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手持一桿修補完整的劍仙幡子,立于仿白玉京最為高聳險峻處。
在自家天地內,陳平安目光所及,纖毫畢現,如俗子近觀崖刻榜書。
那賒月好像對那件七色彩衣甘露甲,情有獨鐘。
城頭上唯一以本來容貌現身城頭的“修士賒月”,以本命神通凝聚月色,再次披掛如同煉化了一掛遠古彩虹的奇異寶甲,她仰頭望向那個身穿好似一件道門天衣的年輕隱官。
身上寶甲彩光流轉,如佛寺壁畫上一位“吳家樣”天女的飄逸彩帶。
賒月安靜等待著那些劍氣漣漪的散落天地間,與她的明月光色,處處對峙,如兩軍對壘,雙方兵馬以百萬計。
陳平安腳下那座白玉嵯峨、宛若“有傷極天之高”的仿白玉京,這件仙家寶物,賒月其實再熟悉不過,出自荷花庵主的那輪相鄰明月中,曾是遠古遺物,應該是那老妖道為了示好托月山大祖,就贈送給了托月山的關門弟子作為見面禮,離真落敗身死后,又給當時還沒有擔任隱官的陳平安撿了去,顯然得到了高人指點,得以完整煉化。
是那位昔年鎮守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圣人?可是指點一個儒家子弟煉化仿白玉京形制之物,會不會不合道門儀軌?
賒月知道對方還在辛苦尋覓自己的真身所在,她依舊分心想東想西,難怪周先生會說她實在太懶散。
不過今天賒月打算認真幾分,因為她確實有些生氣了。
城頭之上,賒月的處處月色分身,千奇百怪,一位位劍仙祭出飛劍,武夫出拳朝白玉京,大妖真身拔地而起,或以龐然身軀撞去白玉京。所有存在的前行路線上,劍仙幡子的劍氣漣漪,驟然間在各處打了個繩結,然后結成一張大網,絲線正是半座劍氣長城上的千萬條細密劍氣,顯而易見,想要撼動白玉京,得先以肉身、飛劍拳法或是術法神通,破開那些無處不在的沛然劍氣。
氣勢洶洶,而且都不是什么障眼法,故而賒月一人出手,如有大軍結陣,合力攻打一座白玉京。
至于原本容貌的“賒月”則御風而起,身上那件七色彩衣,一路撞爛劍氣大網,要去往陳平安附近。
“玉璞境”陳平安灑然一笑,一手抬起,從掌心處正式祭出一枚瑩澈神異的五雷法印,驀然大如山頭,再瞬間一個下沉,剛好與那白玉京高處重疊。
使得陳平安既身在白玉京之巔,又立于法印頂部上。
高樓翹檐,如那人間路途,有書生身騎白牛,在牛角處掛書掛。
萬法攢簇,電光交織,天幕處如有天劫集聚。
如果不是在這劍氣長城,擱在任何一座天下,恐怕那些地仙之下的精怪鬼魅、山水陰物,見此白玉京,見此雷法天劫,見此神人在天,恐怕一個照面,就要肝膽欲裂,道心崩碎。
既像是白玉京仙人、又好似“神人”的陳平安,雖然視線所及,只有那個身披彩衣寶甲的“賒月“”,心神早已巡狩天地四方。
陳平安手持劍仙幡子,一步踏出,結結實實踩在法印之上,左手持幡,右手雙指并攏,面朝大地,輕輕書寫文字。
說是雷法寶印,可被視為萬法之尊的雷法,卻無愧造化萬千之美譽,此印一出,高懸天幕,術法呈現出來的景象,絕不僅限于雷電。
從那篆文法印,一道道雷電橫空出世,如有十六尊天庭雷部神將共同持鞭,摔向人間大地。
一條條金色雷電,從四面八方,紛紛急墜人間,稍稍一個轉折,最終劈中一頭頭正在撞擊白玉京的大妖身上,月光碎如齏粉,消散無蹤。
陳平安掌心所化之五雷印,先前在牢獄中,是那化外天魔霜降指點迷津,縫衣人捻芯則幫忙將五雷法印轉移“洞天”,從山祠遷徙到了陳平安掌心紋路處的一座“山岳”之巔。
法印總計六面,被霜降稱之為“六滿印”,別稱“月盈印”,除了頂部天款篆文有所缺漏,一面空白,底款蟲鳥篆文十六字:
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
所以那十六條仿佛遠古神靈“雷鞭”的出處,正是這十六個古老篆文所顯化,法印底款每一個蟲鳥篆字,好像就是雷部一司中樞所在。
其余四面,總計繪刻有三十六尊都未“點睛開眼”的閉目神靈,四九三十六,九字意思極大,故而銘刻畫像,皆是那曾經掌律司職一方天時的雷君電母,風伯雨師,云吏靈將,天女神官等富有蒼茫古意的圖案。
天地陰陽造化無窮,皆在法印此山中,皆在持印一掌中。
而陳平安當下所寫文字,則是為法印“擅自”銘刻天字款。
山下書房清供,裝載古硯有那天地盒。這枚因緣際會之下落入陳平安之手的山上五雷印,本該就有天地雙款。
陳平安要為此印,查漏補缺,為最后的空白印面,補上自己的。
二掌柜讀書不多,篆刻印章還真不少。
月盈而虧又如何?心如明月兩相印,虧了又會圓,大道運轉循環本就在一個盈虧間。
我獨立城頭許多年,也沒有每天怨天尤人啊,煉劍畫符,練拳修心,可都沒耽誤。
連那煉三十萬字都給做了。也就是那本山水游記只有這么點內容,哪怕三百萬字,一千萬字,陳平安同樣會一一煉化!
