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幾日之后,朱高煦剛到校場上,天上便忽然下起了暴雨,云層里電閃雷鳴。如同瓢潑一樣大雨澆在土壩上,濺起的水花、與尚未平息的灰塵夾雜在一起,土地上仿佛平地起了一陣霧。
朱高煦身上的烏紗帽和長袍頃刻間就打濕了。他望著周圍的景象,正在操練的將士們在雨中保持著隊形,沒有一絲混亂。畢竟這里大多數人都經歷過大戰,在戰場上遇到過更加惡劣的事情,一陣雨影響不了他們。
這時宦官王貴便騎著馬,冒雨向這邊奔過來了。
王貴勒住馬,翻身下馬跑到朱高煦的馬前,說道:“陳大錘將軍回來了,剛到一會兒。”
“回府!”朱高煦立刻下令道,他抖了一下韁繩,雙腿一夾棕馬,便率先沖出。
王貴急忙重新爬上馬背,其他隨從也吆喝著拍馬追趕了上來。
朱高煦在路上問明白、陳大錘正在承運殿東邊的書房,他便徑直騎馬往書房那邊去了。一行數人在雨中騎馬奔跑了一陣子,到書房外時早已渾身濕透,便好似一只只落湯雞一樣。
“吁!”朱高煦在門外發出一個聲音,人便矯健地跳到了地上,并揮手叫隨從散了。他闊步走進門,果然見到了陳大錘等人。剛回來的兩個人運氣很好,身上很干燥,他們到漢王府時,天一定還沒下雨。
陳大錘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的小娘,讓朱高煦覺得十分面生。看她風塵仆仆的模樣,應該不是王府上的宮女,像是與陳大錘一起回來的人。朱高煦看了那小娘一眼。
陳大錘剛抱拳作拜,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朱高煦先開口問道:“事兒有進展?”
陳大錘張著嘴,臨時改口道:“稟王爺,末將帶了東西回來。”
朱高煦聽罷暗自松了口氣,生出一陣期待的心情。他再次看了陌生小娘一眼,覺得她有點礙事。
這時那小娘執禮道,“妾身徐氏見過漢王殿下。”
朱高煦認識的人里面,有不少人姓徐,他仍然不知道這小娘是誰家的。朱高煦打量著她,見她的臉蛋雖有些臟,五官長得還不錯,但個子比較矮,身材很嬌小……杜千蕊也嬌小,這個小娘又與杜千蕊不同,她沒有杜千蕊那凹凸有致飽滿的迷人身段,看起來有些單薄。
小娘又道:“妾身之家父,乃徐章。”
朱高煦想了片刻,想起了徐章是誰,她頓時恍然地“哦”了一聲。那不是被三弟休掉的趙王妃?!又或者徐章不止一個女兒,但徐章的女兒怎么會和陳大錘在一塊兒?
朱高煦轉頭看著陳大錘,面有詢問之意。
陳大錘這才抱拳沉聲道:“徐娘子此前是趙王妃,她的姑姑是寧遠侯何將軍的夫人。俺見寧遠侯時說的話,不慎被徐娘子聽見了。寧遠侯做主,謊稱徐娘子欲出家為尼,叫俺帶到漢王府來。所幸徐娘子會騎馬,路上也很順從末將的安排,還好沒遇到麻煩。”
還有這種事!
徐小娘小心翼翼地說道:“漢王明鑒,妾身并非有意為之。”
朱高煦沉吟片刻,既然她已經被休了,再提趙王那邊的關系不太好,便說道:“委屈徐姑娘了,請海涵。”
徐小娘聽到稱呼,頓時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朱高煦。她接著搖了搖頭,目光一直在朱高煦身上游離,似乎對他很有興趣。
雖然她曾是朱高煦的親兄弟之妻,但高燧成婚之時,朱高煦已經到云南了,沒來得及參加高燧大婚,也就從未見過這個弟媳。
“這樣……”朱高煦很快就開始吩咐,“王貴,你帶徐娘子去見王妃,叫王妃先接待一下,再讓段雪恨照看著。”
王貴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又客氣地對徐小娘道:“徐姑娘不用擔憂,王妃會照顧你。”他稍作停頓,又道,“另外,漢王府里和軍中,難免有些藏在暗地里的奸諜,咱們不能讓朝廷知道徐姑娘在漢王府。故徐姑娘不要對別人說起身份,還得改個名字……你就說你以前姓王,早年出家為尼,去年才蓄了發還俗。”
徐小娘屈膝、臉微微一側,“謝漢王殿下,妾身遵命,告退。”
等王貴帶著人走了,朱高煦這才走向桌案后面的椅子,回頭道:“下次見著何福,叫他一定要更細致一些。陳將軍先把東西給我瞧瞧。”
“是。”陳大錘從衣服里掏了許久,掏出了一只信封來。
朱高煦坐到椅子上,接過信撕開細看。
他顧不上陳大錘,看完信又沉默了許久。他看完信之后有點驚訝,因為朝中那些人竟把他的方略大概都猜準了;但他心里也漸漸有了底……何福居然做了平漢左副將軍!
