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長安未央宮,雖然天雪近暮,宮殿內卻并沒有顯得黑暗。幾十盞琉璃燈安靜地燃燒,光線均勻的照亮了每一個角落。努力穩定下情緒,開始向皇帝稟報的東方朔,不知道是出于幻覺,還是他自己心里的原因,這位以智慧著稱的朝廷重臣,發現皇帝的神色似乎十分不正常。
尚書臺早些時候收到的消息,非常籠統。包括大瘟疫對漢軍造成的損失,漢軍大營遭到波斯殘余勢力攻擊的情況,以及漢軍隨后展開的行動,整個西方大陸現在的狀況……等等這些。
長安與波斯相隔萬里,再加上中間的轉折,現在他們看到的這些,也許早已經發生過去很久了。但在此時講述起來時,卻好像有一些波瀾壯闊的畫面,就發生在眼前。令人心潮澎湃,感同身受。
整座宮殿里顯得很安靜。除了皇帝的一些侍從外,并沒有其他的朝臣在場。外面的雪已經很深的一層,有一些凝重的氣氛,顯得格外壓抑。
“陛下,這些就是最新的戰報了。沒有想到,將士們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會突然遭受這么嚴重的損失……不過,陛下也不必憂心……最終我們還是取得了完全的勝利。”
東方朔盡量說的婉轉一些。這并不是他想替身為西征軍統帥的元召分解,也不是想掩飾什么。所有的戰爭都充滿了不確定性,沒有一個將軍能夠做到盡善盡美的勝利。除非他是神。
皇帝坐在燈光背影里,柔和的光線籠罩著他的身體,看上去有些模糊。而他的臉色,也越發晦澀不清起來。
宮殿內一陣沉默。皇帝不說話,沒有人會輕易的發出響動。親近侍從們忐忑不安的偷偷觀望,皇帝陛下的情緒異常,他們是最先察覺的。雖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自兩個時辰前開始,所有人都變得更加小心。
在宮殿的飛檐下,有人無聲的嘆了口氣。白衣的身影映照著雪光,玄刀隱沒光芒。名叫樸永烈的高麗青年抬頭看著灰沉沉的天空,腦海中莫名浮現出那一騎紅妝飛出長安城的情景。
“不知道她有沒有找到師父……現在又如何?”
雪花一片一片的落滿眼前的朱玉欄桿。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神游萬里的樸永烈,終于聽到皇帝陛下開始說話。他收斂了心神,側身認真聽著。皇帝的語氣有些低沉,似乎在努力的壓抑著什么。
“尚書令大人不必再多說了。朕雖然不習兵事,卻也知道戰爭的殘酷。當初……唉!朕現在想起來,卻是有些后悔答應西征的計劃了。那么多的大好男兒,葬身在異國他鄉,朕心里……。”
“陛下不要這么說。所有人的犧牲都是有價值的。他們都是為了大漢王朝的長治久安和華夏民族的輝煌未來,而作出重大貢獻的勇士。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每一個犧牲將士的名字,都會彪炳青史,永遠被人銘記的……這份榮耀,將勝過所有的功勛。”
東方朔跪坐在對面,他低頭拱手,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公允的評價。聽到皇帝只是低低的“嗯”了一聲,他隨之又接著說下去。
“自從波斯大軍入西域,侵犯大漢疆域以來,兩國大小數十戰,我朝雖然取得了絕對的勝利,漢軍卻也付出了比以往戰爭都要更加沉重的代價……有司初步統計,共有數萬將士傷亡。而這其中就包括西域都護府將軍李敢、平陵侯蘇建以及其他將軍以上十余人。這樣的犧牲,是從先皇武帝奉行勵精圖治、開疆擴土政策以來,所從來沒有過的。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這些將士都應該得到該有的榮譽和追封。因此,微臣職責所在,已經初步制定了一個國家撫恤標準。請陛下過目后,再行定奪。”
說完之后的東方朔,雙手恭敬地把一份連夜寫成的奏章放到皇帝面前。這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忠誠和勇烈。他們是國家的脊梁,民族的驕傲。
皇帝并沒有去翻開來看。他輕輕揮了揮手,有人捧走了這份奏章。似乎在案頭多放一會兒,就會把他的內心燒灼成灰。
“所有殉國英烈,如何追封褒獎,你們去商量著辦吧……朕皆準。”
