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夏的夜有點涼,像剛出井的水。
幾條大狗和小貓在冷僻的弄堂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王強跟著一條大黃狗的叫聲,拐進了一條更小的弄堂。
這邊距離北廣場大約一公里,不算遠,再近的旅館價格會很貴。
他不是第一次來尚海,但不論前世今生,94年都沒有來過,顯得有些陌生,總怕忽然竄出個歹徒出來,現在尚海治安可沒有后來那么好,時常發生惡性事件。
走在這條陌生的小道,大黃狗有點獻媚的叫聲很能平復王強在異鄉的緊張感,不遠處可以看見小街上兩排小雜貨店鋪還沒關門,各式各樣的烘烤餅干散發著帶煙味的熟香。
王強有點累,最近一直在火車上奔波,身體早就疲倦不堪,他只想快點回到旅館洗個澡睡一會。
前面,牌子上寫著友誼招待所五個大字。
王強知道自己摸回了旅館,或許太累了,他步履蹣跚地走到鐵門前,拍了拍,朝里喊道:“幫忙開下門。”
“哈寧呀?”里面傳來個女人聲音,大概意思是誰呀。
王強頭發散亂,隨手撥弄了兩下,“下午在您這開了房間的房客。”招待所到了晚上會關門,沒有大酒店那么方便。
順著鐵欄桿往里看去,走出來一個表情嚴苛的婦女。
中年婦女便拿鑰匙開門,邊用不太順溜的尚海話道:“怎么這么晚?我都要睡了。”甚至,她還橫了一眼。
王強感覺到她那一眼里包含的藐視,笑了笑,沒放在心上,真正的老尚海態度比較好,只有眼前婦女這種后來搬遷到尚海的人,才會莫名有優越感,好像除了他們其他都是鄉下人,當然,王強確實是鄉下人,只是尚海人口中的鄉下人并非指鄉下人,而是一種鄙夷的稱呼。
要了一只熱水瓶,王強提著回房。
掏出鑰匙,開門。
推門進去,里面味道不太好聞,他甚至聞到了五歲時鄉下老太婆,也是他姑且可以稱作堂奶奶的女人身上一個月沒洗發的頭油氣味,記憶中,堂奶奶油乎乎的后腦勺插著一支細花紋銀簪子,王強聞到她身上的頭油味時非常不適,哇哇大哭,堂奶奶拔下簪子嚇唬要刺他,然后把他抱著或者更像是拎著去鄉下木橋頭吹冷風。
堂奶奶根本不喜歡他,那時王強很厭惡這張老女人的面孔,他小時候常常兇兇地瞪著堂奶奶,或許,這是生命里第一個仇人。只是母親每次見到堂奶奶都很客氣地笑著,笑得很殷勤,這笑里含著母親的一份自鄙,因為家里窮,堂奶奶是自家曾經的長期債主之一。
今天,在王強背井離鄉的下榻小旅館客房里,嗅到了一種遙遠而又似曾相識的氣味,又有一股暖味的頭油味忽強忽弱刺激他的心,只是已經渾身酸乏,打著哈欠從床底下抽出腳盆,又摸出自己隨身攜帶的牙膏牙刷,跑到外面刷牙洗臉,然后打了點冷水回來,倒了點開水進去舒舒服服在身上擦拭,條件簡陋,沒辦法好好洗澡。
如果不是因為有貨物,他甚至都想住那種三個人一間的房間,畢竟價格更便宜。
洗完澡后,王強忽然想到今天賣出去不少隨身聽,自言自語道:“看看賣了多少臺。”說著,光膀子蹲下翻開蛇皮袋,把里面隨身聽一一數了起來。
“一……三……十五……二十……”
不一會時間,他已經數完,驚訝地發現一晚上賣出去十五臺隨身聽。
困勁上來了,王強爬到可能只有一米二的小床上,隨手拉熄燈。
呼,呼呼。
睡著了,很香。
……
上午。
太陽光從狹小的窗戶照射進來,投在熟睡中的王強臉上。
他感覺暖洋洋,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然后慢悠悠睜開眼睛,掙扎地伸手拿起枕邊手表想看看時間。
八點三十五。
還早,再睡……八點三十五?
王強猛然從床上驚醒,有些懊惱地敲敲自己腦袋,睡過頭錯過清晨的擺攤,哎,這幾天實在太累了,一覺睡了十來個小時,算了,先下去續個房費,再吃點東西出門。
想著,他洗漱了一下,把門鎖得緊緊地,下樓跑到前臺,喊道:“大姐,在嗎?”
里面傳來婦女的聲音,“催命呀?等等。”
王強拉著靠近柜臺的椅子坐下來,伸了個懶腰,慢慢等著。
大約兩分鐘后,中年婦女從里面跑出來,看見是他,懶洋洋道:“什么事兒?”
“續住一天,交房費。”王強站起來道。
中年婦女伸手,簡單明了道:“錢。”
王強把手伸進兜里,昨晚賺的錢全在里面,數目有點多,袋口有點小,不太好拿出來,他抓緊用力一拽,叮叮當當幾聲,幾個硬幣掉在水泥地面,他握著厚厚一疊錢蹲下來撿起三個硬幣,這才靠在柜臺下面抽出一張十塊,然后把其他錢飛速塞回兜里,俗話說財不外露,他剛才是因為不小心才露了下,幸好這里只有一個老板娘,否則恐怕會惹人眼紅。
把錢遞過去,住宿的話,通鋪兩塊錢一夜,三人間五塊錢,像他單間貴點,十塊。
中年婦女驚鴻一瞥,原本嚴苛的表情瞬間融化了,布滿笑容道:“喲,沒看出來,還是位小老板呀?”
