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律長命拉著小米粒一起閑逛去了。
陳平安與賈晟一起散步,笑問道:“還適應目前這個身份吧?”
賈晟立即一拱手,感慨萬分道:“承蒙山主器重,僥幸得以身居要職,戰戰兢兢,不能有絲毫懈怠,又不敢畫蛇添足,思來想去,只能是秉持一個宗旨,多看多聽多笑臉,少說少做少顯擺。我本來就道行淺薄,小小龍門境,莫說是為風鳶渡船雪中送炭了,便是錦上添花的事兒,也未必做得成,就想著先不誤事,再走一步看一步,盡量為落魄山略盡綿薄之力,總不能辜負了山主的厚望。”
落魄山掌律長命和財神爺韋文龍,都屬于臨時在風鳶渡船幫忙,只等下宗慶典結束,就會返回落魄山。
按照崔東山的安排,渡船這邊最終真正管事的,其實還是負責待人接物的賈晟和賬房先生張嘉貞。
風鳶渡船,跨越三洲,總計途徑十七座渡口,只說腳下這座桐葉洲,靈璧山野云渡、大泉桃葉渡在內,便有七處渡口之多。
乘坐一條風鳶渡船,大好河山盡收眼底,高立太虛瞰鳥背,遨游滄海數龍鱗。宛如帝子乘風下翠微,只見無數青山拜草廬。
位于浩然天下南北一線的三洲山河,從最北邊,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宮,到最南邊的驅山渡,渡船這么一趟走下來,賈晟什么山上神仙沒見過,骸骨灘披麻宗的財神爺韋雨松,如今都要稱呼自己一聲賈老弟了,還有那些大驪京畿之地長春宮的幾位仙子,一聲聲的賈道長,喊得老神仙心里暖洋洋的。更不說寶瓶洲一洲攏共不過五尊大山君,其中北岳山君魏檗,那是自家人,公認披云山是與落魄山穿一條褲子的山上交情,無需多說半句,此外中岳山君晉青,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賈晟如今就又與這兩位都混了個臉熟。
陳平安點頭道:“心里多知道,嘴上少說道。”
賈老神仙一愣一驚一嘆,臉色配合唏噓聲,可謂行云流水,“絮叨半天,仍是不如山主真知灼見,賈晟當個渡船管事,已經頗為吃力,山主卻是只因為性情散淡,與世無爭,只有兩山兩宗門的地盤,這才限制了山主的手腳。不然在賈晟看來,只要山主自己愿意,當那寶瓶洲的火龍真人,桐葉洲的符箓于仙,也是服眾的。”
陳平安根本不搭話,立即轉移話題,問道:“白玄呢?”
賈晟撫須而笑,輕聲答道:“就在船上呢,這會兒應該在閉關,不然早就聞訊趕來見山主了,比起在落魄山,如今咱們這位小小隱官的練劍,就要勤勉太多了,可能是憋著口氣,不愿被同齡人的孫春王拉開距離。山主,說實話,我是很期待百年之后的落魄山和仙都山了,每每想起,自己能夠位列其中,都會覺得與有榮焉,些許舟車勞頓之苦,算得了什么,何況這一路走南闖北,其實都待在風鳶船上,躺著享清福呢,說是奔波勞碌,都是我大言不慚了。”
陳平安笑道:“著手處不多,用心處不少,還是很辛苦的,相信掌律長命都看在眼里了。”
賈晟久久無言,喃喃道:“何德何能,得見山主。”
這句話,還真不是賈老神仙的溜須拍馬,確實是從肺腑處有感而發的誠摯之言。
小有早慧,老有晚福,是兩大人生幸事。
一個靠上輩子積德,一個靠這輩子行善。
陳平安問道:“驅山渡那邊,玉圭宗供奉王霽,與皚皚洲劉氏客卿徐獬,你覺得他們是什么樣的人?”
