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中,他在塵封的記憶深處,想起前世的舊事。小時候語文不太好,每次寫日記作文、都非常費勁。不過他很快找到了一個套路,那就是隨便挑一件破事,然后心里冒出兩個小人,各代表正邪兩方打架……雖然每次都是正方獲勝,但很快就湊夠了。
不料長大后真的變成了矛盾的人。他兒時是個內向早熟的孩子,長大后不斷遇到不公,變成了個憤怒的青年。
于是有時候他非常理智沉著、講道理,很向往那些高比格、有風度的人,而且他還有不少自我感覺良好的愛好,比如養花;可一旦情緒上頭,卻又容易極端、粗暴。
所以當他知道前世女友要去傍大款、弄錢給她爹治病時,他的選擇是擼了多家小貸,去搏一把。然后女友非常生氣,她的話也很有道理:結果是她什么也沒得到,還被情感綁架、背上了個包袱。
……聽說燕王府已經在收拾東西了,要舉府搬到京師皇宮。但高陽郡王府還無甚動靜,朱高煦打算臨走前、直接打開府庫,把里面值錢的東西裝車走人。
郡王府一如往常。朱高煦從后面的園子,一直踱步到前廳門樓,又返回去。不知在府邸上走了多久。
他心里有很多事掛念著,而現在景清最是燃眉之急,讓朱高煦十分頭疼。若非實在放不下妙錦,朱高煦才懶得管他的死活,也管不了!
現在他在考慮一個辦法的可行性:便是將妙錦再次綁走,讓景清自己去作死。
但是什么地方能關妙錦一輩子,或者妙錦愿不愿躲起來一輩子?這個法子,首先妙錦那里有不確定性,其次只要父皇還在,她永遠都別想出現在世上!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讓皇帝起了殺心,想活命并不容易。
而且,不能把妙錦關在北平,因為一大家人都要隨軍去京師;朱高煦也要南下,遠如北平的地方他顧不上了。現在的問題是不知道景清究竟想干啥、何時動手。
朱高煦此時已踱步到了書房,忍不住一拳敲在一疊書面上,惱怒地暗罵道:青史留個簡單的名字,真的有那么爽?
御史景清隨軍征鐵鉉,而今正在北平城。
池月觀的房屋、在景清做北平參議時原本就是他的府邸,現在里面的女道士,也有好幾個是景府的丫鬟出身。于是景清來到池月觀,道士們馬上就請他進去了。
“池月真人在燕王府?”景清問一個年輕的道姑。他還有印象,這女子以前服侍過他。
“回您的話,是。”道姑至今不敢忤逆他,乖巧地回答道。
景清便道:“你去燕王府,叫她回來一趟,便說我在池月觀等她。”
道姑領命出去了。
景清便到里面的院子里,挑了一間僻靜的屋子坐下來。不一會兒就有人給他沏茶,他拿杯蓋一邊下意識地扇著水面,一邊沉思著什么。
等了許久,茶水已經涼了,景清仍然沒喝一口。
這時妙錦便走到了門口,屏退左右,走上來屈膝道,“女兒見過父親大人。”
“把門掩上,坐下說話。”景清冷靜地說道。
妙錦依言辦了,在景清的下首緩緩坐下,她執禮甚恭。
沉默良久,景清欠了欠身,小聲道:“殺了燕逆,為君父報仇!”
“啊?”妙錦的身子頓時一顫。
景清鐵青著臉,語氣卻很沉穩,“燕逆到京師皇城后,人多眼雜、戒備森嚴,更難有機會。事不宜遲,趁燕逆尚在燕王府的恰當時機,你又能進出內府,盡快尋機下手!一旦得手,為父便祭告皇祖、先帝,死而瞑目了!”
妙錦怔了怔,終于小心地勸道:“女兒聽說黃子澄、鐵鉉、方孝孺等人已禍及九族,甚至要順著查其鄉人,太多無辜的人會遭難……父親看在家人、宗親的份上,要不就此作罷了?燕王已經登基,他們朱家的事,咱們別管了。”
景清頓時惱怒得紅了臉,“枉老夫辛辛苦苦把你們養大,讓你讀了那么多書!你仍不知忠孝、仁義為何物?
咱們家食先帝俸祿、得圣眷厚恩,認先帝為君父,投降逆賊便是不忠不孝!
燕逆起兵造反,燕師殺人如麻,一路燒殺劫掠南下,燕逆還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老夫不為大明子民報仇,便是不仁不義。”
妙錦臉色蒼白,輕聲道:“可那些人已經死了,為娘和那么多親眷,現在還活著……”
“哐當!”景清忽然抓起桌案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摔,沒喝過一口的茶水,馬上灑了一地。
妙錦沒動彈,只得低下頭不吭聲了。
景清指著她,氣得手指發抖。
妙錦終于開口道:“燕王身強力壯,一身武藝,女兒不懂武功,近前也奈何不了他。女兒便是依了父親之命,該如何去辦?”
父女二人的說話聲都很小,景清道:“你不會下毒么?老夫給你拿毒藥來!”
妙錦搖頭道:“當了皇帝,飲食哪能叫不相干的人染指?現在燕王比以前小心謹慎了百倍,只要入口的飯菜、茶水,都有人盯著,進食之前還有人先試毒,不可能下得了毒。”
景清站了起來,焦急地在房里走來走去。這時外面傳來了腳步聲,一個聲音道:“真人,沒什么事罷?我似乎聽到有什么聲音響,便進院子來瞧瞧……”
“滾!把院門關上,任何人不得再進內院!”景清對外面罵了一聲。外面立刻又有遠去的腳步聲。
妙錦急忙打開房門,站出去看了一會兒。
回來時,便聽得景清低聲道:“你去引誘燕逆,暗藏匕首在床,待他睡著之后,便驟而殺之!”
妙錦皺眉輕聲道:“父親,您的法子不能成。燕王馬上就要離開北平了,哪有機會?女兒這幾年察之,燕王只信徐王妃,夜里幾乎不會在別處過夜。您再想想,女兒在燕王府數年,一直很規矩,忽然引誘他,他能沒有半點提防?”
景清道:“那再想法子!”
妙錦見他怒氣稍息,又小心問道:“父親的決定,真的一點余地都沒有么?”
景清咬牙道:“為父若非早已決意、要殺燕逆,為何要忍辱負重投降他?彼時方孝孺、連楹與為父三人,約定自裁殉國,為父答應了,后來才覺得如此不妥。”
妙錦的目光不經意地打量著景清的臉。
景清便道:“老夫與其自裁殉國,不如殺了燕逆復仇,死得更是轟烈!卻不是一聲不響就死在角落里了。”
妙錦道:“父親與黃子澄、方孝孺等不同,您的名字并未上‘靖難’檄文,只要真殺了燕王,必更加有名。”
“你甚么意思?”景清皺眉道,“難道我為了名?殺燕逆,方能為君父、大明百姓復仇,此乃忠孝仁義……生我所欲,義我所欲,舍生取義!”
妙錦忙道:“女兒不敢有此意思。”
景清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忽然道,“你在北平待了幾年,為父覺得你變了很多,想法十分怪異。”
妙錦愣了愣,頓時想到了朱高煦那些奇怪又似乎很有道理的話……難道不知不覺間,被他影響了?
遠處傳來了“篤篤篤”的木魚聲,但妙錦父女二人,此時都難以靜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