是不想坑我們兩個,因為此舉有違我本心。到時候我躋身上五境的心魔,會換一換,極有可能變成你,所以你自封門神,其實根本難以為我護法護道。”
白發童子聽出陳平安的言下之意,疑惑道:“你是說撇開那個繞不開的癥結不談,只假設你躋身了玉璞境,就有法子砍死我?隱官爺爺,不管你老人家在我心中如何英明神武,還是有那么點托大了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呵呵道:“不信?試試看?”
白發童子躍躍欲試,不過還是死死盯住陳平安的眼睛,竟是有些狐疑不定,不過思量片刻之后,仍是一閃而逝,選擇進入陳平安新起一個念頭的心湖天地,試試就試試!
先后四次游歷,在陳平安“心中”,什么古怪沒見過。真要見著了大的古怪,也算開了眼界,就當是找點樂子。
陳平安在化外天魔進入心湖之后,深呼吸一口氣,屏氣凝神,心無雜念,嘗試著喊了一聲。
剎那之間,這頭化外天魔就滾落而出,臉色慘白,不但無功而返,似乎境界還有些受損。
先前恢復巔峰狀態的飛升境豪氣,此刻已經蕩然無存。
白發童子喃喃道:“好算計,隱官爺爺好算計,讓我當了一回跨越兩座天地的傳信飛劍。偌大一座劍氣長城,還真就只有我能辦成此事……”
陳平安說道:“不然再試試?”
白發童子一屁股坐地,后仰倒地,手亂揮腳亂踹,干嚎道:“這日子沒法過了,隱官爺爺盡欺負老實人。”
陳平安繼續前行。這筆謀劃已久的生意,果然能成。
不然他何至于任由一頭化外天魔多次進入自己心湖。
白發童子站起身,跟在年輕隱官身后,心有余悸,怔怔無言。
先前他興沖沖直奔陳平安的心湖,結果景象詭譎,竟是一座金色拱橋,他起先一路歡快奔跑,還挺樂呵,然后瞧見了一個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影,她站在橋欄之上,單手拄劍,似在長眠,等到陳平安輕呼一聲之后,照理而言只是個虛幻假象的女子,便毫無征兆地瞬間“清醒”過來,片刻之后,她轉頭望向了那個心知不妙、驟然停步的化外天魔。
白發童子敢發誓,自己兩輩子都沒見過那種眼神。
甚至他都無法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只有她那雙金色的眼眸。
居高臨下,沒有任何情感,純粹得就像是傳說中最高位的神靈。
看待一位飛升境,視若螻蟻。
她所站立的金色拱橋之下,似乎是那曾經完整的遠古人間,大地之上,存在著無數生靈,天地有別,唯有神靈不朽。
只是一眼,化外天魔就被撞出陳平安的小天地,使得一頭原本絕對止境的化外天魔,足足消耗了相當于一位飛升境修士辛苦積攢出來的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誕生之時,境界就會停滯為止境,不增一絲不減一毫,此后只有生死兩事。
白發童子哀怨道:“隱官爺爺,她與陳清都是不是一個輩分的?你早說嘛,這么有來歷,我喊你爺爺哪里夠,直接喊你老祖宗得了。”
陳平安說道:“我不是誰的轉世,你誤會了。”
白發童子嗤之以鼻,連一頭化外天魔都騙,真夠讀書人的。
臨近牢獄入口。
陳平安大致適應了金身境與遠游境體魄的巨大差異,但是依舊身形佝僂,呼吸不暢,并非作偽。
這就是捻芯縫衣帶來的后遺癥,自身筋骨越重,體魄越是堅韌,已經篆刻在身的大妖真名,就會隨之沉重起來。
這還是多個關鍵大妖真名尚未篆刻,陳平安無法想象一旦捻芯縫衣成功,是怎么個處境,會不會只能彎腰行走?