賈晟小心翼翼斟字酌句,“王霽是儒生出身,性格剛強,言語直爽,而那位徐大劍仙,瞧著性子冷清,不好接近,但是心腸熱,約莫徐獬這類人,不輕易與誰交朋友,可只要是朋友了,就可以托付生死。”
王霽并非玉圭宗自己培養出來的修士,曾是桐葉洲罵姜尚真最狠的一個,不曾想最后反而成為了玉圭宗的祖師堂供奉,據說是當代宗主韋瀅親自邀請王霽去往九弈峰。
替皚皚洲劉氏守在驅山渡的劍修徐獬,綽號“徐君”,是一位才兩百歲的金甲洲大劍仙,在家鄉北部戰場,老飛升完顏老景暗中投靠文海周密,在一場高層議事中,毫無征兆地暴起行兇,如果不是徐獬率先出劍阻攔,聯手一位金甲洲的止境武夫,攔下完顏老景的倒戈一擊,不然那些地仙修士的死傷數量,恐怕至少要翻一番,屆時金甲洲戰局只會更加糜爛不堪,說不定戰火都有可能順勢殃及北邊的流霞洲。
陳平安說道:“回頭幫你引薦一位龍虎山的道門高人,這位老前輩剛好也要參加我們的宗門慶典。”
賈晟先與山主打了個道門稽首,略表謝意,然后好奇問道:“莫不是天師府的某位黃紫貴人?”
以山主如今的身份,認識一位黃紫貴人算什么,說不定與當代大天師都是見過面聊過天、以道友相稱的。
陳平安微笑道:“在火龍真人卸任后,便是這位老前輩擔任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了,姓梁名爽,老前輩居山修行,喜清凈惡喧鬧,故而姓名道號,在中土神洲那邊知道的人都不多,梁老真人之前在這桐葉洲,做過一樁如今只在山巔流傳的壯舉。老真人與上任天師府大天師是舊友,所以當代天師在老真人那邊,也是需要執晚輩禮的。”
賈晟道心一顫,趕緊停步,打了個道門稽首,沉聲道:“福壽無量天尊。”
要知道賈晟修行的,正是雷法一道,只不過相較被譽為萬法正宗的龍虎山五雷正法,賈晟所在山頭那一脈的祖傳雷法,說是旁門左道都很勉強,所以能夠見著一位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對這位目盲老道士而言,意義重大,已經不單單是什么面子事了。
賈晟笑道:“山主,等到米大劍仙破境成功,咱們落魄山就又要嚇別人一跳了。”
一位仙人境劍修,說是名動浩然九洲,半點不過分。桐葉洲的玉圭宗宗主韋瀅,北俱蘆洲的北地第一人白裳,如今也就是這個劍道境界。
陳平安打趣道:“那我們就再難用米大劍仙調侃米大劍仙了。”
賈晟嘿嘿而笑,確實小有遺憾。
與賈晟分開后,陳平安臨時改變路線,沒有先去張嘉貞那邊的賬房。
蔣去正在反復翻閱一本冊子,書頁上邊符圖、文字皆有,是擔任云上城首席供奉的老真人桓云,將符箓心得匯總成書,故而這本不厚的冊子,算是桓云的畢生心血,按照山上規矩,恐怕就算是親傳弟子,都未必有此待遇。
聽到敲門聲,蔣去打開門后,很意外,竟然是隱官大人。
到了落魄山這么多年,由于隱官大人常年在外,單獨閑聊的機會,屈指可數。
陳平安落座后,與這個來自劍氣長城蓑笠巷的年輕練氣士,問了些符箓修行的進展。
作為落魄山唯一一位符箓修士,蔣去正式的山中道場,在那灰蒙山,上次陳平安贈送給蔣去一部手抄本的《丹書真跡》,上冊。