將來只要有機會,會以曹沫化名,行走天下。
符箓一途,我亦是登堂入室一煉師。
城頭上一座仿白玉京的四周,一頭頭大妖真身蠻橫撼動這座同樣與劍氣長城“合道”的巍峨建筑,任由那聲勢浩蕩的道道雷鞭轟砸在身,月色破碎復又圓,不知疲倦,好似沒有絲毫折損,仿佛只要撼動白玉京一點半點,就是撼動陳平安的魂魄與道心。
更有那一位位金身、遠游境的武夫賒月,攀登白玉京高樓與大城,快速登天,一個個健步如飛,如猿蹂攀崖。
還有那陳平安都不知身份根腳的金身法相,一尊尊身高百丈,手持神兵利器,瘋狂打砸白玉京。
陳平安心境微動,忍不住微微皺眉,這賒月的家底是不是過多了些?年紀不大啊,手段這么多,一個姑娘家家,瞧著憨傻其實心眼賊多,行走江湖會沒朋友吧。
你有你的術法神通多如牛毛,我有我的一點點看家本事。
陳平安將手中劍仙幡子狠狠戳向大地,風馳電掣,從白玉京落向人間,幡子與法印皆是煉化之物,自然無礙,幡子一穿而過,轉瞬即逝。
落在仿白玉京的一座仿造大城中。
劍仙幡子釘入城池中央的一處地面后,大纛所矗,兵馬集結。
一位位幡子所蘊藏的劍仙隨之現身,一一走出幡子,然后如一顆顆流星迸射而出,或御劍或持劍,負責截殺那些蟻附白玉京的武夫賒月。
此次劍仙出劍聲勢,比那離真最早祭出時,確實還是要多出幾分劍仙風采。
陳平安更多的心神,還在這補印一事上。
陳平安其實早已將這枚法印煉出四字,作為天款印文。
只是卻一直沒有真正傾注心神,沒有施展《丹書真跡》之上的開山之法。
所以當下寫字,才是這枚“五雷法印”的第一次完整現世。
在陳平安手寫文字、心意牽引下,法印印面碎屑如瑩瑩雪花飛,最終“水露石出”有四字。
文字浮現,初始并不顯大,只有巴掌大小,相較于大如山崗平臺的法印頂部,可以忽略不計,陳平安低頭望向那個四個字,此符第一個奇怪處,在于陳平安在當年吃過苦頭和大虧后,此次別開生面,選擇倒著書寫文字符,再加上一個與天地暫借的玉璞境修為,最終才使得符成不難,簡直就是一氣呵成。
看到那四個字,陳平安笑瞇起眼,確實是會心喜悅。
好像大道高遠,距離某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遙遙可望不可及,可是他陳平安既然今天能夠寫出這四個字,就證明在這條路上繼續走十年,百年千年,只會比當年那個撐蒿一葉舟的背劍少年,離著那些更近。每天都在靠近。總有一天,遠游天下,就無需仰頭看那真正的白玉京。
有朝一日,御劍遠游,做客青冥天下,可與白玉京之巔齊平。
那個原本飛掠向高處陳平安和五雷法印的彩衣賒月,突然改變主意,千里山河縮地一步間,就要朝那桿作為大陣中樞的劍仙幡子出手。
天幕處已經補全印章的陳平安笑了笑,也學那賒月分心。
選擇合道,雖然失去了陰神陽神,大道受損極重,但是陳平安對此倒是沒有太大失落。
我還是我。
陳平安還是陳平安。
我在我心中久住,時時身在家鄉。
修士賒月身上像那法袍更多的兵家祖宗甘露甲,讓陳平安有點刮目相看,又長了一份意外之喜的見識,鐘魁曾經說西嶽在內這七件甘露甲,最玄妙的地方,在于擁有某些類似劍修的“本命”神通。
而那賒月寶甲,在賒月只是靠近劍仙幡子所在城池之時,就有七位天女由七條彩帶依次幻化而成,最終一道彩虹掛空,起始于賒月御風處,最終落在了劍仙幡子之上,一砸而至,虹光與幡子相撞,光線絢爛,光彩四濺,氣勢卻如大河入海,源源不絕,幡子四周氣機激蕩而起,如大浪拍打礁石,靈氣劍氣一并,劍仙幡子竟是開始顫動起來。
學那賒月分心后,便也有一個“陳平安”站在幡子之巔,一手負后,一手掐訣在身前,面帶笑意,視線透過一掛彩虹,望向那跨虹御風而來的女子,微笑道:“我這小小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唯有此門不開,賒月姑娘還請去往別處賞景。”