王強笑笑,沒接話茬,問道:“老板娘,附近哪有公用電話?”
“我這就有。”中年婦女從柜臺下面搬上來一臺紅色電話機,語氣比之前好了很多,“短途還是長途?”
“長途。”
“我找找鑰匙。”
中年婦女拉開抽屜,拿出一把小小的鑰匙,插進電話機鑰匙孔擰了一下,關切地說了句,“別忘記加區號。”
“謝謝。”王強提起話筒放在耳邊,輸入號碼村委號碼,現在通訊非常不方便,尤其是打到農村,只能撥打村委,然后讓村委去喊人。
嘟,嘟嘟。
響了兩三聲,電話通了,對面傳來女人聲音,“拉個?”土話,意思是誰。
王強也用土話道:“是月芬阿姨嗎?我是王保國兒子。”
“哦哦,是強子呀。”村書記納悶道:“你在哪呢?怎么還打電話到村里?”
“我在尚海,您能幫我去喊一下我媽嗎?”
“行,你二十分鐘后再打來。”
“好的,謝謝。”
掛了電話。
中年婦女急急忙忙湊到顯示器上一看,“一分鐘,一塊錢。”
掏了一枚硬幣給她。
“爽氣,上回有個鄉下人在我這打長途,打了兩分鐘,我和他要兩塊錢,他還和我斤斤計較,哼。”中年婦女不太滿意,隨即笑道:“還是你這樣的老板爽快,我呀,下次再也不給那些鄉下人打電話了,煩死人。”
王強笑著和她聊了幾句,中年婦女沒有半點不耐煩,仿佛和昨晚換了一個人似的。
期間,有兩個客人退房。
中年婦女對他們板著臉,收了鑰匙不耐煩給兩人指了指路,又回過頭笑容滿面道:“小老板,你做啥的?有對象沒?”
王強受不了她那股勢利眼,裝模作樣看看手表,“做做小生意,時間差不多了,電話拿我打下。”
“好好。”中年婦女又把電話拿了上來,主動開鎖。
再次提起話筒撥打村委電話。
這次響了五六聲才接通,對面傳來母親熟悉的聲音,“強子?”
“噯,媽。”聽到她聲音,王強心中莫名一暖。
母親埋汰道:“怎么好幾天才打電話來?我都擔心死了。”
他趕緊解釋道:“前兩天在火車上,昨天回到尚海,今天才抽出空,您在家還好嗎?”
“好,挺好。”母親聲音里帶著股高興勁,“你叫陸偉來幫忙了?沒接觸不知道,挺厚實一伙子,天天大清早準時五點過來幫我起籠子,還幫我推到鎮上,還有君君那姑娘,我都想收她當寄女兒,嘴巴別提多甜了。”
從母親嘴里得知陸偉不僅沒有失信,反而還幫著把魚送到鎮上,王強挺高興,覺得自己沒有看走眼,隨口和母親聊了幾句家常,倒也沒嫌棄電話費貴。
聊了小一會,母親忽然來了句,“對了,這兩天要報名了,你什么時候回來?”
這么早報名?
王強愣了一下,隨即仔細想了下,家里那邊高中似乎都是開學前十天半個月報名,因為接下來要軍訓,說起軍訓,他還想起一個趣事,1990年還是什么時候他不太記得了,好像清華還是北大是五年制,其中要軍訓一年,幸好他上的大學沒有這么苛刻,所以軍訓一年是種什么樣的體驗他也不知道。
“可能再過十幾天吧。”
“那學費……”
“你要不先向人借一下,實在不行付點利息,等我回來還。”王強道。
母親遲疑道:“這樣行嗎?咱們錢也不多。”
王強瞅了瞅盯著自己臉上看的中年婦女,轉過身壓低聲音,小聲道:“媽,別擔心錢的是,這幾天我在外面已經賺了一千六。”
其實這一千六是昨晚賺的,并不是這幾天,只是他怕嚇著母親,故意說幾天,昨晚賣出去三十一條牛仔褲和十五臺隨身聽,牛仔褲一條約能賺十八九塊,隨身聽每臺賺七十,差不多賺了一千六。
即便這樣,母親還是嚇了一跳,“一千六?”
嗯了一聲,王強道:“你先借錢報名,就說再過十幾天還,等我回來啊。”
“好好。”
又聊了幾句,在母親催促聲中掛了電話。
這回打了個七分鐘,王強都沒要中年婦女說,直接從兜里掏出七塊錢丟了過去。
中年婦女臉笑得和菊花似得。
“老板娘,這邊哪有早飯吃?”王強詢問道。
中年婦女主動道:“我這煮了點粥,要不一起吃點?”她趕忙補充了一句,“不收你錢,添副碗筷。”剛才雖然王強聲音壓得低,還用的土話,可她還是聽懂了,暗暗咋舌,乖乖,幾天賺一千六?這小伙子厲害啊,她不由想和王強套套近乎,問問做什么生意這么能賺錢。
聽到能節省開支王強也沒客氣,現在能省一點是一點,畢竟半個月賺一萬塊的重擔在肩膀上,他微笑道:“好,那就多謝了。”
“不用謝,當自己家。”中年婦女歡天喜地朝里面喊了句,“老朱,多盛碗粥。”
里面傳來個男人聲音,“干嘛呀?”
中年婦女插著腰喊道:“讓你盛就盛,話多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