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子回到了白城后方的那座小廟里,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刀圣渾厚而再次有缺的聲音響起:“辛苦了。”
“就是揍個小屁孩,沒用多少氣力。”
禪子轉過身望向門檻外那堆散亂的木棍,搖了搖頭,低頭準備把那些木棍拾起來。
這個動作引發了他體內的傷勢,噗的一聲,血水如霧般從他的唇間噴出,落在門檻與那些細木棍上。
小廟里變得異常安靜,刀圣沒有開口說話,死寂的仿佛墳墓。
不知道過了多久,禪子才慢慢直起身體,望向雪原深處,發出一聲意味復雜的嘆息。
死寂與嘆息都是源自于壓力——雪國對人族的壓力。
“我一會兒喊人過來打掃干凈。”
禪子抬起手臂,用衣袖擦掉唇角的血珠,看著雪原方向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動用寶鑒神通,重傷那道白色身影,把對方逼回雪原深處,自己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差不多二十三年吧?那個小家伙居然就能強大到這種程度?”禪子忽然說道。
那年梅會道戰時,雪原忽然生出異變,天地驟寒,很多參加道戰的年輕修行者死去,井九與白早被困六年,因為冰雪女王懷孕了。就算從娘胎里開始修行,也不過二十多年,那孩子便已經強大到這種程度,高階生命的血脈果然可怕。
刀圣說道:“人族抵擋不住兩個女王。”
禪子說道:“幸虧你我當初的推論是正確的,現在看來,這對母女互相殘害的時候可真不會留手。”
刀圣問道:“為何你一直都堅持她生的是個女兒,難道那位就不能生個兒子?”
“從人類有記載以來,北方的女王便一直存在,有誰聽說過什么雪國皇帝?”
禪子說道:“說起來那位究竟什么模樣,現在朝天大陸就你一個人見過她。”
刀圣的聲音消失了很長時間,才再次響起。
“我雖然與她交過手,但從來沒有真正見過她。”
禪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有再作追問。
普通修行者之間的戰斗,往往也會隔著很遠一段距離,尤其是像青山與無恩門這種劍修。
絕世強者交手,更是往往會隔著數十里、數百里甚至更遠的距離。
當年柳詞與西海劍神對劍之時,便隔著一片滄海。
所以刀圣說沒有見過冰雪女王,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說如此形態下的戰斗,會不會讓人覺得不夠熱血,稍欠鐵血……難道這種境界層次的強者,還要像市井俗人打架那般大眼瞪小眼,唾沫橫飛?
聚魂谷底最深處,隔絕深淵的透明巨墻前,炙熱恐怖的巖漿里。
一個漂亮的人與一只金色的魚面對著面,大眼瞪著小眼。
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這是井九與金色鯉魚共同的想法,區別只在于后者說了出來。
魚唇嘟成可愛的圓圈,吐出一串如泡泡的話,同時也噴出了一些唾沫。
那些唾沫濺在井九的臉上,他覺得有些刺痛,伸手摸了摸臉。
金色鯉魚很驚奇,此人居然能在如此熱的巖漿里存活,甚至連自己的火液都無法擊穿他的臉皮,這怎么可能?
井九也很不解,心想這魚的口水居然比巖漿的溫度還要高,難道是遠古大戰后僥幸活著的大妖?
想著那片荒原戰場上化作粉末的巨大骨骼,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對金色鯉魚的來歷生出新的判斷。
他問道:“閣下是中州派的道友?”
金色鯉魚的嘴嘟的更圓了,明顯很吃驚,問道:“你怎么猜到的?”
這里是聚魂谷底,透明巨墻是中州派封閉通道的禁制,巖漿河流里忽然出現這么一只怪魚,用適越峰猴子的腦袋想都應該知道你應該與中州派有關。
井九想著這些事情,說道:“請教閣下道號?”
金色鯉魚的眼里流露出驕傲的神情,說道:“吾乃云夢神獸火鯉,又名火鯉大王,最擅吞食魂火,故而被山門請至此處,鎮壓冥間通道。”
這只火鯉是地火自然蘊養出來的精怪,自幼便在地底巖漿河流里生活,喜火也離不開火,它并非是被中州派請來此處,而是中州派在聚魂谷底收伏它后,卻發現此鯉根本無法在云夢山養著,只好把它留在此處,順便負責看管通道。
它已經在地火里養了兩萬多年,只算年齡,除了麒麟、元龜這種遠古神獸,只怕沒有誰比它還要老,就連阿大都要喊一聲前輩。問題在于,這種天地自生的精靈生長極其緩慢,經常需要長眠修養,直到現在它都還沒有成年。
火鯉這次長眠本來應該還要再睡一千多年,兩年前卻因為一些事情提前醒來,心情本就不好,今天又遇著一些事情,所以才會如此憤怒。
井九不知道這些事情,心想中州派不愧是能與青山偶爾爭鋒的宗派,底蘊確實深厚。
青山的問題在于劍道過于直,兩道相爭時,難夠雙劍生火,殺性太重。
過往數萬年里,青山諸峰之間的殺伐太狠了些,不知道有多少秘密都隨著那些前代師長暴死消失在了黑夜里。
其中距離現在最近、也是最殘酷的一次殺伐,便是太平真人帶著他們做的事。他心想這次回青山后應該去劍獄探訪一下泰爐師叔,說不定隱峰地底也藏著什么厲害家伙,到時候四大鎮守變成五個甚至更多,豈不妥當?
“我是火鯉大王,那你又是誰呢?火孩兒?”
