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死?”蕭皇帝看著他的臉色,覺得有些不妥。
“如果他這么容易死,當年我就已經殺了他。”陰三說道。
玄陰老祖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真的昏迷,還是已經醒來而不敢睜眼。
陰三也不在意,繼續說道:“這次的事情就算給他一個教訓,希望他能明白。”
蕭皇帝微笑說道:“應該會的,因為他不想死,就像我也不想死。”
陰三說道:“青山真正的敵人里現在就你們三個還活著,應該知足。”
蕭皇帝看著他的側臉,認真說道:“我不想一輩子在龜殼里活下去。”
陰三說道:“我會盡快解決這些問題。”
蕭皇帝問道:“那井九呢?他會不會死?”
陰三說道:“我看不出來他這次還有活下去的道理。”
蕭皇帝松了一口氣,說道:“死了好,死了好,你們這對師兄弟如果都活著,那別人還怎么活?”
陰三看了他一眼,說道:“霧島那位與桶里那位忌憚倒也罷了,你與我相識交好多年,難道還擔心我賣了你?”
“不是賣不賣的問題,二位真人法力通天,算力無邊,斗來斗去經常打個平手,旁的人卻因此死的太多。”
蕭皇帝笑著說道:“我想中州派對這一點應該很有感觸。”
鎮魔獄之變,起始于陰三想要弄死井九,于是往里面送了一封信。
而且他與井九都想讓冥皇得到解脫。
結果最后的結局卻是鎮魔獄變成了廢墟。
蒼龍死了。
這次果成寺之變同樣如此,麒麟被陰了一道,受傷最重的還是中州派。
“像麒麟這種空有神通,卻沒有腦子的蠢物,不可能殺死井九,而它在這個局里的位置實在是太好了。”
陰三轉身向屋外走去。
蕭皇帝跟在身后,問道:“好到不動它一下都覺得可惜?”
陰三說道:“是啊。”
蕭皇帝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有些感慨。
不管彼此廝殺的如此慘烈,如果遇著外力,卻自然向外而去。
他們并沒有故意配合,只是千年來形成的默契,甚至是一種本能。
像這樣一對師兄弟,誰不害怕呢?
陰三走到屋外,看了眼滿是格子的、仿佛灰暗天空的龜殼屋頂,走到池塘畔坐下,捧起里面的凈水潑灑在臉上。
先前蕭皇帝的擔心,其實在數百年前的修行界里是常識。
在現在修道界的印象里,景陽真人常年閉關,很少出山,但老一輩的人知道他至少參與過幾件大事。
在那幾件大事里,他與太平真人這對師兄弟,讓很多人苦不堪言,比如被滅掉總壇的玄陰宗,比如青山里那些被關進劍獄、死在隱峰里的師長與同門。
在蕭皇帝看來,這對師兄弟重回世間,修道界不知又要掀起多少風雨,就像鎮魔獄和今次果成寺一樣。
陰三當然要殺井九,只是世間萬事萬物都有排序。
井九不是景陽,也是青山里的一份子,而青山是他的。
陰三看著水面那張依然年輕的臉,聞著身體里散發出來的淡淡的腐味,沉默了很長時間。
為何井九沒有遇到自己的問題,難道他那樣做才是對的?
不,如果真的那么做,那我又會是誰呢?
井九與陰三極擅長謀斷,趙臘月與柳十歲不知道推算謀劃的能力如何,但在做決斷方面也并不比他們弱。
判斷出陰三應該是被那位傳說中的遁劍者接走,冒著生命危險追殺了三天三夜時間的他們,毫不猶豫離開了大澤畔的小鎮,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果成寺。
他們要帶回最新的情況,更重要的是他們擔心井九現在到底如何了。
靜園已經變成廢墟,無法再住人,井九被安排進了白山禪室。
講經堂長老出關,帶領三百名僧人布下華嚴大陣,就算老祖與麒麟重返,也無法進來。
渡海僧盤膝坐在角落里,身上捆著沉海鐵所鑄的重鏈,無法動彈分毫,閉著眼睛,神情很是平靜。
神皇閉著眼睛站在佛像前,不知道是在參佛,還是在調息。
為了鎮壓住井九體內的傷勢,他消耗了很多真元,應該有些疲憊。
井九躺在榻上,臉色蒼白如紙,雙眼緊閉,睫毛不眨,很長時間才會有一次緩慢的呼吸。
他的右臂嚴重變形,就像一把被巨力扭曲的劍,看著很是凄慘。
他的左手依然緊握,指間散發出淡淡的光毫以及比春風更美的新鮮氣息。
在他的左手下方,墊著一張講經堂長老用心血抄的經文,如此才能稍微減緩一下仙氣流散的速度。
當時渡海僧用般若天下掌偷襲,井九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試著用自己的劍鋒,看看能不能斬開天地。
誰知道在那個時候,仙箓里的那道仙識忽然發難。
兩相夾擊之下,他終于受到了無法挽回的重傷。
白貓躲在榻尾,時不時伸出前爪,輕輕扒一扒井九的腳,想要讓他醒過來,顯得極度不安。
趙臘月與柳十歲走進禪室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的畫面。
走到榻前,趙臘月看著井九問道:“怎么回事?”
