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淵道:“你已經打算好了?”
傅念君嘆了口氣,說道:
“只能勉力一試了。”
傅淵見她秀眉微蹙的模樣,也知她心中其實把握不大。
換作從前,她時常是云淡風輕、鎮定自若的模樣。
傅淵說:“若是試得不好呢?”
傅念君頓了頓,“試不好……大概就,滿盤皆輸了吧。”
傅淵勾了勾唇,心道她這賭徒心態倒是好。
誰也沒有逢賭必贏的本事,但是總是賭贏的人,膽子確實是比常人大。
而傅念君,也正是此類中人。
這晚傅淵只覺得躺下去沒有多久便醒了,睡得不太安穩,隱隱約約總覺得耳邊不清凈。
醒來一看,還不到五更天,外面烏漆漆的黑。
他的耳朵沒有騙他。
這是在折騰什么?
他的院子離大廚房不遠,傅家的規矩,晚上大廚房是封灶的,傅家人也沒有吃宵夜的習慣,這會兒鬧起來,傅淵立刻便猜出來是傅念君在搞鬼。
他索性讓人打了水來,早些起身洗漱。
大廚房里頭熱鬧聲不止,傅淵背著手晃過來的時候,就見到一張張被灶火烤得通紅的臉,也不知是在激動些什么。
灶上王大娘見了傅淵過來,竟是興奮地朝他道:“郎君起得這樣早,是餓了?想吃點啥?”
傅淵心想,他難道看起來是這么像餓醒了來討食吃的?
傅淵見到了傅念君忙碌的身影,正背對著自己,沒有回頭。
她起得早,還是一夜沒睡?
偌大的廚房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肉香,一聞之下,確實讓人口舌生津。
傅淵咳了一聲,朝王大娘道:“不必了,我只是來看看……你們在做什么?”
王大娘說道:“是二娘子,在煨肉呢,好幾個時辰了,娘子說得煨到送進宮前一刻呢!”
她說著還猛一吸鼻子,臉上表情暢快又滿足。
傅念君廚藝好,沒人比傅淵更清楚了,因此王大娘等人也不過是替她打個下手,否則此時如何是她來招呼自己,而傅念君卻在灶前忙碌呢。
傅淵也覺得這味道誘人地過分,腳尖不由往前挪了挪,但是又覺得自己的形象得端穩,便依然板著臉問王大娘:
“這是要送進宮里的,她這做的是什么肉?”
王大娘說:“豬肉啊……”
豬肉?!
傅淵驚訝,怪道這味道這般不同,竟是豬肉……
豬肉此物,在大宋,便是“富者不肯吃,貧著不解煮”,吃豬肉是下等人的作為,大內御膳房,從來便不會出現豬肉,頓頓都上的,只有羊肉罷了。
大宋律例,嚴禁屠宰耕牛,所以牛肉也是不能吃的,可食的肉類便是雞鴨羊魚蝦,而宮里和富貴人家,則是鹿肉、獐子肉、狍子肉、雉雞肉等等珍貴的山珍海味不一而足,可以說除了牛與豬,這天下好東西尚且多得很。
傅念君卻偏偏還是選擇了豬肉。
傅淵終于理解白天時她為何要說賭一賭了。
若是一個不巧,徐太后便是當場發作,指責她輕視皇家,用賤物侍主,也完全是有可能的。
傅念君經人提醒才曉得他過來了。
她搓了搓手,走到傅淵面前,朝他點點頭:“可是吵到哥哥了?君子遠庖廚,哥哥不該來這里的。”
她臉色倒是還好,神采奕奕的。
傅淵道:“我不過是來看看你。你這樣做確實冒險……哪里來的豬肉?”
“城門上鎖前,讓人從莊子上緊急送過來,是莊頭他們自己養的,漫山遍野放養的小豬,肉質是很好的。”
傅念君說這些,傅淵當然聽不懂。
他倒不知道,她對這個竟然這樣在行。
“我選了最肥的一塊,沒有辦法,沒有煽過的豬,便不太香,肉肥些味道才能出來……好在這頭豬還小……”
她還是說得頭頭是道,頗有點讓傅淵想起自己侃侃而談詩賦經義時的樣子。
“煽……”
他眉頭緊蹙,重復了一下這個字。
他覺得傅念君作為一個名門千金,這樣隨意地說這話總是不太好。
傅念君倒是沒察覺。
她從小到大學過很多東西,其實她對詩書禮樂都不是太感興趣,她卻是挺喜歡做菜的。
傅淵問她:“你選擇了用豬肉入菜,是因為太后娘娘早年時家中是……”
徐太后家中是屠戶出身。
徐太后的父親從前操持賤業,是在市井殺豬宰羊的。
傅念君點點頭,“老人家上了年紀,最常常想起的就是回憶,越久遠的回憶,就像醇酒一樣,越香。我并不了解太后娘娘,不曉得她的喜好。她如今不思飲食,是否是因為懷念小時候的那一口味道,也只能猜一猜了。”
既然山珍海味都不能打動徐太后,那么或許她喜歡的確實不是精致的珍饈美食。
以己度人,傅念君到現在都會記得小時候吃的一碗甜酥烙,那么或許,徐太后也一樣很懷念小時候吃的東西。
屠戶人家小時候吃的最多的是什么,答案就在她鍋里。
傅淵輕輕嘆了口氣,“你膽子確實大,太后娘娘到了如此位置,已經多少年沒人敢提起她幼時之事了?不說官家不耐煩人家提起他外家,就是徐家那兩位國舅……”
他話沒有說完。
徐家那位屠夫國丈早已去世了,但是兩位國舅爺,可是你敢說一句就提刀砍你的主。
人家當年是扔了殺豬刀跟妹夫上戰場的,殺豬成了殺人,還殺得功名赫赫。
傅念君要把豬肉送到太后娘娘面前去,不就是明目張膽地提醒徐家所有人,他們曾經的屠戶出身么?
傅念君望了望頂上的大梁,只好說:
“所以我說,賭輸了,我就回到從前的傅念君了……”
被太后娘娘厭棄,皇帝和皇后還會繼續看重她喜歡她么?
她雖然可以不在乎一個脾氣古怪的老太太對自己的看法,但那到底是周毓白的祖母,如有希望,她依然希望本來就不受祖母喜歡的他,能夠在婚事上,不要同家中長輩再起沖突。
傅淵頓了頓:“其實把握也不算小……何況你做的……”
他的眼睛望向了灶上正煨著火的小鍋。
“應該確實是味道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