蔣去有些愧疚,硬著頭皮說道:“只學會了《真跡》上邊的前三種入門符箓,而且尚未精通,只能說是潦草有個符箓樣子,距離桓真人在冊子上所謂的畫符‘小成’之境地,都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涉及到性命攸關的修行事,蔣去不敢有任何隱瞞,何況在隱官大人這邊,也沒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陳平安笑道:“萬事開頭難。”
桌上有一摞蔣去畫成的黃紙符箓,陳平安拿起擺放在最上邊一張符箓,是最熟悉不過的陽氣挑燈符,一次次離鄉遠游,跋山涉水,算是他使用最多的符箓之一。
陳平安雙指輕輕一抖,符紙頓時消散,只余下一張空懸的朱紅色符圖,再手腕擰轉,再輕輕橫推,原本不過巴掌大小的符箓,就驀然變成了一張等人高的“大符”,如一尊神靈,立在屋內。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這張符箓旁,蔣去立即跟著起身,雙方隔著一張陽氣挑燈符。
陳平安伸手指向一處朱砂線條,“你看這里,明顯有點歪斜了,顯然是你畫符之時,太過追求一氣呵成,反而在靈氣調度上出現了問題,導致精神不濟,半路氣衰則符路亂,才出現了這種細微偏差。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修道之人不可不察,畫符一途,當有一種看須彌如芥子、視芥子若須彌的眼光和心態。”
“再看這里,這橫豎銜接處,也有問題,雖然不妨礙你畫成這道符箓,但是按照符箓術語,此地就屬于山水相沖,會折損符膽靈氣的生發,一旦祭出,符箓威勢,難免大打折扣,若是與人切磋道法,很容易就會被找到漏洞,稍受術法沖撞,就難以持久。”
幫著蔣去一一指出符箓瑕疵,何處應當立即修改,什么地方可以稍晚完善,陳平安說得無比詳細,蔣去豎耳聆聽,一一記住。
之后陳平安便雙指并攏,無需筆墨紙,便憑空繪制出同樣一張陽氣挑燈符,符成之時,剎那之間,金光璀璨,滿屋瑩光。
陳平安再將其凝為一張尺余高度的金色符箓,輕輕推給蔣去,笑道:“回頭畫符,多作對比。以后等你躋身中五境,作為賀禮,我幫你與某位老神仙討要一張曾經托起一座山岳離地數百年之久的符箓,當然不可能是那真符,就只是類似碑文摹拓了,距離真跡神意,相去甚遠。”
陳平安緩緩道:“天人同度正法相授,天垂文象人行其事,昔者圣人循大道、分陰陽、定消息、立乾坤,以統天地也。這符箓一道,在某種意義上,便如同山下王朝的史書、歷書。不單單是符箓修士,登山修行一途,本就是以人身小天地,牽連外界大天地,所以那位號稱天下符箓集大成者的于老神仙,曾在一部廣為流傳的符書開篇序言中,就為我們開宗明義了,‘頭圓法天,足方法地,目法日月,四肢法四時,五臟法五行,九竅法九洲,故而先賢有云,人有諸多象,皆法之天也。’”
陳平安在修行路上,畫符的數量,雖說比不過自己練拳的次數,但是相比一些地仙符箓修士,恐怕只多不少,陳平安將一些自身心得毫不藏私,與蔣去娓娓道來,“古語大地山川河流,山川之精上為星辰,各應其州域,分野為國,皆作精神符驗,故而天有四表以正精魂,地有瀆海以出圖書。所以說山川河流,滿天星辰,就是符箓修士眼中最好的、最大的符圖,這才是真正的‘道書符箓’,靜待有緣人,各取所需,各行其法,各證其道。蔣去,你想想看,人間山脈蜿蜒千萬里,何嘗不是一筆仙人符線?天上北斗七星,懸天萬年復萬年,何嘗不是一張完整符圖?”
“若說道理是空談,那就眼見為實。”
陳平安突然沉聲道:“蔣去,站在原地,凝神屏氣,心與形定!”
