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這是第一次坐在這樣華麗漂亮的屋子里。
單絲羅、孔雀羅,尋常人家都舍不得做衣裳的金貴羅錦,就被人這么隨便糊了窗屜,做了帷帳,長及曳地,也沒人在意這些東西會不會臟。
那青色疊著秋香色的羅帳,層層紗幔,風一吹,極盡風雅纏綿,襯著屋里花梨木、沉香木上品家具的幽幽光澤,一股淺淡的檀香往他鼻子里鉆。
帷幕蔭榻,左經右史,彰顯出主人不凡的品味。
阿青第一次知道,原來勾欄里,是這樣別有洞天。
這是尋常人家多少年都置辦不起的行頭吧。
阿青默了默,怪道這東京城里頭,那樣多鱗次櫛比的妓館勾欄,還個個生意頂好。
是誰都愿意待在仙境里頭,不愿去那庸俗勞碌的凡間吧,就在這里待個半日,怕是也能忘卻幾多凡塵俗世,想來是劃算的。
阿青正發著呆,聽見一串悅耳的釵環叮咚聲響起,眼前紗幔被兩個小丫頭一左一右挽起,從內室里出來一個身形窈窕嬌媚的女子。
她的容貌和這間屋子一樣,像是只有仙境里才有的仙女。
朱唇青黛,鼻若瓊瑤,下巴是尖尖的一個小弧度,一雙眼睛盈盈如水,嬌艷卻不媚俗,冷清卻不疏離。
阿青愣愣地盯著她。
那女子卻嗤地一聲笑了。
“當真是個愣頭青,誰把你請進來的?”
她話里雖含著兩分嫌棄,可眼神卻是從適才的冰涼轉暖了兩分。
阿青紅著臉,按照這兩天學的向她行了個禮。
“問絲絲姑娘好。”
絲絲極詫異,“郎君這是做什么?斷沒有你向我行禮的道理。”
她心里很清楚,即便不是那些達官貴胄,就是普通的文人士子,自己也是沒有資格受他們的禮的。
她不過是最下九流的娼妓,人家愿意捧著你,就當你是個寶貝,不愿意了,連堆溝渠里的污泥都不如。
這些如今不算什么的學子,誰知他日會不會一朝成為天子門生,若是有一兩個念舊情的還能記得她們這些迎來送往的賣笑人,也算她們這輩子沾了些好運氣。
也是沖著這個念頭,一些名聲夠響亮的官妓,如蘇瓶兒、絲絲之流,也會三不五時會一會幾個有才學的貧苦學子,也不要他們多少過夜金,全做結個善緣。
絲絲命小丫頭去端酒來,她以為阿青必然也是那等貧苦士子,想來尋一夜風流的。
樣貌倒是不錯,是她喜歡的,可就是太害羞了,一對眼睛不知往哪里放似的,局促不安。
這風度放在士子里,可是要被恥笑的。
阿青確實覺得尷尬,雖說他是在市井混慣的,可他從來就不和那幫閑漢一樣沒事往那些廉價的私窯子跑,他一心記著過世阿娘的囑咐,好好存著錢,指望著娶一門正經的婆娘,成一個家。
這宿妓,對他來說,是奢侈昂貴、根本犯不著的一件事。
阿青記著傅念君的囑咐,和絲絲說了幾句話,喝了一些酒,絲絲原本想與他論一論詩,彈琴耍趣,可是阿青卻絲毫沒有回應她的意思,只對她道:
“姑娘能否先讓侍婢退下,在下有幾句話想與你說。”
絲絲執杯的手一頓,眼里閃過冷芒。
男人,不都是一個樣!
“好啊。”
她依然笑得妥帖,心里卻琢磨,等這小子也像以往那些客人不管不顧地像狗一樣撲過來,她自然有招數對付他。
她不愿意接的人,就是不接,管他日后會不會是新科狀元,她厭了,就是厭了。
誰知等了半晌,阿青也沒有動作,反而猶猶豫豫地掏出一個錢袋子,把里頭疊得薄薄的一張銀票塞給她。
“姑娘,我是來向你打聽個事的。”
絲絲怒起,“你把這兒當作什么地方了?”
她拍桌子就要喊人,阿青想去拉住她的手,卻又不敢,只能道:
“請你聽完在下的話再把我趕出去不遲。”
他額頭上冷汗直冒,心里想,幾位大哥說的果真不錯,這名妓的脾氣,和她們的名聲都是一樣大的。
他還什么都沒說呢。
絲絲抱臂冷笑,好個醉翁之意不在酒,來她這里的,可是從沒有說要來打聽消息的。
“絲絲姑娘。”阿青正色:“這是我家主子的意思,她進不來,只能讓我跑一趟。她說她知道你的苦楚,知道你的病,問你想不想治?”
阿青盡量長話短說。
絲絲蹙了蹙黛眉,“什么意思?”
阿青習慣性地搔搔頭,也是這個動作,讓絲絲終于確定,他原來根本就不是什么學子。
阿青并不知道來龍去脈,只知轉達傅念君的話。
“荀樂父子。你……不想報復他們嗎?”
絲絲的臉色突然慘白,帶翻了手邊的酒杯,“你、你說什么……”
阿青只示意她眼前的銀票:“絲絲姑娘,我家主人只是想與你合作,若是你不愿意,她也不勉強。”
絲絲咬了咬唇,神情顯出兩分掙扎來:“你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阿青只道:“若姑娘愿意,可以隨我去見見我家主人。”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
“我家主人是個女子,請你放心。”
絲絲煞白著臉,仔細地盯著阿青。
“你、你也知道?”
阿青愣了一下,“什么?”
隨即又“哦”了一聲,恍然大悟的模樣,有些憨地笑了起來,“我只是個遞話的。”
少年爽朗的笑容讓絲絲覺得有些刺眼。
她垂下了眼睛,手緊緊攥成拳頭,蔥管一樣的指甲陷進手心里,要是叫伺候她指甲的小丫頭見了必然要心疼地無以復加。
絲絲覺得心亂,那樁事,有人知道……
是啊,必然是有人知道,而且不止一個人吧。
她只是個低微的官妓,貴人掌中的玩物而已,她有什么資格抵抗?
居于這膏粱錦繡之中,她如個公主般高貴優雅。可就算這屋子再怎么華麗精致,如貴胄之家,也遮掩不了它不過是個妓館的事實。
她就和這屋子一樣,哪里有什么風雅?
偏世上的文人才子,不愛家中糟糠庸俗,而愛妓之風雅,在她看來,真真是可笑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