竟然是個身穿青衣道袍的陳平安。
面容比那真正的陳平安老相些許。
這幅場景,這番言語。
估計青冥天下所有道家仙人,都不太樂意看到,不太高興聽見。
賒月并不清楚那個“中年道人”幻象的真實身份,不過知道了她估計也無所謂。
僭越一事,她自己又沒少做。
比如她在行至彩虹弧頂之時,就變成了那位荷花庵主的身姿面容,伸手一按。
大城上空,云海凝聚出一只潔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有那荷葉連連,月光皎潔,月色綠荷相依偎,然后倏忽間掌心荷花池,開出了無數朵雪白荷花。
中年道人陳平安斜瞥那手掌降落與荷池花開一眼,笑道:“大道至大,豈在物象之大,小了,還是小了。”
道人始終一手負后,掐訣屈指一彈。
一粒金光,緩緩飛升。
荷花池下墜之雷霆聲勢,山岳壓頂,氣勢雄壯。
荷池每開一花,便有一道雪白光柱落下。
而那中年道人的那粒金光,晃晃悠悠,如鳥雀振翅風雨中,率先迎向那場雪白顏色的滂沱大雨。
道人陳平安微笑道:“急急如律令,去!”
有那一粒金光突兀消失,來到那掌心朝下的大手手背。
早有蜻蜓立上頭。
無論是七彩虹光與劍仙幡子的相互激蕩,還是那只大手的大山壓頂氣象。
這一粒金光的浮現,并無半點天地氣象可言,照理而言,根本無濟于事。
可偏偏在那金光停在手背時,就讓那雪白暴雨原路返回,花先開花再未開,手掌下落又退回。
光陰長河且倒流。
竟像是一場中年道人與荷花庵主的比拼道法。
賒月抖了抖手腕,收起看過幾眼便學了個大概的那門神通,天空大手隨之消散。
依舊將心思放在搖動那根劍仙幡子之上,不只是純粹武夫,修道之人,同樣可以一力降十會。
這位修士賒月,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危乎高哉,峻極于天,五城十二樓。
一撥撥的雷光閃電,裹挾浩蕩天道威勢,轟砸白玉京轄境大地上,一次次打散大妖真身的月光。
只是劍仙幡子被虹光壓制,先前從此走出的劍仙數量太少,使得那些登高的武夫賒月,劍光殺之不盡,劍仙斬之不絕,武夫賒月的登天路途,已經大致過半。
然后賒月察覺到一絲異樣。
是第一次有此感覺。
那個陳平安,終于開始使用壓箱底的手段了。
如果賒月沒有猜測,是他動用了本命物之一!
只見白玉京內,有五個身材修長的武夫陳平安,或草鞋佩刀,或背劍身后,或腰懸酒壺,或頭別玉簪,或青衫文士。
同時現身于白玉京高低不一的樓與城中,高低不一,每個陳平安,各自身穿五色衣衫之一。
隨意打殺那些境界不夠高的武夫賒月。
“太慢,出拳實在太慢了!”
“紙糊一般!”
“武夫問拳,拳在敵身,莫要輕撓!”五位武夫陳平安,出拳不停,將一位位武夫賒月打碎身軀,擰斷頭顱,或是一記手刀筆直劃下,直接將賒月一分為二。
好一個憐花惜玉二掌柜。
又有一個溫醇嗓音,從天上落在賒月心湖間。
“賒月姑娘,你與荷花庵主久為鄰居,我卻與那位天幕道家圣人從未有半句言語,為何你心中之道法,如此之輕,不堪一擊。”
“所以說啊,找經師不如找明師,不如你與我拜師修行道法?可以先將你收為不記名弟子。我收徒,一向門檻很高的。而我為人傳道,其實又是相當不差的。”
“你的術法表象,無非是將一輪明月的浩大月魄,身為主人,分而待客。大道根本,當是歸一,不如賒月姑娘,誠心些,拿出真正的神通來當登門禮?”
賒月好煩這個人。本事是不小,但是怪話實在太多。
她從沒有這么煩一個家伙。
可能兩個一片柳葉萬里追殺的姜尚真,都比不上這個陳平安的煩人。
而站在那個最高處的陳平安,突然一腳踩在法印天款篆文最后書寫、卻屬于符箓開頭的兩個字上。
先前寫字。
是那令,敕,沉,陸。
那么完整符箓,正是“陸沉敕令”。
所以陳平安一腳重重踩在“陸沉”二字上,大手一揮,大笑道:“走你!”
