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間的云南,萬物生機勃勃,只要天氣晴朗便十分暖和。
漢王府里,一大早朱高煦來到了前殿書房。左右還有李先生、侯海等文官,以及盛庸、平安、王斌等大將。
宦官王貴牽著兩條幼犬進來了,一只純白色的趴耳朵哈巴狗,眼睛又大又圓;另一只是純黃的土狗。諸文武見狀,有人便道漢王好興致,大伙兒有說有笑,氣氛甚是輕松。
不多時,郭薇牽著四歲大的瞻壑走到了門口。眾人紛紛側目,向王妃郭薇行禮。
事前必定有人教過瞻壑,他走到屋子里,有模有樣地用小手抱拳、用稚嫩的聲音念道:“兒臣拜見父王。”
朱高煦點了一下頭,指著那兩只小狗道:“孩兒挑一只。”
瞻壑額頭平坦、眼睛大,他剛進屋的時候就發現了狗,一直在分神瞧著;果然小孩兒都喜歡毛茸茸的動物。這時瞻壑聽到朱高煦的話,便興高采烈地跑上前,伸手去摸那兩只狗。過了一會兒他抬頭仰望著朱高煦:“父王,它們是甚么狗?”
“白的是京巴,個頭小毛長,又乖又粘人。”朱高煦一邊想,一邊隨口說著,“黃的是看家的土狗,以后個頭大,忠心主人。”
瞻壑毫無猶豫地說道:“兒臣要土狗!”
朱高煦聽罷回顧左右道,“我兒喜歡忠心的動物。”
“哈哈哈……”眾人哄堂大笑,一旁的郭薇也不禁莞爾。
朱高煦便對瞻壑道:“土狗歸瞻壑了,今后你要給他吃飽。”
郭薇提醒道:“壑兒忘了甚么?”
瞻壑忙拜道:“兒臣謝父王。”
朱高煦又回顧左右道:“我兒該學點東西了,得找幾個人做他老師。李先生、侯長史教瞻壑識字罷,待錢巽回來,也讓他教,誰有空誰就到文樓教習瞻壑。盛庸、平安、瞿能、王斌、韋達、劉瑛六人,以后教瞻壑騎馬射箭。”
眾人聽罷,紛紛執禮道:“下官等謝王爺!”
于是朱高煦又叫瞻壑對在場的文武逐一拜師。瞻壑畢竟是個孩兒,他的禮數模樣雖學的像,但好奇心戰勝了禮節,當他走到李先生面前時,直接問道:“為甚么你臉上戴著東西?”
李先生發出呵呵一聲笑,和氣地說道:“我幼時頑皮不聽話,不慎弄傷了臉,破了相,不戴面具怕嚇著人。”
屋子里又是一陣笑聲,瞻壑瞪大眼睛卻不知道大伙兒笑甚么。
不到四歲的孩兒,是沒法記住所有事的,不過一旦記住了,印象就很深。朱高煦也是從幾歲孩童長大,當然有經驗;特別是兒時的感受,或許比事情本身更加清晰。朱高煦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出生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哪怕后來完全變了模樣,但在他心里依舊如同往昔。
只是不知今天的哪些事,能叫瞻壑記住。
……及至下午,先前嬉笑便很快遠去了,朱高煦忙活著看了幾份重要的奏報,便換衣服騎馬出門。
他來到了漢王府附近的校場,巡視正在操練的將士。土壩子上塵土飛揚,風刮得一陣陣灰塵泥土在地上移動,仿若飛沙走石。喊叫聲、腳步聲以及馬蹄聲在迷蒙的空氣中傳來,叫他有種上了戰場的錯覺。
朱高煦瞇著眼騎在馬上,忽然聽到盛庸的聲音:“敵騎突襲,就地結圓陣!”
循著聲音,朱高煦便拍馬過去,在塵土中沒看見盛庸。
只見這邊的泥地上,亂糟糟地站著一大片將士,既無旗幟也沒人騎馬,連朱高煦一時也分不清哪些是武將、哪些是軍士。倒是遠處一大隊騎兵吆喝著往亂兵中沖來了!
一團亂的將士十分神奇地迅速開始各自隨意抱團,他們圍成了大小不一的一個個圓陣,周圍散亂的將士紛紛靠攏過來、在圓陣外又圍了一圈。漸漸地,亂兵逐漸形成了一個個三層圓圈。
這時終于在塵土中看見了騎馬的盛庸。盛庸拿著馬鞭,從圓陣之間奔跑,大喊道:“騎兵馬上沖到,各陣換位置,有長兵器的、站前兩排,弓弩火銃兵站最里面!快,再快!”
