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數十人議事之后,夜已深了。
宦官們送所有大臣離開了皇宮,眾人走出西華門,然后從西安門出皇城。西華門隨即關閉了,因為此時早就過了關閉皇宮諸門的時辰。
大街旁的路燈明亮,遠近的城樓上燈火通明。文武大臣們三五成行議論紛紛,嘈雜的人聲,反倒讓先前的緊張氣氛有所緩解。
走在大理寺卿高賢寧身邊的人,除了漢王府故吏錢巽,竟然還有翰林院學士胡廣!
胡廣在“洪熙朝”是投奔了廢太子的人,然而他現在與高賢寧是說得上話的。高賢寧從永樂年間便一直在翰林院做官,他與這個名聲不太好的胡廣,私交倒還不錯。
畢竟大伙兒在一個衙門上值。胡廣的官場名聲叫人詬病,不過為人倒還謙遜、處事也沒多大毛病;而高賢寧也是個比較好相處的人。
胡廣一邊走一邊說道:“此事必非圣上之意,圣上簡直受了天大的委屈!”
高賢寧一本正經道:“這還用說嗎?連新城侯都講明白了,咱們誰還不信?”
“當然。”胡廣忙點頭道,“今晚圣上待臣子以誠,推心置腹,實令人動容。”
高賢寧卻不動聲色道:“當今圣上,明君當之無愧!高某出來做官輔佐天子,而今已是心甘情愿。圣上遇到這樣天大的冤枉,仍然絲毫不,并很快就作出了明智的決斷,實非常人所能為!”
錢巽與胡廣都思索著點了點頭。
高賢寧又道:“廢太子忽然薨斃,天下人必定猜疑此事與圣上有關,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昨夜才發生的事、遠在數百里之外,今晚圣上便召集群臣開誠布公,至少大臣們應該相信圣上的。
接著那些有見識的人,幾乎也都會相信!
新城侯說得對,時機不當、手段太拙劣,不像是宮中有預謀的授意。又如圣上所言,此事是否有關宮中,錦衣衛、司禮監必有人知情;圣上能說出上天為鑒之言,如若有假、何以面對知情的那些人?
圣上貴為天子,怎能輕易指天起誓?況廢太子本有大罪,圣上無須這么做的。
而圣上沒有在大臣們面前遮掩此事,又迅速做了如此應對,便贏得了許多文武大臣、讀書明理的人信任理解!在事情已經毫無辦法的境況下,能做到這個地步、圣上已令人佩服之至!”
胡廣恍然道:“難怪圣上提到昨夜,特意點明是四月二十六。”
高賢寧點頭道:“正是如此。昨夜之事,目擊者不是一個兩個,rì子沒法作假。”
錢巽仍皺著眉頭道:“高寺卿所言極是,但凡有見識之人,都能明白其中道理。可那些市井百姓,哪里管如許多道理?”
“那又如何?群臣、士人都信了,還不夠嗎?”高賢寧冷冷道,“圣人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二人聽罷,陸續附和道:“圣上著實英明!”
高賢寧又悄悄地小聲說道:“只消不是蠢人、都能想明白,那廢太子弒父謀君,一敗涂地已毫無實力;此時性命存留,還有何難?
圣上若真要他性命,必定是幽禁至少數年、然后說是染疾而亡;何必做得如此難看?!事到如今,大臣宗親很難有人再猜疑圣上了;反而比往后廢太子染疾暴斃的說法,更能讓人信服。”
錢巽站在高賢寧的左邊,用極低的聲音悄悄說道:“這么說來,若非此次事件,似乎沒人敢輕易殺廢太子……多少也算個隱患。”
高賢寧沒有否認。他看了一眼走在右側的胡廣,不知道胡廣聽見剛才那句話沒有。雖然胡廣算是外人,不過幾個人私下里說的話,誰會承認?
一行人走出了西安門,便相互道別,各自坐馬車先回家。時辰已不早,到處關門閉戶,事情只能明天一清早再辦。
高賢寧坐在馬車上,回憶著今晚的突發事件,越想越佩服朱高煦。他尋思著:圣上的應對,堪稱絕妙!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奴仆的聲音:“閣下是誰?作甚?”
一個聲音道:“是我,找你家主人。”
高賢寧聽出來是錦衣衛指揮使張盛的聲音!他立刻掀開車簾,便看見一個戴著斗笠、雙手抱在胸前的人,正坐在一匹馬背上。
“請這位好漢上車來說話。”高賢寧道。
張盛抱拳一拜,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高賢寧的一個奴仆,便走到馬車后面爬了上來。高賢寧立刻拍了一下車廂,下令道:“走。”
“樂至侯何事?”高賢寧徑直問道。錦衣衛指揮使半夜獨自在路上見面,不可能只是小事!
