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總是讓人感嘆變幻無常。以平滅安撫西南夷之功官拜中郎將,進而平地封侯列于朝堂的司馬相如,如今不僅文章詞賦雅名播于天下,更是以自身的從政才干得到皇帝陛下的重用,從而成為深受器重的天子近臣。
雖然昔日的白衣瀟灑換成了朱紫冠帶,賓客盈門,往來者盡皆富貴,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更加貴重起來。但在這個如蜀郡的青山一般磊落的男子心中,他對于這一切繁華只是視為行走于這世間施展胸中抱負不得不去進行的迎合而已。
每當想起,他心中最懷念的,是那些落魄歲月中每當游學歸來,雖然行囊空空,但無論是秋風還是春雨,也無論是冬雪還是嚴寒,迎接他的總是那座簡陋酒坊中一盞早已溫好的薄酒。還有……當壚人似月,素腕凝如霜的那個女子。
無數次的落魄滋味難與人言。后來他很多次曾經想過,如果沒有心甘情愿拋卻富家小姐身份的文君陪伴他度過那些歲月,也許他早已經如同那無數顆失落在草澤間的明珠一樣,隨著封塵的掩埋而逐漸的腐爛枯萎,再也不可能有萬丈光芒的這一天。
一個人的生命中,能夠遇到一個這樣的紅顏就足夠了。司馬相如卻更加幸運,因為當他蹉跎半生后,終于如同奇跡般的迎來了命運的重大轉折。
那年城西半夏,棠梨樹下落英繽紛,有白衣男子彈素箏,有紅袖女子輕舞添得幾束芬芳,列座者皆才俊知己……那個當時弱冠的少年,他司馬長卿從未想到,在幾杯淡酒之間輕描淡寫結下的情誼,會成為改變他命運的巨大助力。
有些恩情,無需多言,記在心中,當以生命相報!華夏民族“士”之風骨,從古至今,也許這正是最可貴的部分。
自從初春的時候,大漢最精銳的騎兵兵發長安,開始分別在西域和草原兩線作戰以來,包括司馬相如在內的所有朝廷重臣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密切關注著前線的戰事變化,可以說,到今天為止,所有的戰事推進和情勢發展,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人還站出來,以某種理由企圖阻擋元召近期回到長安,這背后到底有什么目的,就已經很值得警惕了。
司馬相如毫不猶豫的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后,不動聲色的退回到自己的位置。雖然并沒有去看另外幾個人的臉色,但他低垂的眼眸中,卻能感受到每一個人的態度。
“陛下,臣以為,司馬大夫所說的有些片面了。國家之事,莫重于征伐!臣雖然一介文吏出身,并沒有領兵打過仗,但也知道,戰場上的形勢是時刻都在變化的。既然匈奴人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正應該乘勢一鼓作氣蕩平之,以徹底消滅這心腹大患,為漢朝與匈奴的戰爭,創下一個圓滿的結局。越是這樣的時候,反而越是疏忽不得……所以微臣非常贊同嚴大人的意見,元侯還是留在草原上坐鎮,直到取得最后的勝利為止,這是最穩妥的。”
以一個普通的嶺南小吏身份因為機緣巧合,意外得到天子賞識的朱買臣,今年已經四十多歲年紀,可謂是發跡較晚的了。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他自從身份陡貴之后,在行事方面顯得有些偏激。用褒獎的話說就是勇于任事,而換另一種說法的話,那就是善于攬權了!
在這樣的場合,朱買臣自然不會甘于人后,這一番話說的冠冕堂皇,聽上去確實是真誠謀國的言論。司馬相如心中一突,暗道果然!早些時候他通過某種渠道得到有人欲在長安興風作浪的消息時,還有些不太相信。他想不出什么人會選擇在這樣的時刻,想要暗中達到自己的目的。不過在此時此刻,寥寥幾句看似溫和的言語中,他卻感受到了其中刀光劍影的寒意!
然而,皇帝劉徹臉上的表情似乎仍然沒有什么變化。他伸出手掌,開玩笑似得曲起了兩個手指,又指了指司馬相如。然后對一直在旁邊保持微笑安靜傾聽的寵臣董晏努了努嘴角。
“呵呵!二比一哦……這么一件小事,朕最信任的臣子們都有分歧,就更不用說外面的朝中大臣們了。竟然如此,那么董晏你來說,朕想要詔元召回長安的這道旨意,到底寫還是不寫呢?”