頃刻之后,騎兵從圓陣之間叫喊著沖過,“隆隆隆”的馬蹄聲中,煙塵更大。
圓陣像一只只大刺猬一般,周圍全是槍盾、長矛。
在陣中將領的命令下,前面一排士卒側身蹲在地上,一腳踩著長兵尾部,雙手扶著槍桿;第二排的士卒蹲在地上端著兵器,槍矛從間隙中對著外面。最后面一排拿著弓弩火銃,弦聲“砰砰砰……”直響,當然沒有箭矢,只是做個樣子。又是一聲令下,第二排的將士站了起來。人們時起時落,陣中變幻不定。
盛庸也看見了校場邊上的朱高煦,便與身邊的幾個將領言語了一聲,拍馬向這邊過來。
“末將拜見王爺!”盛庸下馬抱拳道。
朱高煦道:“盛將軍只管操練將士,不必多禮。”
盛庸拜謝之后,重新上馬,十分恭敬地陪著朱高煦四處巡視。剛才盛庸在校場上聲音洪亮,現在騎馬跟著朱高煦、反倒沒多少話了,表現很是沉穩。
校場上也有一些騎兵,不過大部分都是步兵在訓練。朱高煦知道盛庸善用步兵,早在真定之戰時,朱高煦麾下全騎兵人馬,差點被耿炳文和盛庸的步兵圍死全殲,那時就瞧出來了盛庸的能耐。
一行人沿著校場邊緣,來到了另一邊。朱高煦見那邊操練的人馬,也是步兵方陣。一聲聲士卒的吶喊聲中,武將的叫罵聲和吆喝聲夾雜其間。
朱高煦回顧左右道:“想做武將,嗓子必得要好。”
一臉嚴肅的武將們露出了笑容,紛紛附和。
朱高煦勒住馬,駐馬仔細觀望著不遠處的光景。他很快就看明白了,那些橫陣在反復訓練著一種陣法,一直重復、便好似單曲循環一般。
將士們站在那里進退交錯,大片塵土被踩得漫天彌漫。拿著開山銃的士卒時不時舉銃,扣動機關時發出一陣“嚓嚓嚓”的簧片聲音。弓箭手也拉動弓弦,發出“砰砰砰”的震動聲。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駐足在邊上久久觀望。
盛庸開口道:“戰陣之上,或有數百人以下的人馬單獨作戰,領兵武將可相機使用此陣。若是數千人以上的大陣,敵軍亦是千軍萬馬,弓箭覆射需要更多的人,槍、盾方陣也得更厚實,此陣便不適合了。”
朱高煦點了點頭,回頭道:“我看咱們弟兄士氣很高。”
盛庸平靜地說道:“正軍們每日吃飽了飯,每月領著軍餉,要他們用心操練是很簡單的事。”
朱高煦苦笑道:“大軍未動,糧草先行,果然還是得要有充足的錢糧。”
“王爺此言甚是。”盛庸抱拳拜道。
朱高煦沉吟不已,仿若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咱們的人馬,準備好大戰了么……”
盛庸道:“王爺在四川貴州所向披靡,弟兄們休整了數月,皆盼著上戰場建功立業!”
平安抱拳道:“末將請為前鋒!”
旁邊的都督王斌也一臉急色,急忙說道:“王爺此番出征,末將請同行,愿為前驅。”
“嗯……”朱高煦發出一個意思不明的聲音,接著又道,“咱們到別的地方瞧瞧。”
這時一股步兵在不遠處列縱隊走過,腳步聲整齊一致,姿勢十分雄壯。騎馬的武將喊道:“行禮!”眾軍便一起“嘩啦”舉起長槍火銃等兵器,向朱高煦抱拳執禮。
朱高煦等人在馬上也拱手向他們還禮,然后騎馬繼續往前走。
他騎著馬慢慢走著,右手握成拳頭,時不時在左手心里擊一拳,做著一些毫無意義的瑣碎動作。朱高煦有時候轉頭看遠處的煙霧沉沉的光景,有時候看著路面沉思著,一路上寡言少語起來。
朱高煦心里正在琢磨,從起兵到現在,時間已過去半年多快一年了;朝廷有足夠的時間部署兵力。東邊的湖廣布政使司、江西布政使司都是大明朝的膏腴之地,人口稠密地方富庶,又是抵擋西南三省的正面地盤,朝廷肯定聚集了重兵。朱高煦現在無法得知具體的消息、湖廣究竟聚集了多少人。
四十萬,五十萬?或者高熾把京營全部調來,加上各地衛所軍達到六十余萬大軍?!
如果朱高煦要大賭一把,那便是東出湖廣!只消贏這一戰,他現在面臨的所有的困難,都能迎刃而解,而且形勢將與現在截然不同。
輸了的話當然就徹底完了!漢王軍若損失了主力,依靠西南邊陲之地、很難再重新形成戰斗力。失敗的情緒會像瘟疫一樣,擴散到全軍以及各地。朱高煦完全能想象得出來,消沉失望的將士官民,肯定有很多人猛地認為:京師才是大明朝廷哩!
這一戰,幾乎可以直接奠定勝敗大局!
朱高煦到云南府城已多日,至今沒有最后決定方略,原因正是如此。此役的后果實在太嚴重了,不能不反復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