張盛沉聲道:“奏報里提到的吳忠,本是建文帝的心腹太監,恐怕與建文皇后馬氏也關系匪淺。”
高賢寧沉吟片刻,臉色一變:“啥?”
倆人面面相覷,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高賢寧問道:“圣上知道此中關系么?”
張盛皺眉道:“恐怕比在下更清楚!”
低沉的說話聲就像風箏突然斷了線,一下子就沒了。只剩下馬的出氣聲、車轱轆的轉動噪音。倆人就說了幾句話,仿佛話題便就此說死了,再也繼續不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高賢寧才開口問道:“樂至侯來見我,奉的是圣上的旨意?”
張盛搖頭道:“在下與諸位大臣一起出宮,沒有再見過圣上或宮人。只因此事干系不小,在下又怕高寺卿可能不了解一些舊事,便決定知會高寺卿一聲。”
“大理寺、刑部、錦衣衛還怎么查?”高賢寧怔道。
張盛不語。他應該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高賢寧的臉頰抽搐了一下:“此事比我想得還要難!”
他接著沉吟道:“昨夜被燒死了八人,除了廢太子舉家六人,還有倆人。那個救火的軍士說得清楚,宦官吳忠是怎么回事?此案要查,必查宦官吳忠!一查吳忠,便極可能牽扯出馬氏;而圣上又對人說過,馬氏有恩!事情又要牽扯到圣上身上了。”
張盛低聲道:“在下也想到了這里。只要馬氏一牽連,不管定不定她的罪,都與圣上有些干系。”
高賢寧嘆了一口氣,很快又定住神道:“既然圣上知情,必有思慮。這事你我都做不了主,等圣上的示意罷。”
張盛聽罷點頭道:“也好。畢竟咱們明rì才出發,路上也要些時rì,還有時間的。”
高賢寧皺眉喃喃道:“圣上是怎么思量的?”
張盛道:“在下亦不知。”
……朱高煦完全沒有就寢的意思。他離開武英殿后,到了北邊近處的柔儀殿;在他那張偌大的、位置吞噬突兀的書案后面坐著。
時辰大概快三更了,不過今夜注定是漫長而難熬的一夜。
就在這時,王貴躬身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一旁不敢吭聲。
朱高煦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有點怕,便主動開口道:“張輔還是不錯的。他雖然做過‘平漢將軍’與我作對,但在湖廣會戰后,幫了我大忙;今晚又幫了我。我應該記住他的好處。”
王貴哽咽道:“皇爺待人恩怨分明、寬厚仁慈,真心為子民謀長遠之福;可世人竟然常誤解皇爺!奴婢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吶……”
朱高煦皺眉道:“打住!還哭上了?這事兒還不至于那么嚴重。即便天下人認定是朕干的,那又怎樣?高熾坐實了與父皇駕崩有關,弒父謀君大逆不道;我就算殺了他,也是為父報仇!還能翻了天,父親大還是兄長大?大不了我名聲差點,世人說我無情心狠罷了,反正我名聲也不好!”
王貴道:“皇爺是明君,不該擔此名聲的。”
朱高煦忽然哭笑了一下,他沉吟道:“朕掌握的皇權至高無上,坐在這個位置上,是要對得起自己的責任,還是要對得起臉面?這個問題,朕之前就想過了。”
他說罷嘆了一口氣道:“只是隱約有點寂寞。”
寬敞的大殿上,朱高煦身邊只有個宦官陪著。雖然奴婢們都是他屏退的,但忽然之間,看到寬敞得有點空曠的殿室,他確實也覺得似乎很冷清。
王貴紅著眼睛道:“奴婢今生能夠服侍皇爺,實乃九世修來的福分……皇爺今晚在武英殿一番話,大臣們會信么?”
“會的。”朱高煦點頭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咱們大明朝的人,應該比后世之人更信這個。我為天子,若是假話,把話說到那個份上、何至于?”
他又道:“張輔是榮國公張玉之子,他也是要臉的人。”
王貴愣了一下。
朱高煦看了王貴一眼:“張輔在那里想了很久,他不僅信我、還認定大伙兒都信;所以他深思熟慮之后,才敢說出那番話!不然朝臣與天下人會怎么看待他,毫無節cāo、薄情寡義?”
王貴低聲道:“可那吳忠是建文身邊的人,說不定與馬夫人有關系哩。”
“嗯……”朱高煦若有所思地發出了一個聲音。似乎毫無意義的一聲語氣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