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天氣很好,眾人又走了些時候,難免覺得熱,往廂房里一坐,倒是涼快起來了。
小沙彌端上了清茶給眾人解渴。
傅念君見芳竹儀蘭兩個丫頭湊在一起憋著笑正說著什么,問道:“在講什么?”
她兩個小心翼翼地湊過來,輕聲說:
“娘子,這場景,像不像上回在萬壽觀,咱們痛打那個杜淮的時候?”
就連站在門外的大牛大虎都沒變。
傅念君想到了當日杜淮的狼狽樣子,也沒忍住,一下笑出來,柳姑姑反而疑惑道:
“這是怎么了?笑得這般起勁。”
女孩子們黃鸝一般清脆的笑聲傳出門去,讓去而復返的小沙彌都有些不好意思。
這里的齋飯做得粗糙,當然給香客食用的比寺里僧人吃的還要好很多,但是對習慣錦衣玉食的傅家人來說,就有些難以下咽了。
柳姑姑也不舍得再去說芳竹和儀蘭,她自己都覺得這滋味實在是不太妙。
這天清寺還真是沒聽說過齋飯出名,不過做成這樣也太……
傅念君反而倒是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了,她瞧著坐在下首的兩個有氣無力撥弄著碗里飯菜的丫頭,適才飯前歡悅的氣氛在她們身上一去無蹤。
傅念君只輕輕嘆了一聲:
“這世上的佛寺可不是個個都如大相國寺一般。”
兩個丫頭抬起頭來,似乎不太明白她說的話。
“大相國寺乃是國寺,且不說它,這東京城里,乃至開封府里的寺廟,都已是沾染了太多世俗的煙火氣。”
在蠅蠅逐利的世俗社會,僧眾經常要與俗家男女打交道,更難抵御金錢與美色的誘惑。相國寺中更是屢屢傳出和尚娶妻賣肉之事,百姓們也都見怪不怪了。皇家崇道,民間也亦然,對如今佛法不算昌盛的世道來說,和尚喝酒吃肉,眠花宿柳,太過正常了。
甚至有些寺廟之外,那些小家小戶里頭,都有幾個人盡皆知的“梵嫂”,都是嫁了那些和尚做渾家的。
所以對于天清寺還保留著的這幾分方外清凈,傅念君當然有些意外。
畢竟三十年后的天清寺,不過是與眾寺廟沒有什么不同的去處罷了。
“看來如今的方丈,確實是個不負虛名的高僧吧。”
傅念君對柳姑姑說道。
這是肯定了她的選擇呢。
柳姑姑微笑著點點頭,“是啊,一會兒用過齋飯,娘子可去見見方丈大師,聽聞他能通曉天命,若得其點化一二,是大福氣了。”
傅念君不做聲,命嗎?
她的命,還能夠算出來么……
用完了齋飯,傅念君應柳姑姑之言去布了香油錢,又為傅琨傅淵求了兩道符,便去觀音殿中搖簽。
天清寺不算大,齋飯又難吃,這午后的香客倒比先前少了些。
傅念君跪坐在蒲團之上,手中搖著簽筒。
搖出來一支,她拿在手上細細端詳了一下。
“施主可是要解簽?”
身后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傅念君回頭,見是一個干瘦傴僂的老和尚,臉上道道皺紋,步履蹣跚,他身上隨意裹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僧衣,一雙草鞋上還沾著泥點子,若不是沒有頭發,這模樣倒更像地里耕作的老農。
完全與城里那些體面的禪師不可相比,更別說常能與文人貴客同行的那些“詩僧”“文僧”了。
傅念君起身行了個合掌禮。
老和尚倒不客氣地向她攤開了手,傅念君便將手中的簽遞到他枯木一樣的手中。
那老和尚眉目平淡,倒是有幾分禪意,傅念君便知他該是這天清寺如今的住持方丈。
“敢問禪師法號為何?”
傅念君輕聲問道。
“三無。”
這方丈還真是有個極為古怪的法號,傅念君想著。
老和尚眉眼不抬,卻仿佛立刻看穿了她的疑惑。
只道:“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往為本。”
因此法號為三無。
傅念君有些汗顏,她原就不是精通佛法之人,面對這老和尚,更有了幾分心虛。
老和尚卻只盯著手中的竹簽,看了半晌,只緩步重新將竹簽插入香案上的簽筒,淡淡道:
“施主的命,佛祖無法為你指明,且不用再求了。”
竟是這么一句話。
傅念君一愣,心中大驚,暗道這老和尚果真有幾分道行么,她還未將心中之問吐出。
她想問觀音大士的,確實是前路。
前路艱險,她該如何。
傅念君忙問道:“可否請禪師指點一二?”
老和尚轉過身來,望著傅念君,說道:“人人的命數上天皆有安排,但是施主你的命數,上天安排不了,既安排不了,貧僧又如何為你指點?”
傅念君噎了噎。
她確實是……
她這條命,都不是自己的了……
傅念君心中涌上強烈的不安,她死而復生以后,對于這三十年前,一直都充滿了疑惑。
她一次次地想問問上天,究竟這是一個玩笑,還是另有深意。
她面對的種種人物,齊昭若,幕后之人……
他們好像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他們也與自己一樣,命不由天么?
這種變化,這老和尚也能勘破嗎?
傅念君的心中有太多太多的問題,可是話到嘴邊,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老和尚卻像沒事人一樣,也不理會她,自顧自轉身背過手就要往外走。
去與知客師父商量布施粥米的柳姑姑不在此,芳竹和儀蘭站在殿外,自然沒有聽見他們二人談話。
傅念君咬了咬牙,跟上了老和尚的步子。
“你們先等在這里。”
傅念君吩咐兩個正準備跟上來的丫頭,在兩個丫頭不解的眼神中跟上了老和尚的腳步。
老和尚傴僂著身子,邁著蹣跚的步子,草鞋在地上拖行著一步一步地走,晃晃悠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高僧。
走了一段路,他才止步,回過頭來對傅念君揮揮手:
“施主走吧,貧僧要去菜園子里瞧瞧菜,地方臟,別污了你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