不給蔣去太多收斂心神的機會,陳平安閃電出手,輕輕一拍對方肩膀,蔣去只覺得整個人向后飄蕩而去,但是驚駭發現,眼前除了隱官大人的一襲青衫,還有一個“自己”的背影,紋絲不動。心神與身體分離?還是那種傳說中的陰神出竅遠游?不說那些秘法和特例,按照山上常理,修道之人,若能結出一顆澄澈金丹,便可以陰神出竅遠游,等到孕育出元嬰,形神合一,茁壯成長,便有了陽神身外身的雛形,這便是“陸地神仙煉形住世而得長生不死”一說的由來。
不曾想蔣去剛剛停步,又被陳平安輕輕一推額頭,再次向后滑出數步。
然后陳平安一抖袖子,已經分不清自己是誰的“蔣去”如蹈虛空,天地有別,道人居中。
原來蔣去腳下是一幅浩然九洲的堪輿形勢圖,而頭頂則是星河萬里,浩瀚星辰小如芥子,好似舉手可摘。
陳平安雙指并攏,在“蔣去”眉心處輕輕一點,就像幫忙開天眼。
再一伸手,將那大地之上的千百河流如提繩線,再一招手,將那條星河拘拿而至,然后一揮袖子,星辰與江河,一股腦兒涌入某個身形虛實不定的“蔣去”,仿佛霎時間就變成了后者人身小天地中的座座山岳氣府、條條經脈長河。
片刻之后,陳平安見蔣去的一顆道心,已經不足以支撐這份異象,只是蔣去自身始終渾然不覺,依舊沉浸于這份天地異象當中不可自拔,再拖延下去,就要傷及蔣去的大道根本,陳平安便朝他的那粒心神芥子,輕輕往回一拽,將其心神、魂魄與身軀,三者歸一。
蔣去回過神后,才發現自己已經汗流浹背,身形搖搖欲墜,陳平安伸手按住肩膀,臉色慘白的蔣去才不至于踉蹌摔倒。
為自家修士指點迷津,是學吳霜降對待歲除宮弟子。
至于具體的傳道之法,顯然是與劉景龍現學現用了。
陳平安讓蔣去坐回位置,好好呼吸吐納安穩心神,微笑道:“所謂的行萬里路,在我看來,其實可以分兩種,一種是在外游歷,再就是修道之人,存神觀照人身小天地。憑此修行,內外兼修,大小兼顧,心存高遠,腳踏實地,相信總有一天,你可以繪制出幾種屬于自己的獨門符箓。”
蔣去擦去額頭汗水,赧顏道:“不敢想。”
“得想。”
陳平安搖頭笑道:“一個都不想繪制出幾張山上‘大符’的符箓修士,以后能有什么大出息?”
蔣去咧嘴一笑,使勁點頭。
陳平安再從袖中摸出一只長條木盒,輕輕放在桌上,微笑道:“盒子里邊裝著十塊朱砂墨錠,都送你了,刻有一些類似‘天垂文曜’的吉語,都是地仙手筆,故而靈氣盎然。不過別謝我,是這次小陌陪我走了趟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邊有處仙家集市,小陌碰到幾個云游至避暑城的符箓修士,合伙開了個店鋪,小陌逛鋪子的時候,專程為你買下了這套沅陵朱砂墨,也不算撿漏,只能說是價格公道,對方誤以為小陌是飛升城劍修,就想要借機攀附關系。小陌本意是以我名義送給你,我覺得不妥,你只管收下便是了,事后也無需專程去跟小陌道謝,免得他以后不當善財童子的唯一理由,竟然是受不了那些前腳接后腳的登門致謝。”
蔣去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輕聲道:“小陌前輩怎么又送貴重禮物。”
陳平安玩笑道:“誰讓他境界高,兜里又有錢,以至于每次出門,唯一的愛好,大概就是想著誰誰誰需要什么了,我勸過好幾次了,反正沒屁用。”
畫符一道,符紙與朱砂,一般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必備之物,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朱砂與煙墨,金粉和銀粉,反正都很吃錢。
其中朱砂因為本就是仙家煉丹的材料,此外世俗皇帝君主還用來批閱奏章,作圈閱之用。在修道之人眼中,大赤為天地純陽之色,足以辟陰邪、退邪祟,故而仙家秘制的朱砂墨,被譽為神靈通而形質固。加上朱砂諧音“誅殺”,所以品秩越好的朱砂,用來畫符,斬鬼驅邪的效果就越好。
只是世間朱砂產地眾多,儲量巨大,所以文人才有那“朱砂賤如土,不解燒為丹”的疑惑,而沅陵出產的朱砂,品相是公認的當世第一,制成墨錠后,細細研磨,筆下文字,被譽為赤書真文,在浩然天下往往被君主和禮部用來封正山水神靈的敕書。
陳平安起身笑道:“走,我們找那位張賬房打秋風去。”
渡船上邊的賬房先生,除了落魄山財神爺韋文龍,還有無法修行的張嘉貞。
蔣去跟張嘉貞既是同鄉,還是同齡人,只不過因為一個已經登山修行,一個始終都是凡俗夫子,所以如今只看容貌,雙方年齡至少相差了十幾歲。
兩人到了賬房里邊,張嘉貞笑問道:“隱官大人,蔣去,你們是喝酒還是飲茶?”