神皇站在佛像前,沒有說話。
白貓偷偷趴下,不敢引起她的注意,知道她這時候看似平靜,其實情緒非常糟糕。
講經堂長老把三天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接著望向盤膝坐在門檻處的渡海僧,情緒復雜說道:“沒有人知道渡海師侄為何要這樣做,他始終一言不發。”
趙臘月轉身走到渡海僧身前,右手落在他的肩頭,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緊接著,擦的一聲響起。
弗思劍從她的掌心里生出,刺穿渡海僧的肩頭,割開人體內感知最敏銳的三知經,然后劍尖從他腰間探出。
這一劍,會給渡海僧帶去最極致的痛苦。
看著這幕畫面,果成寺的僧人有些不忍,尤其是那些律堂弟子大部分都是渡海僧的徒子徒孫,更是憤怒。
一位律堂高僧強行壓抑下怒氣說道:“渡海師兄用了舍身法,最多還能再活七天,趙峰主何必如此。”
趙臘月理都不理這些僧人,只是靜靜看著渡海僧的臉,弗思劍在他的身體里緩緩穿行。
渡海僧眉頭微顫,緩緩睜開眼睛,望向她。
趙臘月收劍而回。
渡海僧眼里的痛苦意味漸漸轉為平靜,仿佛已然得到真正的解脫。
“我們不知道麒麟會來,我們只知道麒麟可能會來,這是一個變數,并不重要。”
他看趙臘月平靜說道:“玄陰老祖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帶出他身邊的所有強者,但我知道自己的任務是等。”
趙臘月說道:“等到他身邊無人?”
“是的,而且那個時候離仙箓最終煉化的時刻越近越好,因為那一刻他會最弱。”
渡海僧微笑說道:“其實你應該替井九感到驕傲,這個局牽扯進來如此多的大人物,麒麟、老祖、神皇陛下還有柳詞真人,真正的目標卻始終是他。”
趙臘月的聲音毫無情緒波動,說道:“你確定你成功了?”
渡海僧說道:“我用般若天下掌斷了他一枝道樹,神魂凝滯,他再無法煉化仙箓,最終會被反噬而死,這是真人定下的方案,怎會失敗?”
趙臘月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為什么?”
她問的不是一件事,而是所有。
從數百年前到現在,從果成寺到青山,太平真人與景陽之間的所有事。
“這個問題大概只有我能回答。”
神皇在佛像前轉過身來,揮袖示意所有僧人都退出去。
果成寺的僧人們看著渡海僧,有些不忍,但沒有辦法,只能退下。
白山禪室只留下了神皇、趙臘月與柳十歲、渡海僧還有一只貓。
趙臘月知道井九很信任神皇,把后續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并且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太平真人應該是得到另外一名遁劍者的幫助。
“終究還是讓他逃走了。”
神皇走到禪室外的石階上,看著臨時安排在塔林里的那座小石塔,淡然說道:“其實所有的故事,都源自于他的貪婪,天下太平,哪有這么容易?”
這個故事的開端在八百年前。
青山宗道緣真人飛升之際,被南趨偷襲,飛升失敗。
因為青山劍陣的緣故,南趨避于南海霧島之中,不敢現世,這便是第一位遁劍者,也就是現在的霧島老祖。
按照井九的判斷,現在的西海劍神,便應該是霧島一脈。
道緣真人飛升失敗,道消身隕,間接導致了當時的青山掌門,也就是太平真人、景陽真人的師父也飛升失敗。
青山宗諸峰,為了爭奪掌門之位,陷入了長時間的動蕩,太平真人身為掌門首徒,被諸峰師長認為極具威脅,尋了很多理由,終于把他逐出了青山。
當然,那并不是真的逐出,就像柳十歲一樣。
那時候景陽與柳詞、元騎鯨在上德峰的日子并不好過。
多年后,誰都以為死了的太平真人忽然重現人間,帶著冥皇游歷二十載。
冥部與人間似乎要迎來真的太平。
誰曾想到,人類修行界忽然翻臉。
中州派、一茅齋、昆侖等諸派圍攻冥皇!