陸、沉二字先去法印左上角右下角,敕、令二字隨后去往其余兩個角落。
一枚六滿五雷法印,終于補全無漏缺。
賒月內心微顫,心知不妥。
那枚如雷部天司打開大門、光明涌現的五雷法印,以一種不可理喻的速度驀然墜地,與城頭,與大道契合。
使得將近半數的賒月幻象,都在剎那之間,同時置身于天地四方的“陸沉敕令”四字當中。
站在虹光頂部的修士賒月,更發現直到此刻,陳平安才動用合道劍氣長城的根本手段,隔絕天地。
與此同時,又祭出了那兩把甲子帳暫且不知名卻知大致神通的本命飛劍。
三座大小天地,拘押半數賒月。
賒月幽幽嘆息一聲,果然煩人的家伙都有更煩人的手段。
關于劍氣長城的天地禁制,以及年輕隱官的那把本命飛劍,她早就心中有數,是做好了最壞打算的。
只是不曾想這枚是個人就會用來增加攻伐威勢的五雷法月滿印,怎的就被陳平安加上那么幾筆,就給煉化成為一座牢籠。
一個剛剛開始攀附白玉京的武夫賒月,而非那身材七色彩衣的修士賒月,負責收起所有月光,重新變成一個圓臉棉衣的年輕女子。
她已經身在飛劍籠中雀的小天地當中。
法印落地,雷光消逝,天地轉入昏昧。
如那天地未開的混沌之地。
連那巍峨白玉京、劍仙幡子和中年道人、五位武夫陳平安,都一并消失不見。
那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年輕人,手握狹刀,輕輕敲擊肩頭,緩緩從天幕落向城頭,笑容燦爛,“哪怕依舊無法徹底打殺賒月姑娘,也要留下個賒月姑娘在城頭。”
年輕隱官嘴上說著客氣話。
可這劍氣森森的籠中雀小天地內。
除了陳平安落下的那條路線上,飛劍自行消散,為一襲鮮紅法袍讓路,其余整座天地間,皆有飛劍攢簇,從小天地天幕處密集布陣,一圈圈一層層,所有劍尖直指賒月。
賒月四周十丈之內,月光如水,將那些飛劍阻擋在外。
賒月疑惑問道:“你擅作主張,將這枚五雷法印的用途篡改,就不心疼如此一來,會使得原本有望成為一件仙兵的法印,不但離著圓滿姿態,攻伐威勢減半,還要讓它失去成為一座宗字頭傳法印的機會?”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似乎是說賒月姑娘你的問題太大,太難回答。
賒月好奇問道:“難道不是嗎?”
陳平安停下敲刀動作,肩挑那把狹刀斬勘,埋怨道:“賒月姑娘,你我投緣,我不準你如此看輕自己,半個賒月也好,小半個也罷,難道都不值一座宗門的傳法印值錢?”
賒月有些自責,說道:“還是你的符箓手段太怪,我猜不到一種法印禁制,都能夠如此詭譎。”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更奇怪的問題,“一個人的自責,會死人嗎?”
又來!
賒月抬起雙手,重重一拍臉頰。
沒了陳清都坐鎮的半座劍氣長城,任你玉璞境陳平安手段再古怪,再環環相扣,當真攔得住一輪明月的遠游?
陳平安將那斬勘懸佩在腰,收斂笑意,懸空而停,左手雙指并攏,在身前右方,輕輕抵住虛空處。
最終出現了一粒燈火依稀的光亮。
陳平安雙指緩緩從從右到左抹過。
陳平安雙眼瞇起,死死盯著那一粒燈火,變成一道光亮,到越來越光明,最終越來越像一把劍。
人身小天地當中,有個金色小人兒,輕輕握住劍柄,它騎乘火龍,一路去往陳平安心湖,抬頭望天,天懸一輪月。
而陳平安身后,矗立有一尊頂天立地的金色神靈,正是陳平安的金身法相,卻身穿一襲道袍,中年面容。
天地四方,四字歸攏一處。
有頭別玉簪的少年陳平安,腳踩其中兩字,笑容自信,近乎自負。有那我輩讀書人之舍我其誰的浩然氣概。
草鞋少年,腳踩陸沉二字,頭別白玉簪,腰懸一枚水字印。
先以合道天地的偽玉璞境界,在這里一個人胡思亂想,一個人喃喃自語,一個人獨來獨往。
以碎金丹躋身的武夫山巔境,在這城頭上,最后一次結成金丹客,最終成為那些山上神仙眼中的我輩人。
又將一本拳法《撼山譜》,一本符箓《丹書真跡》,一本書名直白的《劍術正經》,爛熟于心。
還空余一座開府卻未擱置大煉本命物的竅穴。
還剩下一個還鄉。
夕陽西照遠遠去,陌上花開緩緩歸。
賒月四周月光越發璀璨,月色愈發濃郁。
一層層由井底月本命神通凝聚而成的飛劍大陣,在被鍍上了一層月光后,便當場崩碎,賒月身形籠罩月光中,如一輪袖珍小月愈發壯大,飛升作大月。
只是賒月突然皺眉不已,一座座劍陣被摧折無數飛劍,但是冥冥之中,對方飛劍毀棄,但是真正的那把“唯一”飛劍,卻好似憑此本命月色,悄然淬煉!
