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拍馬奔到一塊熔巖石臺的邊緣,眺望遠處,一座灰蒙蒙的城池、便出現在了河灣附近。
開平衛!這座城原來是元朝的上都(錫林郭勒盟),曾經是一座大城,但現在已經衰落得不成樣子。那座城池,此時正孤零零地坐落在大地上。
從興和千戶所(張家口張北縣)到開平衛,南北八百多里的路程、東西縱深更廣,沿途只有兩個驛站。朝廷對這片地方的控制,只能算是聊勝于無。
這段八百余里的路程,明軍大軍走了二十天左右。沿途沒遇到任何敵情,甚至連人煙也很少看見。將士們忽然看到了城池,在遠近發出了一陣陣激動的喊聲。
朱高煦調轉馬頭,繞道回到驛道上,然后跟著大軍人馬、繼續往開平衛城方向行軍。
城池已很陳舊破敗,前來迎接的將士,大多衣衫襤褸。朱高煦一路看去,發現衛城唯一光鮮的東西,是城樓上一面嶄新的“明”字軍旗,估計是才換的。
各部陸續到達衛城,大軍在城池內外扎營。
據官吏們敘述,這座城是奴兒干都司以西地區最北面的屯衛,因地方偏遠、補給不便,更經常被韃靼人襲擾傷亡時有發生;所以沒有人愿意來這里,軍士逃跑極為嚴重。現在這里的將士,很多都是有罪的人、被流放在此地。
大明開國以來,這座衛城時置時廢,最近一次恢復駐軍,是在永樂四年;軍戶的來源,當然也大多是流放犯。
隘口關(張家口)以北的行軍道路上,朱高煦事先派人設置了四個倉庫。一座在興和守御千戶所(張北縣),另有兩座在驛站上;而最重要的一座倉庫、便是此地了。
此地運糧不太方便,大軍人數太多、所需糧秣數量巨大,先前運到開平衛倉庫的軍糧不夠。朱高煦又下令齊泰,將一部分軍糧囤積在這里的倉庫,以備回程時使用。
開平衛的軍戶衣衫襤褸,軍容不整。朱高煦觀之不太放心,又留下一千步兵協防倉庫……
“為節約軍糧消耗,明日便啟程,繼續北上!”朱高煦在中軍行轅簡單地下達軍令。他隨后離開了大堂,徑直走穿堂進去了,身后文武們紛紛拜道:“臣等領旨!恭送圣上。”
最近沒有任何軍情,前鋒也沒遇到甚么事,軍務沒啥好議的。倒是從京師、快馬送來了一份內閣的理政卷宗,朱高煦要趁今天安頓下來,趕緊看一遍。
等離開開平衛之后,北邊就沒有明朝的官鋪驛道了,要傳遞公文極為不便。下一次朱高煦對朝廷發號施令的時候,很可能是回程之時。
朱高煦走進簽押房時,忽然見到墨已經磨好了,桌案上的東西擺得十分整齊。
他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站著雙臂抱著一把劍的段雪恨。段雪恨抿了一下嘴唇,甚么也沒說。
沒一會兒,賢惠翁主走了過來,她穿著一身花紋簡單的高腰羅裙,端著一只茶杯、輕輕放在了桌案上。朱高煦頓時明白了,這些事都賢惠翁主做的。
朱高煦剛剛翻開手里的卷宗,正想去拿硯臺上的毛筆,又發現賢惠翁主已經把筆遞到了他的手邊。朱高煦轉頭一看,倆人的目光一觸,她的臉泛起了紅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淺淺的酒窩便出現在臉頰上。
而段雪恨依然一聲不吭地站在墻邊,面無表情地觀察著賢惠翁主。若不留意,根本沒人知道她站在那里。
見賢惠翁主如此用心,朱高煦便一邊看卷宗,一邊主動說起了話:“此行道路遙遠,你還受得了嗎?”
“只要圣上在,我覺得哪里都挺好的。開平衛的山水風景真美。”賢惠翁主柔聲道。
“嗯……”朱高煦習慣性地發出一個聲音,作為回應。
賢惠翁主又道:“大明的疆域非常遼闊,就是荒蕪了一點。”
朱高煦笑了一下,說道:“邊地就是這樣。”
簽押房里安靜了許久,侍衛稟報,齊尚書求見。朱高煦點頭之后,沒一會齊泰便走進來,他上前作揖鞠躬道:“臣奉旨覲見,拜見圣上。”
這時朱高煦才想起來,昨天他告訴齊泰,等有時間了談談話。
朱高煦道:“齊部堂坐罷。”
齊泰轉頭看了一眼賢惠翁主。朱高煦見狀,不動聲色地說道:“朕一回京師,便封賢惠翁主為莊妃。”
齊泰面露恍然之色。
這時朱高煦問道:“朕最近想到一種可能,瓦刺(西蒙古)會不會與韃靼(東蒙古)聯手,從左翼偷襲咱們?”