陳平安笑道:“喝碗熱茶就行,喝酒容易誤事。算賬是門精細活,又不是那種文人騷客的吟詩作賦,喝酒助興可以增長才情。”
張嘉貞點點頭,“稍等片刻,我馬上燒水煮茶。”
屋內備有茶葉,是大管家朱斂親手炒制的雨前茶,都裝在錫罐里邊。
墻角有只爐子,還有一麻袋木炭,張嘉貞取出火折子,熟稔點燃爐子里邊的茅草和木柴,看來平時沒有少喝茶。
此外還有一只大火盆,就放在桌子底下,寒從腳底起,張嘉貞平時雙腳就踩在火盆邊沿,用以取暖驅寒。
蔣去看著這一幕,神色復雜。
若是自己煮水,要是待客,事出匆忙,那么生火一事,用一張最尋常的山上火符即可,些許靈氣消耗,可以完全忽略不計。
沒來由想起朱斂當年拉著自己一起當木匠,大管事某次在彈墨線時,說的一句隨口言語。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這句話顯然是說給蔣去的聽的,但言語內容,絕對不是稱贊蔣去,而是另有所指。
說實話,如果不是受了朱斂的提醒,或者說敲打。
蔣去確實會覺得自己跟這個同鄉,不是一路人了。
朱斂一句“憑什么山主能以平常心看待張嘉貞,偏偏你不行”,曾讓蔣去一瞬間如墜冰窟,至今心有余悸。
道理已經明了。
只是直到今天,跟隨隱官大人來到這里,蔣去看著這間從未踏足的簡陋賬房,還有那個安之若素的同鄉同齡人,好像又明白了一些道理之外的事情。
小陌也給張嘉貞帶了一份禮物,陳平安放在桌上,張嘉貞婉拒不成,只好收下。
陳平安喝著茶水,翻閱賬簿,順便為兩人說了些如今飛升城的形勢,張嘉貞和蔣去對于家鄉近況,當然不愿意錯過一個字。
合上手中賬本,陳平安抬頭笑問道:“聽了這些,會不會后悔跟我來到浩然天下?”
蔣去跟張嘉貞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之后陳平安獨自離開,蔣去留在屋內,張嘉貞拎起桌上水壺,幫對方續上一碗熱茶水后,輕聲說道:“你要是不覺得別扭,以后修行一事,需要花錢的地方,就跟我提一嘴,反正我的那筆俸祿,留著也是留著,至多就是躺在賬簿上邊吃點利息,這點神仙錢,肯定幫不上你什么大忙,就是個心意了。”
蔣去看著眼神誠摯的張嘉貞,點點頭,笑道:“我跟你客氣什么。”
然后蔣去開玩笑道:“借錢給人比跟人借錢還為難,跟隱官大人學的?”
張嘉貞笑著不說話。
蔣去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張嘉貞,你就沒點長遠打算?”