賒月便立即止住念頭,打消了那個以月光強橫開陣、連開三層禁制再離去的想法。
哪怕陳平安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劍修,一劍又能強到哪里去,事實上,這千萬把飛劍所指,當真就是真正“賒月”?
她開始收攏月光,月色在她附近,越來越凝練濃郁。
試試看?殺殺看!
那陳平安猛然伸手握住劍柄,橫劍在前。
身后那尊神靈亦是如此動作,如出一轍。
賒月,你當真覺得我不知你身藏何處嗎?
我將你視為蠻荒天下的畜生。
你也不該把我當個人看待的。
來我身前,與我為敵。請多加小心。
一劍斬我心中月。
請你現身。
再一劍斬你真身。
請你去死。
我有劍要問,請天地作答,先從明月起。
那賒月天上摘月返回人間,腦子拎不清地直奔對面城頭,這讓離真有些不痛快。如今自己打是打不過那小娘們的,關鍵是論出身論家底,對方也不差。
離真只有在那巔峰之時,在人間才能與賒月換命。她那一張圓圓臉,已經不太討喜,她那萬事不上心的模樣,那種誰也別來煩我的神色,曾經更是讓離真羨慕到了嫉妒。
離真立即御劍來到崖畔一襲灰袍附近,埋怨不已,“為何不攔著賒月?天命所歸,得天獨厚啥的,便了不起啊?能從天上摘下一輪月,就可以隨便破壞甲子帳規矩?讓咱們隱官大人逮住她,可勁兒聊天,豈不是害你我那么多的心血,頃刻間付諸東流?”
如今離真與龍君所站之地的半座城頭,托月山百劍仙,幾乎都已趕赴浩然天下,離真還是在這邊磨磨唧唧,作為這座天下的大祖關門嫡傳,可謂丟盡了托月山的臉面。離真一位師兄路過劍氣長城之時,都沒與離真打招呼,直接御風過城頭。
龍君以千萬條細密劍氣凝聚出一個模糊身形,老者抬起袖子,手指點了點天幕當空僅剩一輪明月,說道:“不還剩下個,你有本事摘下,我也讓你去對面城頭逛蕩。隨便你耍。”
托月山百劍仙,當然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但是在這之上,還有身份隱蔽的一小撮人,年紀不大,地位超然,未被甲子帳記錄在冊。
除了這個讓離真嘮叨不停的圓臉女子,天上一輪明月的女主人,其實還有斐然,雨四,灘,豆蔻等。
離真嘆了口氣,“龍君啊龍君,前輩啊前輩,你我這般萬年老交情,就該多多珍惜,非但不為我護道幾分,還盡說些傷感情的話,一壇老酒,經得起你幾口大喝痛飲?處處做人留一線,天才無絕人之路。”
摘明月到人間。
昔年煉化一輪月半數月魄的荷花庵主,是可以勉強做到的,只是礙于托月山的存在,不敢做。當然做了也無意義。月不在天,以地利換天時,還是虧本買賣,有損大道修行。浩然天下多洞天福地,冠絕數座天下,荷花庵主野心勃勃,試圖將各地天上月趨于歸一,屆時老妖道,與一部分天時合大道,以真身顯化“天道”,不是神靈,更勝神靈。
相傳大戰之前,周密曾經去往天上,與那荷花庵主坐而論道,周密在月中笑言,今年何必輸往昔,今人何必輸古人。
只可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可憐荷花庵主甚至連那浩然天下的明月,都沒能看到一眼。都不能說是荷花庵主志大才疏,實在是那董三更出劍太霸道。
董老兒之壯舉,不止在斬殺荷花庵主一位王座大妖,而是徹底打壞了蠻荒天下的一部分天時氣運。
就像將一顆谷雨錢打成了一堆雪花錢,哪怕雪花錢依舊悉數落在托月山錢囊中,可這里邊的價錢偏差,就是蠻荒天下實實在在的損失。
托月山如果想要重塑一輪完整月,重新懸掛天幕,則又是一大筆損耗。
龍君雖然讓那棉衣圓臉姑娘落在了對面城頭,卻一直關注著那邊的動靜,那賒月若有半點逾越舉動,就別怪他出劍不留情了。
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大道注定高遠,當然極為不俗,可在龍君這樣的遠古劍仙眼中,看待這些朝氣勃勃的年輕晚輩,無非就像是看幾眼昔年的自己,僅此而已。
相較于心不在焉練劍總是懈怠的離真,賒月境界足夠,又獨具神通,所以能夠打破重重禁制,如入無人之境,去與那位年輕隱官相見。
一個剛從對方的家鄉返回自己的故鄉,一個則喜歡給別家當看門狗。
一對家鄉不同、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女,湊巧都在年輕十一人之列。
離真問道:“是在閑聊,還是打架?”
