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千年以來,世間稱王稱霸者,不可計數。而隨著時光流逝,大多皆身死名滅,化為塵土,最終歸于虛無。
而被人稱為楷模者,也不過三代圣王,堯舜禹湯,寥寥數人而已。自春秋戰國以來的許多君王,都把這幾位稱為至圣至賢,頂禮膜拜,尊崇虛榮,不可勝計。
漢初以來的幾位皇帝,為了標榜自己的賢德,也是把這幾位圣王事跡列為必修課,把他們捧上神壇,大力宣揚贊美之。
然而,在大漢王朝的第五位皇帝劉徹眼中,三代圣王們離得太遙遠了,遙遠的有些面目模糊不清。他不需要朝拜這些遠古的泥雕木像,他心中狂熱的崇拜者,從很小的時候就只有唯一的一個。那就是大秦皇帝秦王政!
毋庸置疑,如同戰場上的武將都崇拜橫絕八荒的西楚霸王一樣,自秦朝之后的君王,也無不向往建立如同秦始皇帝那樣千古一帝的偉業。
漢承秦制,得到了很大的便利。百余年來的發展,更是進一步完善了大秦王朝建立的各項制度。劉徹有時候會想,如果秦朝沒有滅亡,按照始皇帝留下的規模繼續發展到今天的話,到底會是一個怎樣的局面呢?他曾經設想過很多種可能,但每一次都沒有一個肯定的答案。
以秦始皇帝為偶像的劉徹,一直相信自己是具有天命之人。就算是被太醫院明確告知他所患的宿疾已經很難治愈,他也沒有放棄這最后的一絲努力。長途跋涉千里出行的最終目的,也不過是想要求得延長生命的良藥而已。
而這位他很早之前就聽吾丘壽王推薦過的東海尊者,果然沒有讓他失望。不久之前獻上的那幾顆丹藥,他服用之后馬上就感覺到了極佳的效果。以最近兩年從未有過的良好精神狀態登臨泰山之巔,就是一次最好的檢驗。
皇帝劉徹欣喜若狂之余,馬上請教東海尊者,是否有良方可以徹底的治愈他體內的隱疾而對方卻并沒有隨便亂打誑語,略微思考之后,只是態度認真的說,天子之疾,世所罕見,他自己還沒有那樣的手段。
皇帝很是失望。不過東海尊者隨即又說道,東海之大,多有神仙居處。如果去海上虔誠尋求,必定會有一縷仙緣可求。
在從前的歲月里,皇帝曾經聽說過無數次關于海上仙島的傳說。只是可惜,他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卻始終也沒有真正的尋求到絲毫的蹤跡。本來他都已經灰心失望了,但今天東海尊者的一番話,又重新激起了他心底深處對于仙道的渴望。
“海上有仙山,飄渺云海間。只待有緣者,結界抱歸元……陛下,我們既然已經走到了這里,如果空手而返,豈不終生余憾?”
正是東海尊者這最后的一句話,讓皇帝劉徹最終下定決心,來瑯琊郡海邊碰碰運氣。只不過,如若他能夠提前預知這趟行程的最后會遭遇什么的話,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要堅持呢!
自從泰山上下來,一直到東海瑯琊郡,這中間走走停停總共五六天的行程,跟隨的朝廷官員們很少有機會能夠見到皇帝。這本來有些怪異,但卻沒有人敢于提出疑問。因為現在主管整個出巡隊伍一切事宜的倪寬,已經明確的傳達皇帝口諭,陛下安心靜養,無大事不得驚擾。
現在誰都知道,皇帝身邊權力最大的就是這位左內史大人倪寬和侍御史吾丘壽王。如果再加上與他們關系密切的那位東海君,可謂是權勢滔天,沒有人會在這個檔口上招惹他們。
車馬沿著大道行進。煙塵滾滾,遮蔽天日。沿途警避,皇帝儀仗還是如同離開長安時一樣威武莊嚴。大漢龍旗被秋風拂動,艱難跋涉在旗角下的太史令司馬遷抬頭看了一眼灰色的蒼穹。獵獵風塵浸染了他的面容,身上戴著的鐐銬磨破了他的手腳,已經結了厚厚的一層痂。
這位戴著枷鎖行走的年輕史官,短短數日之間,卻好像已經蒼老了十歲。他此刻心情異常沉重,望著漫漫前路,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有些艱難。
難的不是腳下行走的路,而是手中記敘的筆!
司馬遷并不知道出巡結束之后,自己會有怎樣的結局,更不知道將來會經受怎樣的劫數。但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自古艱難唯一死,留取史筆照汗青!不過如此罷了。
中途休息時,司馬遷坐在路邊大石上,研開筆墨,平息下心中的情緒,盡量不使手掌顫抖。然后,開始工工整整的書寫平鋪在膝蓋間的史冊簿子。
“那家伙又在寫什么?”