左副將軍這種位置非常重要,不僅能參與軍機,還有兵權。
像張輔在征安南國之戰時,受封的就是副將軍,手里有一大股直屬軍隊,人數甚至比主帥朱高煦還多!因通訊緩慢,人數太多的戰爭、戰場的空間也會很大,一個主帥指揮不便,所以通常都會分兵權。
過了許久,朱高煦才回過神來,抬頭見陳大錘默默地侍立在書案前面,他開口道:“大錘干得不錯,今后我不會虧待你。”
陳大錘道:“俺全仗王爺才有今日。”
朱高煦點點頭:“你先去歇著罷,回頭召你議事。”
陳大錘拜別,走出了書房。
漸漸地朱高煦感覺到了身上的涼意。夏季還沒過去,可是云南府的氣候就是這樣,白天晚上、下雨晴天判若兩個季節;朱高煦渾身都淋濕了,在這里坐了許久,更覺得發冷。他剛才只想著何福的消息,沒顧得上換下濕衣裳。
書房里現在只有他一個人,他抬頭向門外張望,想叫人進來。
就在這時,妙錦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她穿著道袍打著傘,收了傘之后,只見她懷著抱著一疊衣裳。朱高煦光是看到那衣裳,便感覺似乎暖和了起來,大概是因為心里頓時一暖。
妙錦走了過來,將衣裳放在桌案上,“你把濕衣裳換了罷。”
“好巧,妙錦怎知我淋濕了?”朱高煦隨口問道。
妙錦的語氣波瀾不驚,但神情似乎不太高興,“我在承運門樓外碰到了王貴,帶著一個女子。王貴稱我為真人,那女子立刻就猜出了我是誰,還問我是不是漢王的小姨娘。王貴又說漢王正在議事,不便閑雜人等打攪,要找個親信宦官送衣裳過來。我便說,我該不算閑雜人等吧……”
朱高煦把話聽在耳里,先抱著衣裳進了里面儲物室,把濕衣裳換了。
他走出來,低聲說道:“那女子是趙王高燧以前的王妃,因為沒生孩兒被休了。”他接著把徐娘子怎會來云南的事,大致又說了一遍,然后叮囑妙錦保密。
妙錦聽罷,興致不高地喃喃說道:“難怪她一下子就猜出我來,趙王怕是在她面前、提起過我。”
朱高煦道:“以前在燕王府里,我父皇府上女子不少,可妙錦的美貌仍掩蓋了所有人。你又和咱們母后關系親近,高燧必是記得的。”
妙錦又不動聲色道:“怕還不止如此。朝中楊榮寫了篇文章,誣漢王將我搶走,弄得天下皆知。”
朱高煦皺眉想了片刻,好言道:“妙錦別太在意流言蜚語,你我毫無血緣,怕甚么?”
妙錦不答。
朱高煦又道:“我很快又要出征了,妙錦若不怕辛苦,依舊跟我走?”
妙錦沉吟不已,頗有些猶豫,輕聲道,“我倒不是怕辛苦,只是人言可畏……但又想到我的書還沒寫完,愿意跟漢王出征。”
“正因如此。”朱高煦道,“妙錦那本書寫的是我,你要寫完。”
妙錦面露似笑非笑的復雜神情,“原來高煦也是在乎名聲的?”
朱高煦道:“現在不太在乎,但我尋思著以后應該會改變。人到老之時,想想甚么都沒意思了、甚么也留不住,一切變成了浮云,只有掛在墻上被人膜拜的虛榮,尚存一些意義?既然你愿意寫,我何不依你?”
“你真是個貪心的人。”妙錦嘀咕道。
朱高煦脫口道:“誰又不貪心?”
妙錦聽罷低頭不語。
過了一會兒,她左顧而言它地問道:“高煦決意出征,欲征何處?”
“不定地方,只定目標。尋敵軍主力會戰!”朱高煦沉聲道。
他隨后想起妙錦正在寫書,便接著說:“京師有人在揣度我的想法,認為我注重會戰。那個人沒有猜錯!
我一向認為,只有把力量和精力、盡多地投入到決戰的準備中,才是兵家正道。因為只有主力會戰,方是徹底改變局面的關鍵點。如果事先不準備好正面決戰,也避免了決戰,肯定得不到太大的好處,畢竟戰果與投入的成本總是成正比;而一旦被逼開戰,勢必準備不足,非常吃虧。”
朱高煦的目光一凜,看著妙錦道:“主帥和士卒,有時候是一樣的,越慫越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