龍君說道:“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你信不信?”
離真嬉皮笑臉道:“趕緊打開禁制,讓我瞅瞅,眼見為實。看看他倆是否真的天雷勾動地火了。到時候我做一幅神仙畫卷,找人幫忙送給寧姚,到時候說不定陳平安沒有被劉叉砍死,就先給寧姚砍死了,豈不美哉。寧姚出劍砍他,隱官大人那是萬萬不敢放個屁的,只能乖乖伸長脖子。隱官大人就數這一點,最讓我佩服。”
龍君瞥了眼這個越來越陌生的“觀照”,搖頭道:“此次你我重逢,只有一點,我承認你是對的,那就是你確實比陳平安更可憐。你確實不再是那觀照了。好歹人家陳平安留在這邊當看門狗,沒人覺得有多可笑,說不定連那斐然、木屐之流,都要對他可敬幾分。”
龍君仰頭望天。
昔年三人三劍,一起修行登山,一起問劍于天。
最后大道歧路于蠻荒天下的那座高山。
他龍君,其實不是死在托月山,而是心死在了陳清都說要走一趟托月山的那一刻。
之所以依舊愿意仗劍去往托月山,只是給淪為刑徒的所有同道中人,一個交代。
陳清都在那托月山一役當中,死了一次,最終在此又死了一次。
那么這個觀照呢?同樣死在托月山一次,然后在城頭之外,輸給陳平安一次,離真身上道心,最后一點依稀可見的觀照氣概,大概就真的徹底死了。
龍君幾乎從不兩次詢問同一件事,但是老者今天先為賒月破例,又為離真破例,“與陳平安最后一戰,憑借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離真笑道:“一個不是觀照,一個不像龍君。你還好意思可憐我。”
龍君便換了一個問題,“托月山那位,與你一樣看見了那個結果?”
離真想了想,“不知道我那師父知不知道啊。因為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嘛。”
龍君不再言語。
這個離真,真是該死。
將來就當自己為觀照最后送一程。
離真不知是渾然不覺龍君的心意,還是知道了也不會如何,只是糾纏道:“龍君前輩,求你打開禁制,練劍這種事情,多沒勁啊。”
不曾想龍君還真打開了甲子帳那道山水禁制。
離真哎呦喂一聲,嘖嘖道:“白玉京唉,有模有樣的,隱官大人對青冥天下的怨氣有點大嘛,這玉璞境的術法神通,就是了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看看,隱官大人又開始蠱惑人心了,虧得是啥都不多想的賒月姐姐,換成流白姐姐,肯定要遭了毒手啊。”
“龍君,你輩分高見識廣,知道賒月真身在何處嗎?隱官大人的狗鼻子,嗅不嗅得到?”
龍君聽著離真的聒噪,難得想起一些不愿去想的陳年舊事。
陳清都之本命飛劍,浮萍,早已破碎于托月山。
所以后世才有了風起于青萍之末的說法,有了一葉浮萍歸大海的講頭。
龍君,本命飛劍,大墟仙冢。
觀照,本命飛劍,光陰長河。
故而在一本歲月長達一萬數千年之久的老黃歷上,在老黃歷的前邊書頁上,記載著“劍修觀照”,修道路上,最為坎坷,被那些遠古神靈針對最多。
好友陳清都與龍君,為觀照一路護道最久,就只是最久。
因為護道最多的劍修,是那些一位位湮滅于歷史塵埃中的已故劍修。
曾經有數位劍道成就極高的劍修,劍術之高,劍意之盛,出劍景象之壯闊,能讓早已死心的龍君,在萬年之后偶爾想起,都會心境起漣漪。
后世很難想象,陳清都的資質,其實在當年他最初練劍時,在紛紛崛起又如彗星墜落的一大撥劍修當中,并不是最好的,甚至可以說,平常。只是陳清都機緣不錯,最終被陳清都抓住了,又抓穩了。將那樁機緣,如劍緊攥在手。
只不過以陳清都的執拗性格,萬年以來,大概不愿意與誰坦誠此事。
滄海桑田,海屋添籌,人間老來多健忘。
離真踮起腳跟,眺望那邊的戰場,感慨道:“這倆是真能打啊,啥門道都有,看得我眼花。”
層出不窮的術法,亂七八糟的手段,各處戰場的針鋒相對。
離真突然問道:“陳平安好像一開始就用上了玉璞修為,不像咱們隱官大人的作風,這場架,結果不會是雷聲大雨點小吧?”
雷聲大是真大。
懸在白玉京高處的那枚五雷法印,地款十六字,字字蘊含道法真意,神靈手執雷電,兇狠鞭打大地。
讓人離真有些心神恍惚,好像昔年有劍修觀照,重返遠古戰場。
離真晃了晃腦袋,驅散這份毫無意義的心緒。
離真一臉惋惜道:“可惜不是那劉材,只要是劉材,有那兩把本命飛劍,一旦再加上某件托月山暫借重寶,任由我們隱官大人小心萬分,還是會輸得一敗涂地吧。”
龍君譏笑道:“喜歡寄希望于他人,已經不是什么觀照,如今連劍修都不想當了?”