路過五座關押上五境妖族的牢籠,云卿站在劍光柵欄那邊,道賀一句,恭喜破境。
大妖清秋只是躲在霧障當中,視線冰冷,死死盯住那個腳步沉重的年輕人。
另外三頭大妖中,先前一直不曾現身的一位,也破天荒露面,大妖化名竹節,坐在一張尚未完全攤開卷軸的青綠山水畫卷之上,練氣士凝神細看之下,就會發現迥異于世間尋常圖畫,這張畫卷宛如一座真實福地,不光有那山脈起伏,亭臺閣樓,還有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皆是活物,更有滿天星斗懸空的瑰麗景象,那頭如同盤踞在天幕之上的大妖沙啞開口道:“小家伙,命真好。”
陳平安停下腳步,只是觀看那幅畫卷,避暑行宮有所記載,這頭大妖能夠以筆墨竊取山水,曾經給那王座大妖黃鸞當過數百年的馬前卒,能夠在戰場上作畫,騰挪山河收入畫中,再合上卷軸,足可擠壓、碾殺畫上一切生靈。與之境界懸殊的練氣士,直接畫其形,就可以將其部分魂魄直接拘押到畫卷中,所以在蠻荒天下,經常有妖族攜帶仇家畫像,帶上仇家名字、生辰、祖師堂所在位置,然后找到這位畫師,花錢請后者落筆,然后再買走那卷拘來仇家魂魄的畫像。
第四頭大妖,是一位婦人模樣的玉璞境劍修,只是本命飛劍在戰場上損毀嚴重。她化名夢婆。是極其罕見的草木精魅出身,卻能夠研習劍術,殺力極大,曾經在蠻荒天下雄踞一方,是一位劍宗之主,與飛升境大妖重光無眷侶之名,卻有眷侶之實。
最后一頭上五境妖族,關進了牢獄反而不斷破境,如今已是仙人境修為,按照老聾兒的說法,陳清都曾經答應過這頭妖族,只要躋身飛升境,就可以頂替老聾兒掌管牢獄。
白發童子好像比陳平安還要憂心,滿臉為難道:“隱官老祖哪怕是遠游境了,對付這五位,好像還是毫無勝算啊。”
陳平安點頭道:“暫時沒有。”
拾級而下,沿途多是已經空了的囚牢,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撇開老聾兒相中的兩位弟子,還剩下五位,都是硬茬子。
陳平安突然說道:“看來是要躋身中五境了,不然瘸腿走路太嚴重。別說上五境大妖,就是那五個元嬰,都打殺不了。”
白發童子深以為然,“隱官老祖是得抓緊。”
陳平安在行亭建筑那邊坐下,白發童子依舊恪守規矩,只在建筑之外浮游。
陳平安笑問道:“那個躲入我陰神的念頭,沒了?”
白發童子無奈道:“我雖然待人厚道,可我不傻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全部祭出本命物離開氣府,一枚水字印,一座五色小山,一尊木胎神像,一頁金色經文。
四件關鍵本命物,圍繞陳平安,緩緩流轉,瑩光各異,一座建筑大放光明,照徹四周混沌虛空之地。
白發童子飄蕩到了臺階那邊,問道:“怎么個先后順序?”
陳平安說道:“水字印,五色山岳,道人木像,佛經。但是我一來沒能找到合適的術法,再者煉化五行之屬本命物,初衷本來就是為了重建長生橋,所以這么多年下來,與人廝殺,術法一途,始終是我的軟肋。不過捻芯前輩建議我,將幾件本命物更換位置,比如那顆五雷法印,可以挪到手心處。”
白發童子點頭道:“攢簇五雷,總攝萬法。萬法造化在掌中,是個不錯的建議。關鍵是能夠唬人,比你那半吊子的符箓,更容易遮掩武夫、劍修兩重身份。”
陳平安問道:“除了刑官那條溪澗,這座天地還有沒適合煉化的火屬之物?”
白發童子點頭道:“有。并且品秩極高極高極高。我之所以先前不提,自然是沒啥賺頭,不比那條我說得上話的溪澗。”
一連三個極高。
陳平安陷入沉思。
知道是那個火漿熔爐。
于己無利的事情,白發童子沒半點興趣,開始掰手指頭,“先以符箓一道,示敵以弱,見機不妙,就祭出松針、咳雷,‘假扮’劍修,又被識破,惱羞成怒,拉開距離,當頭砸下一記貨真價實的五雷正法,若是敵人皮糙肉厚,那就欺身而近,以遠游境武夫給他幾拳,打不過就跑,一邊跑一邊扯出劍仙幡子,靠著人多勢眾嚇唬人,對方剛以為這是壓箱底的逃命本事了,就以初一、十五兩把飛劍,殺他個回馬槍,這要是還贏不了跑不掉,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祭出籠中雀,再給幾拳,不夠,就再來一把井中月……隱官老祖,我的手指頭已經不夠用了!”
陳平安嘖嘖道:“你可真夠不要臉的。”
白發童子笑容燦爛道:“認了個好祖宗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