落魄山中,好像就只有這個賬房先生,既不是修道之士,也不是純粹武夫。
聽出了蔣去的言下之意,張嘉貞點頭笑道:“有啊,我早就跟朱先生聊過了,看看有無機會,以后成為山神。”
蔣去聽聞此事,吃驚不小,仔細思量一番,緩緩道:“張嘉貞,你清不清楚,凡俗夫子想要成為坐鎮一方的山水神靈,并不容易,即便得了朝廷的封正,本就是鬼物、英靈還好說,如果是你這樣的生人,光是那份形銷骨立、魂魄煎熬的痛苦,別說是練氣士,就是體魄堅韌的純粹武夫,都未必承受得起,一旦失敗,就要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據說連來世都沒有了!”
張嘉貞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你忘了小鎮那邊楊家藥鋪的那種藥膏?雖說如今被大驪朝廷嚴密管控起來,但是以隱官大人和咱們落魄山與他們的關系,幫我討要一份,不是難事。”
那種藥膏,最大的神異之處,在于摒除痛苦之外,還能夠讓人保持靈智。
張嘉貞繼續道:“朱先生坦言,這還只是成為山神的第一步,其實之后還有兩道鬼門關要走,不過我即便無法連過三關,成為山神,還有退轉之路可走,大不了就退而求其次,只以陰靈鬼物姿態,留在落魄山那邊,只是與大驪朝廷討要封正敕書一事,就比較難了,只能相當于為我建造一座淫祠,所以即便有了祠廟和金身,算不得粹然金身,將來承受人間香火,也會受到很大的約束,不過這只是最壞的打算,你不用太擔心。”
蔣去默不作聲。
簡單說來,凡俗成就金身,由生人升遷為神靈,無異于一步登天,門檻之高,難度之大,無法想象。
張嘉貞笑道:“這件事,隱官大人肯定早就知道了,但是一直沒有跟我聊起,蔣去,你說說看,這意味著什么?”
蔣去恍然,肯定是隱官大人覺得有把握了。
蔣去頓時如釋重負,嘖嘖道:“好你個張嘉貞,精明了很多啊。”
張嘉貞指了指書桌那邊的賬簿,“傻子能當賬房先生?”
陳平安在小米粒的屋子那邊,找到了小陌,恰好柴蕪和孫春王都在,柴蕪只要修行間隙,就會來這邊喝點小酒。
如今落魄山右護法的屋子里邊,有個米劍仙幫忙親造的柜子,擺滿了一壇壇酒水,都是給柴蕪準備的。
小陌正在為兩個小姑娘,傳授道法和劍術。
反正兩個資質都好,很容易就舉一反三。
陳平安就跟小米粒坐在一條長凳上嗑瓜子。
小陌擔心自己的修行路數,與如今的道法秘訣在文字、寓意上邊有出入,為了避免誤人子弟,小陌就專門教了兩個小姑娘一門早已失傳的上古言語。
這會兒小陌正在傳授一門存神觀照的遠古術法,確實跟如今的道法口訣出入不小,比如小陌此刻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將喉嚨稱之為心田絳宮之上十二重樓,此外五臟六腑各有所司,各有淬煉之法,九液交連,百脈流通,廢一不可。小陌讓兩個小姑娘運轉一縷靈氣,不與練氣士的吐納相似,反而有點像是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自上而下,同時在人身小天地的不同地界,讓她們分別觀想出遠古各司其職的不同神靈,如自天而下巡狩人間……
三光在上地下燭,落落明景照九隅。自高而下皆神靈,日月飛行六合間。
抱黃回紫入丹田,龍旂橫天擲火鈴。雷鳴電激神泯泯,長生地仙遠死殃。
這類古法修道,也就真的只能是小陌來教了。
關鍵是兩個小姑娘,每每觀想不同神靈之時,便當真有一份不俗氣象隨之升起,與之對應。
陳平安自認在她們這個歲數,沒有個把月的反復演練,休想擁有柴蕪和孫春王的這份動靜。
小米粒伸手擋在嘴邊,與好人山主壓低嗓音說道:“一句都聽不懂,咋個辦?”