離真哀怨道:“龍君,你怎么回事,每次與我言語,總是這么陰陽怪氣,你怎么不去跟隱官大人掰掰手腕?”
龍君依舊在關注那邊的戰場走勢,隨口給出個答案:“言語說不過他。何必自取其辱。”
離真無言以對。
對面城頭,兩人身影,驀然消失。
離真笑哈哈道:“好隱官,終于按耐不住祭出殺手锏了,賒月姐姐實在托大,入坑再想出坑就難嘍。”
龍君說道:“那枚五雷法印,是你送出去的。”
離真微笑道:“賒月姐姐要與我興師問罪,得活著走出才行啊。”
龍君說道:“本已出井望天再在天,偏要重新再當一只井底之蛙。觀照果然與好友陳清都,一個德行一樣蠢。”
離真突然變了臉色,再無半點心思與龍君拌嘴解悶。
龍君更是比離真之前,就察覺到不對勁。
離真一瞬間就給劍氣沖撞得摔落城頭。
離真先是錯愕,隨后雙手抱住腦勺,由著身軀飄蕩墜地,哈哈大笑道:“龍君出劍幫人,真是天大的稀罕事!”
龍君伸手握劍,現出法相,天地異象,劍氣席卷,千里云海盡碎,龍君一身劍氣與眾多遠古劍意,如起大道之爭。
不但離真再不敢隨便落地,鬧了個灰頭土臉,急急祭出一件護身重寶,竭力抵御那些可不認什么托月山嫡傳的劍意劍氣。城頭上那些資質、機緣都輸人一籌的僅剩托月山劍仙胚子,更是難熬,一個個祭出本命飛劍,護住自身。
龍君一劍朝對面城頭傾力劈去,再無任何留力。
不然那賒月就要傷及大道根本極多,龍君對此并不介意,是她自找的,但是龍君絕不會讓陳平安得到一份大道裨益!
先前由著賒月去往城頭,雙方閑聊也好,問道廝殺也罷,本就是龍君施舍給一條喪家犬的一碗斷頭飯。
陳平安在心中一劍之后。
心頭明月,支離破碎。
賒月身形飄蕩天地牢籠中,雖未全部賒月,她亦是籠中雀矣。
再一劍。
陳平安真身與身后神靈一同落劍。
天地共一劍。
將那身形迅速凝聚為一粒細微月光的一部分賒月真身,先斬開,再粉碎,碎了再碎。
天地月圓碎又圓,無處不在的月色,一次次化作齏粉,一劍所斬,是賒月真身,更是賒月道法。
陳平安仰頭望去,嗤笑一聲。
龍君前輩傾力一劍,好像也不算太快嘛。
半座劍氣長城之上,天地恢復清明。
龍君伸手拂亂一處紊亂劍氣與稀碎月色,再一抓。
一位臉色慘白的圓臉姑娘,站在了龍君身旁,沙啞道:“賒月謝過龍君前輩。”
龍君看了眼賒月的一身氣象,說道:“還好,所幸傷及大道根本不多,剛好借此機會改改性情,用心修行,去那浩然天下勤勉修行一段時日,應該彌補得回來。”
賒月默然點頭。
一個鮮紅身形雙手籠袖,站在對面,望向賒月,笑呵呵道:“一個不小心,沒掌握好分寸,賒月姑娘見諒個。”
賒月心中有個疑惑,被她深藏不露,只是她并未開口言語,當下大道受損,并不輕松,若非她真身奇異,確實如離真所說的得天獨厚,那么這會兒尋常的純粹武夫,會疼痛得滿地打滾,那些修道之人,更要心神惶惶然,大道前程,就此前途渺茫。
離真掛在距離龍君、賒月稍遠的城頭處,往對岸探頭探腦,只見那位隱官大人抬起一手,掌心處有一輪天地間最為精純粹然的袖珍明月。
說不得都要能跟醇儒陳淳安的那輪明月,比拼一下純粹程度了。
陳平安手掌微動,明月微微扶搖欺負,如在掌心紋路山岳巔。
以此彌補心中一劍碎月的那筆損失,何止是一個綽綽有余能夠形容的。
賒月說道:“今天之爭,必有報答。”
陳平安點頭道:“有空再來,歡迎至極。”
陳平安視線轉移,望向遠處那個鬼鬼祟祟的離真,微笑道:“瞧瞧賒月姑娘的登門禮,再看看你的小家子氣,換成是我,早他娘的一頭撞墻撞死自己拉倒了。”
離真雙手撐在城墻上,身姿掛空貼壁,只露出一顆腦袋,一臉可憐兮兮不言語。
龍君重新打開禁制,陳平安依然雙手籠袖,微微點頭,視線上挑,盯住那賒月,笑瞇瞇道:“賒月姑娘,恕不遠送。”
陳平安也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奇怪事,這個圓臉棉衣姑娘,到了浩然天下為何如此懶散,都不殺人嗎?
