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毓白從宮里出來的時候,天上飄起了薄薄的雪,他停了步子望了望天,今年的冬天來得確實早。
宮門外有一個人在等他,遠遠看過去身姿挺拔,凌風而立。
很熟悉,卻也很陌生。
周毓白的目光不由暗了兩分。
齊昭若從西京回來了。
齊昭若漸漸朝著他的方向轉過了臉,從前一直比女子還嬌艷幾分的氣色如今竟顯得十分寡淡,整個人如高山冷泉,難以親近,莫名多了幾分肅殺之氣。
男生女相,身上卻有這樣的氣質,竟也有種奇異的合適。
以前的齊昭若,是被邠國長公主錦衣玉食花團錦簇養大的,一身的富貴習氣,周毓白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
一身薄衫,輕車簡從。
周毓白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狐毛斗篷,甩到了齊昭若身上。
“身體剛好點,來這里做什么?”
在齊昭若面前,他一直都是個很好的哥哥。
齊昭若愣了愣,卻只是淡淡地把斗篷遞回去。
“有幾句話,想和七哥說一說。”
他的嗓音比從前低了幾分,話音里沒有帶著一貫的俏皮輕揚。
很不習慣。
從他上次墮馬開始,這種詭異的感覺就圍繞在周毓白心頭。
他覺得齊昭若不僅僅是失憶了。
可是到底怎么回事,他卻不能妄下定論。
兩人在御街旁的一家羊肉店里坐下。
“你要和我說什么?姑母知道你出門嗎?”
周毓白問對面的人。
齊昭若的臉色還是很白,看起來像凍的,可是他卻不覺得冷,他一直都很習慣這樣。
“不知道。”
他淡淡地說,就算攔,他也要出來。
兩個人對面坐著,氣氛卻詭異,說親不親,說疏不疏,就連周毓白身邊的長隨單昀也覺得古怪。
再沒有從前兩個表兄弟之間的親近。
齊昭若呼了口氣。
他的心態在這些日子早就已經調試過來了。
今天來見周毓白,是他想了許久的結果。
“七哥在治理江南太湖水患?”
他輕輕一句話,周毓白就被他定在了椅子上。
“你想問什么?”
他輕輕抬睫,云淡風輕,可眼里陡然迸射的光芒太讓齊昭若熟悉。
他見過很多次。
在他還是周紹敏的時候。
他很了解自己的父親,這樣的眼神,是他對這個人起了極大的疑心。
原來他從年輕時起就是這樣了……
齊昭若勾了勾唇,是啊,他記憶中的父親,因為殘了雙腿,多數時間,他只會望著家中的青檀樹出神,他對于一切人和事,都了無興趣。
他不關心天下,也不關心自己。
偶爾,他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和別人。
他誰也不相信,他誰也不需要。
他是周毓白的兒子,他太了解這個男人的薄情和冷漠。
此時他突然有點想笑。
這個他前十幾年都視為生命中唯一支柱的人,其實對于他這個兒子,從來沒有過一絲一毫的關心。
就算現在他還年輕,他還停留在人生中最好的時光,而自己成了他的表弟,哪怕是關系很親近的表弟,他也立刻就疑心自己。
齊昭若只覺得心里的一點火苗漸漸熄滅了。
“七哥,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一個局。”他冷著臉淡淡地說:“有人用太湖水患,給你設局。”
周毓白很快恢復了神色。
一個傅念君就很可疑了,再加上一個齊昭若。
難道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個局,只除了他?
神機妙算?窺破天機?
周毓白握緊了手里的茶杯。
明年夏天如果真的像傅念君說的一樣有大水,那這是上天決定的,并非人力所能控制,如何有人提前做局?
可如果不是天災,他的圩田之法幾乎是最完美解決太湖水患的辦法,治標又治本,根本無任何可指摘之處。
“誰告訴你的?”
周毓白心里突然有了一絲莫名的惱怒,齊昭若和傅念君,這兩個人到底……
齊昭若望著他的臉色,微微有些訝異,轉而卻又明了。
“你知道了。”
是篤定的口吻。
原來周毓白根本不需要自己來提醒。
那么是誰告訴他的?
如果他早知道了,為什么又會在明年一腳踏進別人的圈套?
齊昭若很快意識到了這其中的奇怪之處,卻不能立刻抓到頭緒。
他腦子里的事情太多了,也有太多不能說。
屋里突然安靜下來,退守在門外的侍從們幾乎覺得時間在寧靜中緩緩流逝,很有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是錯覺。
屋里突然傳來了筷盞掃落,桌椅移位的巨大聲響,陡然又趨于寧靜。
周毓白一只手已經緊緊地揪住了齊昭若脖子處的衣襟,少年纖細的脖頸被桎梏,可它的主人卻只垂著眼盯著眼前那只手。
適才齊昭若隨著周毓白的動作右手腕迅速一翻,可自己腰側卻已經是一片空落落。
他隨身再也沒有佩刀了。
周毓白也看清了他的動作,心里更加確信。
他緊緊盯著這個自己看了十幾年的表弟。
“你到底是誰?”
周毓白俯下臉,望進他幽幽的眼睛。
這絕不是齊昭若!
他絕對不會是齊昭若!
一個人可以失憶,甚至他的生活習慣,嗓音舉動,都會有變化,可是他下意識的動作是騙不了人的。
齊昭若有幾斤幾兩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的動作絕對做不到這么敏捷靈巧。
而對方顯然也立刻發現露底了,他沒有再繼續掙扎。
齊昭若勾了勾唇,笑起來的樣子讓周毓白覺得有幾分恍惚。
周毓琛常常說他,他一笑起來,就會讓人覺得心里沒底。
是的,齊昭若笑起來的樣子,很像他。
周毓白手里的力道不由加大了兩分,把齊昭若的脖子更緊地扼了扼,可語氣還是輕緩:
“說說看吧,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我是誰對壽春郡王來說重要嗎,如果我要害你,此時會給你這個機會掐住我的脖子?”
齊昭若冷冷地說,心里卻覺得諷刺。
他活了十九年,這大概是他離自己的父親最近的一次了。
從來連眼神都不愿意投給自己的父親,也會被他這樣嚇一大跳嗎?
他突然覺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