嚴助、司馬相如、朱買臣雖然聽皇帝的語氣中并沒有任何褒貶的成分,不過還是連忙一起躬身俯首,口中連稱惶恐。既然是做皇帝身邊的臣子,察言觀色的本事是必須不可缺少。伴君如伴虎這句話可不是隨便說說的,上一刻也許還笑談無忌,誰知道下面會不會翻臉無情呢?所以還是要時刻表現出一切所做所說都是為君王忠心的態度為妙。
董晏收起笑容,這位標準的美男子在朝堂上還并沒有什么官職,不過沒有人敢于輕視他。只看皇帝對他的隨意態度,就已經知道這個人在皇帝心中的信任程度,比起其他三人還要高上幾分。
“陛下啊,這樣的朝廷大事,豈是董晏一介后進之人所能夠插嘴的呢?您這樣問我,可是難為煞人呢!陛下的心中是怎么想的,自然就是怎么做來最好……做臣子的,一切唯聽圣裁就是。呵呵!”
嚴助嘴角抽搐了一下,臉上雖然沒有絲毫表示,心中已經大罵“馬屁精”!看來這個家伙目前為止還并沒有決定在這其中出力。不過沒有關系,到時候自然會有人逼他就范,由不得他不投入到統一陣線中來。
皇帝劉徹哈哈大笑,站起身來,不再就這件事而糾結,也許他剛才的幾句探尋,自然有其另外的目的,此非臣子所知。
“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長卿草詔,派人飛馬去草原,令太子和元召立刻啟程回轉長安……你們啊,在這里喋喋不休的說了這些理由,卻不知道,朕的長公主已經不知道在朕的耳朵邊幽怨過多少次了。元卿大婚之后就奔赴沙場至今未歸,朕如果還不體恤,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皇帝既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來,身為臣子的還能說什么呢?雖然知道這個理由只是托詞,不過他既然決定了的事,卻沒有人會不識趣地再去多說什么。當下各自把心思深藏,君臣隨意地說笑幾句,旨意發出之后,各自退去不提。
司馬相如在宮門外上馬,路過朱雀門右側不遠處的司隸校尉衙門口時,放慢了馬蹄,正巧看到有人帶大批隨從外出歸來,他不動聲色與在馬上回頭的司隸校尉主官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并不停留,直接打馬而行,回府去了。
名叫終軍的馬上之人,一身錦繡緊身束帶,正是英姿勃發的年紀。那年曾經說過“愿請長纓,以縛蒼龍”的弱冠少年,如今已經成長為威震長安的司隸校尉,其職權之重,令人凜然而視。
司隸校尉,這個當今天子在數年之前新設立的職位,負責糾察都城官民人等一切不法之事,職位雖然并不高,但權力非常顯赫。他們不屬于任何朝廷有司所管轄,直接負責的人就是皇帝本人。僅憑這一點,就可知其厲害之處。
不久之后,暮色蒼茫中,換了一身便裝的終軍單人匹馬,來到至交好友司馬府上。他們兩人可謂通家之好,輕車熟路并不需要下人引領,穿過幾處亭閣,在后院的燈火闌珊之處,溫和笑著的男子靜立飛檐之下早已經等候多時了。
終軍跟著司馬相如走進廳堂時,一桌酒席早準備齊整相待。雖然早已經知道好友特別相邀必定有事,但當他看到坐在一張幾案后正在教司馬明珠寫字的那個青袍書生轉過身來時,他心中還是感到有些驚愕和突兀。
“主父先生……不知道先生到此,終軍多有怠慢,當面恕罪!”
不管是終軍還是司馬相如,他們心中都很明白,眼前這個兩鬢染霜普通書生模樣的人,與元召的關系極為特殊。在某種程度上,元召是把他當做半師半友對待的。因此他雖然無官無職,但在所有知道兩人關系的人心中,沒有人敢輕視半分。
“呵呵!無需多禮。既然都是自家人,一些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來吧,青郊外的特釀美酒,老夫早已經垂涎欲滴了。”
司馬相如連忙讓座。三個人坐下后,卸去紅妝一身樸素居家衣裙的卓文君推門進來,親自幫著斟酒布菜。不管是主父偃還是終軍,他們與司馬夫婦都已經認識很久了,彼此之間并不需要拘禮于小節。
笑談幾句之后,司馬相如使了個眼色,文君會意,把跟在旁邊湊熱鬧的明珠兒哄到一邊,卻并不離去,略微知道一點消息的她,心中其實也非常擔心。
“終軍賢弟,實不相瞞,今天讓你過來,是因為有事需要你的幫忙。望萬勿推辭!”
“長卿兄說的哪里話來!但有所命,無不聽從。”
“好!既然如此,我們就一起聽主父先生詳細分析事件的始末吧……。”
世間男兒肝膽相照,本就無需顧慮太多,出手無悔,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