離真躍上城頭,可惜那賒月已經化作月色,瞬間遠去,過了倒懸山遺址處的大門,遠游千里萬里,最終與那桐葉洲的大半真身相融。
如今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不斷碰撞,尤其是有那桐葉洲和扶搖洲逐漸大道融合,天時逐漸趨同。
不再是那一門之隔日夜有別的光景。
賒月心中有個謎團,為何那陳平安第二劍,似乎并未傾盡全力。
不然哪怕龍君出劍相助,賒月最少需要留下更多月魄。
只是心大如圓臉姑娘,也不免心中慘然,半成月魄,就這樣沒了啊。
在一處山巔,圓臉姑娘使勁皺著臉,然后緩緩蹲在地上,輕輕拍打臉頰,自己安慰自己,說沒事沒事啊,不哭不哭啊。
陳平安轉身離去。
不曾想龍君又有一劍至。
看來龍君老狗此次是真惱火了。
身形消散,再在前方重新凝聚,陳平安放聲大笑。
對面城頭,離真偷偷摸摸小心翼翼走到一襲灰袍身邊,“此次賒月歸鄉,不是全部真身遠游來此啊。隱官大人也是真舍得下狠手,賭大賺大,服氣服氣。”
龍君根本不搭理離真,只是自顧自冷笑道:“膽敢公然腳踩那個名諱,半點不怕那三掌教在白玉京心生感應。”
而那青冥天下的那座真正白玉京,一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一邊走在欄桿上,一邊抬起手掌遠觀,笑道:“好字好字,好名好名。”
陳平安坐在一處城頭,雙腳懸空,輕輕晃蕩。
一手托起一輪精粹小圓月,一手翻轉那把后世胡亂增添銘文的曹子匕首。
這來自割鹿山的短刀,后世浮刻篆文“朝露”二字,最終落入姓陳名平安的年輕人之手。
陳平安看了眼袖珍明月,笑了笑,收入袖中。
以后送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就當是作為五境破六境的禮物好了。
如果已經躋身六境又破七境,那么弟子可就有點為難師父了啊。
那把曹子匕首在陳平安指尖、手背翻轉如飛。
陳平安突然一個急停,收起短刀,雙手撐在城頭上,仰頭喃喃自語。
所幸平安,復見天日,其余何辜,獨先朝露。
阿良昔年從青冥天下重返劍氣長城的那次重逢于異鄉。
兩人一起飲酒,阿良曾經說,陳平安,其實真的可惜。
你沒有見過三教論辯,尚未開口說話就好像已經贏了的老秀才,沒有親眼見到那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文圣。
你沒有見過那個只是雙鬢微微霜白、容貌還不算太蒼老的先生。
你沒有見過彩云之上,白衣勝雪拈黑子的年輕崔瀺。
你沒有見過犯錯之后,永遠高高揚起頭的少年左右。
你沒有見過讀書之時,喜歡微微皺眉頭的年少小齊。
你沒有見過伸出雙手,按住兩顆腦袋不讓兩個師兄弟氣呼呼打架的劉十六,咧嘴憨笑,然后在先生的眼神示意下,稍微松開一顆腦袋的大手,讓年紀更小的師弟小齊,能夠輕輕踹上不講道理的左師兄一腳。最后先生就當起了搗漿糊的和事佬,說可以了可以了。小齊雙臂環胸,眉眼飛揚,與傳道授業時的先生有很多神似,身材修長的大師兄崔瀺,會雙手搭住師弟左右的肩頭,下巴輕輕擱在惱火少年的腦袋上,說算啦算啦,你是師兄,讓著點小師弟。小齊就會得了便宜還賣乖,笑著朝那左師兄搖頭晃腦,說我需要他讓?!當左右狠狠瞪眼,小師弟就立即跑到大個子師兄身后,可當大師兄一放開左師兄的肩膀,小齊覺得不妙,就立即躲去先生身后,先生便張開雙手,護著那個小弟子在身后,左一步,右一腳,攔著身前那個依依不饒的的二弟子,那個名為左右的少年郎。
對啊。
陳平安都未見過。
當時陳平安笑著喝酒,痛飲一碗酒水,說我只是聽你說過,聽說了也只能想象,可只是聽說只是想象,我就很高興。
阿良見著那些好像從一個年輕人笑容中、一只空白酒碗里跑出來的傷感。
傷感總是這么頑劣,眼睛都藏不好,酒水也留不住。
于是最后阿良跟著喝完最后一碗酒,既是感慨又是安慰,說那次離開劍氣長城,我好像就已經老了,然后有天,一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身邊帶著個紅棉襖小姑娘,一起向我走來。
此時此刻的城頭上,陳平安也想要往家鄉走去,與很多人走去,歸鄉路遠,一路上哪怕見到了再多的陌生人,也要認真看遍啊。
陳平安雙手抱著后腦勺,挺直腰桿,一直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