齊泰想了好一會兒,說道:“韃靼首領本雅里失汗是元朝宗室后裔,他被阿魯臺擁護為‘蒙古’可汗之后,名義上是韃靼、瓦刺等所有部落的大汗。何況韃靼與瓦刺都是蒙古人,圣上的擔憂不是全無可能。
不過瓦刺近些年來,與韃靼相互攻伐,已有宿怨,要聯手不太容易。何況西邊還出現了一些情況,可能會拖住瓦刺。今年臣上任兵部尚書之后,從一些公文發現,瓦刺與‘亦力把里’國正在爆發戰爭。”
朱高煦沉吟道:“亦力把里,便是以前的‘別失八里’?”
齊泰道:“回圣上,正是。”
朱高煦登基后,也看了很多有關大明朝周圍的卷宗奏章。因為名字不一樣、一開始他也是稀里糊涂的;但是后來漸漸地才弄明白。像這個“亦力把里”大致在新疆伊犁地區,統治者已經信奉了伊斯蘭教。
而瓦刺主要活動的地區,就在新疆北部、外蒙古西部地區。與亦力把里的位置比較近。
齊泰道:“永樂初,朝廷一直提防的帖木兒汗國、在帖木兒死后立刻分崩離析。這個亦力把里,大明不承認其可汗合法,但在西域又叫‘東察合臺汗國’,原先臣服了帖木兒汗國;其脫離了帖木兒的附庸地位,隨后開始擴張疆域。大明廢太子當政時期,亦力把里(東察合汗國)開始與瓦刺、哈密國發生戰爭。
所以這兩年,瓦刺可能要與亦力把里角逐,無暇東顧。故臣以為瓦刺出兵的可能性并不大。”
齊泰提到的哈密國,就在伊犁東邊的哈密地區。統治者是蒙古人,不過洪武年間就投降大明了,并接受了封王、允許大明朝廷為其設置漢人長史等官職;屬于半獨立狀態的附庸國。朝廷軍隊鞭長莫及,平時基本不管那邊的事……倒是宋晟沒病死的時候,進行過幾次遠征。
朱高煦聽罷,贊道:“齊部堂對萬里之外的局勢,亦了如指掌,朕沒有看錯你。”
齊泰忙道:“臣在其位,當謀其政。”
朱高煦沉思了一陣:東察合汗國窺欲哈密國,而哈密國多年以來臣服大明、并奉詔。他直覺這個東察合汗國,可能會威脅大明的西北邊境,算是敵人。
而瓦刺又與東察合汗國是敵人,同時與韃靼蒙古人時不時相互攻伐。難怪建文、永樂年間,大明朝廷會調撥糧草兵器資助瓦刺。
不過朱高煦的想法,與之前的皇帝不太一樣,他覺得不能把瓦刺當朋友。
“敵人的敵人,不一定是朋友。”朱高煦隨口道。這時他才看到齊泰還坐在凳子上,便輕輕揮手道:“今日咱們就談到這里。”
齊泰起身行禮告退。
這時賢惠翁主輕聲道:“臣妾在朝鮮國,常學習大明的文字、典籍,為何從未聽過那些奇怪的名字?”
朱高煦道:“因為那些地方,離大明腹地還很遠。我們中國,歷朝歷代都在嘗試開拓,所以才有這么大的疆域。只有開拓進取,才有希望。”
她聽到這里,眼睛里露出了崇拜與新奇的神色。
夜色漸深,朱高煦便叫賢惠翁主回房歇息了。段雪恨一直守在朱高煦身邊,卻沒說話,不過晚上朱高煦仍然叫她侍寢、留在自己的身邊。
走出簽押房時,朱高煦問段雪恨:“雪恨是不是生氣了,為何不說話?”
段雪恨隨口道:“不太會。”
朱高煦頓時有點心疼,握起她的手,便爬上了天井后面的一座樓閣。前面的木欄桿又舊又破,似乎涂過漆、但早已褪了色。反倒是天上的星星,十分明亮絢爛。
他抬頭望著星空時,段雪恨依舊出聲,讓人覺得她不太開心。
朱高煦忽然問她:“雪恨覺得,那些星星是甚么東西?”
段雪恨搖了搖頭。
朱高煦轉過頭,指著城外遠處的一片軍營。因為離得遠,軍營里無數的營火、就像星星一樣閃爍著。
他便對段雪恨道:“看見那些篝火了么?為啥那么小?”
段雪恨有點困惑地看了朱高煦一眼,但還是乖乖地回答道:“因為離得遠。”
朱高煦笑道:“那雪恨覺得天上的星星遠,還是篝火遠?其實咱們就算爬上數千仞(一仞八尺近兩米)的山峰,看到的星星還是這個樣子的。”
段雪恨的目光一亮,平素面無表情的樣子有了點變化,她抬起頭好奇地觀望著漫天的繁星。
朱高煦輕聲道:“小小的星星,原本應該是很大很大的東西罷?我們不該故步自封哩。”
段雪恨沒有回應,但她漂亮幽深的眼眸里,閃著星光。她似乎在此刻逃離了眼前的瑣事,神情也變得豁然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