天降仙箓!
冥皇被關進鎮魔獄深處,直至前幾年才與蒼龍同歸于盡。
后來的這些事情不是太平真人的手筆,但怎么論,他也是替人類立下了大功。
借著這份氣勢,他當即回到青山,意圖繼承掌門之位。
青山諸峰的師長自然不干。
太平真人當時已經完全掌握青山宗的無上道法,更習得冥部的強大手段,便是在通天境里也算是有數的強者。
他的兩大弟子,柳詞與元騎鯨也是青山歷史上罕見的天才。
而且他還說服了青山四大鎮守里的尸狗與妖雞站在了自己這邊。
最重要的是,他的師弟景陽,在這一次青山內亂里展現出來了難以想象的境界與實力。
經過一番殘酷而血腥的劍斗之后,有些青山長老死了,有些長老自入隱峰,發誓不出,有些則是被關進了劍獄。
青山道統重續。
誰也不知道冥間的那段游歷,以及冥皇被鎮壓的這件事情,對太平真人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理念發生了一些極微妙而隱秘的變化。
時間又過去了一百年,雪國異變,獸潮南下,北方修行宗派被掃蕩一空,皇朝正統中斷,世間大亂,盜賊橫行。
一位天才少女離開水月庵,連殺四萬人,燒了十七家匪寨,暫時穩定了局面。
在太平真人的提議下,數家正道宗派領袖與當時皇族僅存的血脈、也就是前代神皇,在朝歌城梅園立下盟約,齊心協力先平流民之亂,又擊潰雪國怪物的大軍,終于保住了人族。
這便是一直持續至今的梅會治天下。
至此,太平真人在修道界乃至整個朝天大陸已經擁有最高的地位,與無盡的榮耀。
但他并不滿足,因為他的理念還在人族之上。
他選擇了一位前朝皇族的天才子孫,開始執行自己的計劃,這便是后來的第二位遁劍者。
天下大亂,邪道勢盛,不老林橫行于世,冥部入侵,無恩門險些覆滅,只是在景氏皇朝與諸家正道宗派的努力下,才險之又險地壓了下去。
四百年前,青山宗毀掉玄陰宗總壇,把玄陰老祖逼成第三位遁劍者。
也就是那個時候,景陽真人才發現,原來很多事情都是師兄的陰謀。
二人發生了嚴重的爭執。
其后景陽真人隱于神末峰,不問世事,卻始終盯著太平真人。
某日,太平真人忽然消失。
三百多年前,神皇假死,傳位于子,隱于果成寺里靜修。
太平真人再次出現。
原來這些年,他再次入冥部,甚至成為了冥師的指引者。
而當他回到人間后,竟是搖身一變成為了果成寺的住持。
“當年父皇在靜園里清修,我來過數次,卻怎樣都沒想到,那位住持居然就是太平真人。”
神皇看著塔林里的那座小石塔,想著三百年前的往事,微微出神。
趙臘月心想那些往事究竟隱藏著什么,太平真人究竟抱持著怎樣的理念,最后居然在青山陷入眾叛親離的局面。
她想到當年在朝歌城外的趙園里井九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不由沉默。
柳十歲則是想到那年來到菜園的年輕人,想起了那些夜晚的講經,還是難以想象對方就然是太平師祖,不解問道:“師祖是青山掌門,怎么還能來做果成寺的住持?”
渡海僧說道:“真人佛法精深,心懷眾生,乃是真正的大慈悲,為何不能任本寺住持?”
神皇沒有理他,繼續說道:“太平真人修佛,求的不是清凈,也與慈悲無關,而是想劍入命輪,明悟輪回之理。”
趙臘月心想那時候前代神皇正在果成寺里靜修,難道二者之間有什么聯系?
“他與父皇曾經是摯友,堪稱兄弟,結果卻想著奪舍,以父皇的身份重回朝歌城。”
神皇看著那座小石塔,聲音微淡說道:“好在他失敗了,被景陽仙師鎮入青山劍獄,直至后來。”
三百年前,太平真人閉死關,青山發出八百里禁令,皇朝大軍出動,震驚天下。
原來這才是真相。
趙臘月與柳十歲沉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