陳平安笑道:“是遠古語言,聽不懂很正常。”
其實這次在飛升城,陳平安還從問劍樓拿來幾本劍譜的手抄本,孫春王既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小姑娘還是寧姚的不記名弟子,此事不算違例。
等到她們進入一種類似“動修靜定則為真人”的境地。
小陌望向自家公子。
陳平安點點頭,可以動身了。
帶著小米粒走出屋子,陳平安來到船頭那邊,心念微動。
片刻之后,遠處云海中便傳來一陣滾滾風雷聲,只是等到那名“不速之客”靠近風鳶渡船,反而瞬間變得悄無聲息,是那把被陳平安留在仙都山的長劍“夜游”。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很快回來。”
小米粒乖巧點頭。
陳平安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掠出風鳶渡船之外數百里,等到重新凝為一襲青衫后,便御劍南下,直奔桐葉洲中部某地。
小陌尾隨其后。
驕陽烈日,一條仙家渡船之上,幾位仙師正在俯瞰人間景象。
一道弧線劍光,裹挾風雷聲,在數百丈外轟然掠過。
使得這條仙家渡船如行船水中,驟逢波浪,一時間顛簸起伏。
等到轉頭望去,只見一道璀璨劍光,一抹青色身形,早已遠去。
一座山下王朝的京畿之地,正值磅礴大雨,白晝晦暗如夜。
瞬間烏云密布被凌厲劍光撕開,宛如天開一線,陽光灑落人間。
一條東西流向的洶洶江河,隨著一抹青色身形的一閃而過,腳下的河面之上,驀然間出現一道溝壑,依稀可見裸露而出的河床。
一處仙家府邸,山峰巍然,幾個眼尖的練氣士,發現極遠處憑空出現一粒光亮,眨眼功夫便刺人眼目,筆直朝祖山這邊撞來。
下一刻,劍光驀然四散而開,剛好繞過整座山頭,在極遠處重新凝為一道劍光,只留下雷鳴聲響徹天地間。
最終這道劍光停在一處,現出身形,背劍在身后。
九座雄鎮樓,被文廟分別用來鎮壓一洲山水氣運。
桐葉洲這座名為鎮妖樓,真身是一棵梧桐樹,傳聞此樹曾經離天極近,以至于每當某輪明月升起,都無法高過此樹。
上一次來這邊的客人,是文海周密,斐然和賒月。
不過斐然和賒月當時都是臨時被周密拘押到身邊。
才有幸目睹一座鎮妖樓的“一部分真相”,一棵歲月悠悠的梧桐樹,當時并未現出真身,而是大道顯化成一座雄偉城池,占地方圓千里。
只是當年周密只是伸手試探了一番,可以打破山水禁制,卻沒有選擇進入其中。
周密曾經為賒月說過一些驚世駭俗的內幕,比如荷花庵主是必死的,只是比起周密的預期要早了點。
而賒月正是“明月前身”,故而在蠻荒天下,她要比占據、煉化一輪明月的荷花庵主,更加名正言順,不過賒月卻依舊不是那位遠古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明月共主,只能說有機會,機會最大,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新妝,才會經常去明月中與賒月閑聊,因為新妝的大道真身,曾是一座月宮澆水斫桂的神女。
遠古時代,明月眾多,如同將其形容為一座六部衙門,賒月就是一位位高權重的郎官,一旦恢復真身,就是侍郎,如果不是賒月被丟到寶瓶洲,周密原本會帶她一起登天離去,在新天庭占據一席之地,提升神位,等于官場升遷的連跳數級,直接晉升為新任明月共主。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瞇眼望去,一層層的七彩琉璃色,如水蕩漾。
這是此地對自己的一種天然壓勝,準確說來,是對身上承載的那些大妖真名,此地有一種天生的厭惡和壓制。
陳平安低頭彎腰,身形佝僂。
不出意外,對方并不想見自己,要是自己無法開門,就要吃閉門羹了。
只是破門而入這種事情,成何體統。
于是就有了黃帽青鞋的小陌出現在一旁,抖了抖雙袖,手中隨之多出兩把長劍,抬頭微笑道:“就這么招待故友嗎?那就別怪我不念舊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