“管他寫什么呢!一個小小的太史令,成不了什么氣候。”
“切不可大意!此人倔強得很,又不識時務,不知變通……如果任由其胡亂編篡史書,恐怕將來對我們大大的不利啊!”
倪寬冷冷的看著不遠處正在認真作書的司馬遷,他的語氣中有些憂慮。如果有可能,他很想找機會除掉這個礙事的家伙。而吾丘壽王卻好像有些不以為意,他往那邊瞟了一眼,然后隨手彈去一只落在袖子上的飛蟲,輕蔑的說道。
“不過是一只小爬蟲而已。如果敢擋住我們的路,就讓它跌落懸崖,粉身碎骨!哼!”
倪寬卻皺了皺眉頭。他感覺到身為盟友的吾丘壽王最近有些過于膨脹了,對所有的潛在危險都不放在眼里,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司馬遷自然不值一提。可是他身為太史令的身份,卻是有些麻煩。自古以來,史官是殺不得的。就算是陛下被他觸怒,為了顧忌后世的名聲,也只是以鐵鎖加身,讓他吃些苦頭而已。”
“呵呵!左內史大人如果這樣想,就過于謹慎了。要想他死還不容易從前的史官們因為意外事故而身亡的難道還在少數嗎?多他一個司馬遷又何妨!”
吾丘壽王眼中殺機畢露。他說的其實一點兒都沒錯,但現在的形勢下,要想不動聲色地除掉這個并沒有什么權力的太史令,簡直是易如反掌。
倪寬略微猶豫,終于還是搖了搖頭。他終究是儒學出身的人,現在還做不到嗜殺如命的地步。當然,如果等到他執掌朝堂,司馬遷會成為障礙的話,他也絕不會心慈手軟。殺人要殺的有價值,一向是左內史大人的信條。
“先不必動他。不過,可以派人去收了他的筆墨和史冊簿子,看他還拿什么來書寫!呵呵!”
“這樣也好。還是左內史大人想的周到。我會派人嚴密看守,不會讓他有再得到這些東西的機會。就讓他一路跟著看熱鬧吧……哈哈哈!”
身兼羽林軍統領的吾丘壽王得意大笑著,伸手招過幾名心腹,低聲耳語幾句。這幾人奉命而去,不久之后,便捧著從那個可憐的太史令身上搜搶過來的所有東西回來了。倪寬和吾丘壽王接過來隨便翻了幾頁,果然不出所料,上面記載的有許多對他們不利的話語。兩個人互相對視一眼,都有些惱怒。
“這廝竟敢如此!如果不是怕陛下怪罪,非讓他再吃些苦頭不可。”
“不必著急,再等等吧。到時候刀劍壓在脖子上……看他還有沒有那么硬的骨氣!”
吾丘壽王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個朝這邊怒目而視的人。骨頭硬是沒有用的,再硬還能硬得過銳利的刀鋒嗎?他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不怕死的人。所謂不怕死,是料定了自己不會死而已。
受到粗暴對待的司馬遷,被強行搶走了身上所有的筆墨紙硯。他從地上爬起來,拂去身上的塵土,努力讓自己站得筆直。然后繼續昂首行走,不落后隊伍一步。鐵鏈可以禁錮他的自由,強權可以搶走他書寫的工具。但,他還有眼睛,有耳朵,有牢牢記住一切的心。他要憑著超出常人的毅力,走完這全部的行程。他要親眼看一看,這些奸邪之人會有怎樣的下場!
“陛下!你可知道,現在你的周圍已經都被奸佞包圍……如果有不可言說之事發生,又當如何啊!”
在這一刻,熟讀史書的司馬遷,不知道為什么,在心頭竟然會涌現出那位偉大的大秦皇帝最后一次出巡的遭遇。
始皇帝三十七年,出巡天下。那一次的行進路線,竟然與這次十分相似。而且最后一站,也是到泰山封禪之后,東行至海,后北至瑯琊……然后就得了疾病,在往回走的路上,病發平原,暴死沙丘!
一陣秋風吹過,帶著海的滋味,令人遍體生涼。也是相同的時候啊!司馬遷心頭掠過莫名的慌恐,他不禁毛發悚然,抬頭四顧,隱約聽到遠處驚濤拍岸,恍若雷鳴。原來不知不覺間,東海瑯琊郡,已經就在幾十里之外了。
“但愿,是我多想吧!”
太史令的喃喃低語,無人聽見。大隊人民越往前走,海濤的聲音越發清晰起來。當終于看見碧波遼闊海天一色開始出現在視野中的時候,策馬御駕之旁的東海君田無疆,臉上露出了詭密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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