東方朔忙俯首承命。皇帝既然已經做出這樣的態度,有司官員當然要按照最高的標準來制定。東方朔想了想,又抬起頭來輕聲說道。
“其他的人都好說。而鎮北侯李廣老將軍一生為將,戎馬征戰。他的三個兒子,只剩下李敢一個人,其他二子都在前些年先后戰死在匈奴戰場上。而這次,李敢又不幸死在與波斯大軍作戰中……可謂是滿門忠烈了。陛下,對于李氏家族,臣等認為理應特殊對待。”
“準。朕聽說,李家有少年孤才李陵,已經拜將西征。且作戰勇敢,屢立功勛。既然如此,就把李氏該得的榮耀,都加在他身上吧。”
“微臣遵旨。陛下,除了鎮北侯之外,還有平陵侯蘇建在波斯王城外壯烈殉國。有司和微臣議定,擬在其諸子中擇其賢者,承襲平陵侯爵位,以慰忠魂……而考察諸子,唯有其少子蘇武為可造之材也……。”
皇帝低沉的咳嗽了幾聲。不遠處的太監連忙過來伺候。皇帝皺了皺眉頭,以目示意他們把端過來的水和手巾放到一邊,不要打擾到尚書令大人的奏事。
東方朔雖然沒有抬頭,但他眼角的余光卻微不可查的一瞥收回,心中不禁跳了一下。然后他若無其事的又把其他幾個需要特殊嘉獎撫恤的人說完。在聽到皇帝的明確答復之后,稍等片刻,見沒有別的吩咐,他站起身來,拜別出宮。
踏出宮殿的門口,東方朔沒有走回廊的通道,而是直接走下一節一節的臺階兒,然后穿越廣場,滿腹心事地冒雪而行。宮殿重重,飛雪撲面。身后留下的腳印,顯得是那么孤獨而沉重。
剛才他雖然沒有聲張,卻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皇帝劇烈的咳嗽中,帶著鮮紅的顏色
。就算是他很好地掩飾住,卻也沒有逃過這位智者銳利的目光。
從皇帝這里,東方朔沒有得到他最想知道的事。即便他明察秋毫,卻也不敢妄加猜測皇帝的內心。更不敢去想皇帝陛下究竟想要隱瞞什么。因此,當他走出未央宮的時候,心中的慌恐不安,就如同這場紛紛揚揚的雪一樣,凌亂而沉重。
皇帝心中的驚濤駭浪,在許多事還沒有明了之前,天下沒有一個人知道。他雖然自小喜文厭武,心性純善,卻有一顆善于忍耐的內心。而且,在某些時候會變得執著而堅韌。
透過宮殿門口飄揚的雪花,看著在千盞宮燈光影里逐漸走遠的身影。皇帝劉琚慢慢的攤開手掌,那一縷紅色刺得眼睛生疼,想要流淚,卻又終于忍住。
他現在已經不是當初只認真研讀圣賢書的太子了,也不是那個跟在某人后面的少年。他是大漢帝國的皇帝,天下臣民的精神力量所在。而且,被他一直認為會指引他渡過整個皇帝生涯的那個人,他……也許已經不在這個世間了!
終于想明白這一點時,皇帝的心中如同刀割般疼痛。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當初離開長安時的執手分別,竟會成為他記憶中最后的畫面。自從當年密林相救,就被他認為無所不能的那個巨大身影,會在他們風雨同舟彼此相伴二十年后,突然消失,再也不能得見!
然而,就算他一千一萬分的不相信。就在此時,卻也不得不開始動搖自己之前的執著。因為,就在兩個時辰之前,皇帝收到了一封絕密的急件。上面所說的事,令他不得不信。
如果說,整個天下的人,皇帝都可以選擇不信的話。那么,他親手賦予特權的這個人的親筆信件,他沒有辦法去懷疑。
因為,這個人是衛青。從小把他扛在肩頭,保護著他成長的親舅舅。
實際上,自玉門關而來的信使,并不是東方朔眼中認為的普通軍中廝殺漢。他是大將軍衛青的心腹,絕對信任的人。這位信使去尚書臺稟報完軍情之后,很快便經由秘密渠道見到了皇帝陛下。然后,把衛青親筆信件當面交付給了皇帝。
“西方大陸事態嚴重……元召身受重傷,生死未知……二王乘勢而起,欲割據作亂……陛下在長安,宜早做安排!”
所有天下人還不知道的實際情況,就握在皇帝手中。剛才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有告訴東方朔。這并不是說他信不過他的大臣們,而是在心中的決定還沒有正式部署完之前,他不想節外生枝,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信件上的字染了斑斑血跡,看上去更加觸目驚心。皇帝又呆呆的坐了一會兒,他終于做出了最后的決定。
“元哥兒……不管你還有沒有活在這個世上,我欠你的,總歸是要想辦法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