金色鯉魚看著他在如此高溫的巖漿里神情自若,甚至還能說話,真是好奇到了極點。
“青山井九。”
他忘了用劍罡遮住臉,而且在巖漿里就算遮住也瞞不過這只火鯉的感知。
事后火鯉只需要形容一番,中州派便會知道他是誰,那么報假名字沒有意義。
火鯉眨了眨眼睛,說道:“那不好意思,我得殺了你。”
井九問道:“為何?”
火鯉擺了擺尾巴,說道:“不要緊張,我們沒仇,但我記得上次入睡前好像聽誰說過,咱們兩家關系不怎么好。”
即便沒有成年,也不是真正的神獸,但在地底火河里,它便擁有不弱于劉阿大的實力,想要殺死井九不是很難。
井九的神情不變,問道:“你去過云夢山嗎?”
火鯉怔了怔,說道:“沒有。”
井九說道:“平時有中州派弟子過來看你嗎?”
巖漿河流里如此酷熱,即便是修行者,落進去也只能變成一道青煙,而談白二位真人及以前的中州派大物肯定不會經常來這里,所以他確信沒有人來看這只金色鯉魚。
“誰說沒有?每隔六百年,云夢山便會派出弟子來看我,而且我與云夢山可以隔空聯系,如果通道出事能立即告訴他們,我以前醒著的時候,就經常和那邊聊天,再說了,就在前幾天……啊,沒什么。”
火鯉發現自己說漏了嘴,趕緊收聲,魚唇嘟成更小的圓圈,更加可愛。
“就算我們兩派關系不好,你也不見得一定要殺我,更何況我與中州派的關系向來不錯。”
井九認真說道:“我最早認識的中州派弟子叫做向晚書,后來與一位叫做童顏的中州派弟子成了棋友,對了,你可能知道中州派現任掌門之女白早,我與她關系極好,你可以問她。”
聽到童顏的名字時,火鯉的眼珠里閃過一抹異色,但它依然沒有改變自己的主意,賊兮兮地說道:“那也不行,因為我看到你和那個冥部的大人物在說話,像你這種私通冥部的賊人,當然不能活著。”
它不知道那個穿著寶藍色衣衫的小矮子就是冥師,但隔著透明巨墻也能感覺到,對方的境界實力還遠在自己之上,自然能猜到對方來歷不凡。
想到自己剛起床兩年,居然就這么清醒,火鯉有些得意,余光里忽然看到井九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巖漿,來到了岸上,不由急聲喊道:“你居然敢逃!”
井九當然要逃,在巖漿里對著這只火鯉,想死不要太容易。
就在他舉起右手準備離開的時候,巖漿河流里的火鯉翹起了尾巴,然后重重拍落。
轟的一聲巨響,無數熾熱的紅色巖漿從河里暴射而起,如滂沱大雨般射向崖壁。
那些巖漿不只高溫那般簡單,更是蘊藏著極恐怖的力量。
井九從宇宙里取回宇宙鋒,擋在自己身前。
只聽得一陣密集的啪啪響聲。
他的雙腳在地面刻出兩道筆直的淺溝,后背撞到崖壁上才停了下來。
宇宙鋒的劍面上出現數十處微微明亮的痕跡,好在劍身確實寬大,竟沒有一點巖漿落在他的身上。
這只火鯉太厲害了,他當然打不過,不然剛才也不會說那么多棋友、關系極好之類的廢話。
火鯉躍出巖漿河流,帶著難以想象的高溫與威壓,撲向井九。
就在它快到井九身前的時候,井九忽然左手一翻。
火鯉懸浮在了空中,盯著他的掌心,有些警惕問道:“這又是什么鬼東西?”
井九左手掌心里靜靜趴著一只白色的甲蟲,散發著淡而不散的寒意,正是寒蟬。
寒蟬的位階極低,在雪原里也只能排在倒數,對火鯉這種高階生命來說,自然沒有任何威懾力,但它身上攜帶著的那種最純粹的寒意,卻讓火鯉極度不喜,隱隱不安。
井九說道:“它是雪國最可怕的存在。”
火鯉忽然大聲笑了起來,魚唇在圓與扁之間不停轉換,兩只略微偏紅的前鰭不停拍打著魚身,像是肚子笑疼了。
“你真以為我在這里與世隔絕便什么都不知道?你真以為我生得如此可愛便呆蠢無知?”
井九想了想,說道:“我收回先前那句話。”
寒蟬偷偷看了他一眼,有些無辜,有些幽怨。
火鯉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聲,微微喘息著說道:“我本想繼續逗你玩一會兒,實在是忍不住了,如果你有本事把冰雪女王帶在身邊,我二話不說就讓你走,就算你帶著那些已經化形為人的雪魄大妖,我大概也會有所忌憚,但你居然帶只位階最低的雪甲蟲就想嚇退我?我真是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井九說道:“我是這么想的。”
寒蟬接受到了他的想法,趕緊以最快的速度翻過身來,對準了天空。
很明顯,這是表示臣服的意思。
“你準備把這只雪甲蟲送給我當禮物?”
火鯉惱火說道:“不是……就算你想要行賄本大王,能不能拿點兒值錢的東西出來?我看你那把巨劍就不錯嘛。”
井九沒有說話。
寒蟬忽然快速地摩擦自己的肢足,發出低沉的嗡鳴,就像真的是秋天里的蟬。
火鯉的眼神忽然發生了變化,因為它感覺到這只雪甲蟲不是在賣萌,而是放出來了一些東西。
那些東西很微小,小到連它都無法看到。
火鯉感覺到強烈的不安,擺動尾巴,望向井九說道:“兄弟,有話好好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