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刻趙臘月忽然收了劍意,那些光線驟然碎散,地圖與光點隨之消失。
卓如歲抱怨道:“都還沒看清楚。”
趙臘月看了他一眼,他咳了兩聲,心想前些天被那本書弄的如此之慘,今天就別多事了。
現在誰都已經猜到這塊黑牌應該與井九有關,只是那個光點代表著什么意思?如果說是一個位置,那里藏著什么?
柳十歲對盧今說道:“盧掌門,請說。”
盧今說道:“當年我與師父曾經進過景園,在座幾位應該還有印象。”
趙臘月等人點了點頭。
盧今接著說道:“就是那次景陽真人把這塊黑牌給了我們師徒,告訴我們如果將來他有事,就讓我把這塊黑牌送回來。”
他與周云暮離開景園后遭到了很多邪道中人的追殺,也是青山宗保下來的。
但直到今天,趙臘月才知道原來井九真的給了他們很重要的東西。
“這塊黑牌在玄天宗保存了一百多年,從來沒有任何變化。”
盧今知道他們想問什么,解釋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這是幅地圖,至于那個光點的位置有什么,更不知道。”
卓如歲心想難道是掌門師叔祖一百多年前在景園就算到自己現在要死,提前做了準備,那個位置藏著他的遺產?那接著便是分家產的節奏?思緒可以紛飛,可以放飛,但他不是傻子,自然不會說出來。
南忘說道:“有什么好猜的,直接去看不就是了。”
趙臘月卻不這樣想,問道:“為何當年他在朝歌城沉睡的時候你們不送?”
在朝歌城里井九一睡便是百年,今次在三千院他才睡了沒幾天。
“真人當時說,我們何時覺得該送,那便送……”盧今望向竹椅上的井九,說道:“我想應該就是此時。”
青山劍陣毀了,隔絕仙凡的山門大陣還在,即便就連大陣也一道消失,青山終究還在。
群峰終年在云霧之中,偶有風起,那些云霧便會像水一樣流淌出來,匯集在一個熱鬧的小鎮里。云集鎮還是像往年那般熱鬧,火鍋店里人聲鼎沸,游客遠望著群山,鎮外的景園還是隱藏在花樹溪水之間,沒有人能看到。
數十里外依然是深山,只不過是人間的深山,那里有個村莊,村子里有很多廢棄的田地,還有一方池塘。池塘邊的榕樹被劍光照亮,南忘、趙臘月、柳十歲的身影先后出現,這是與景陽關系最深的幾個人還有那只貓。
山村里極為寂靜,聽不到任何聲音,連雞鳴狗叫也沒有,就像是一座墳墓。
事實上這里確實就是一座大墓。柳十歲望向那些帶著陰沉味道的建筑,想著被太平真人盡數殺死的那些親人,閉上眼睛沉默了會兒,然后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趙臘月的情緒也有些異樣。
趙臘月抱著阿大,看著池塘水面的青萍,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多年前,柳十歲在果成寺外的菜園聽經,井九在神末峰頂閉關十二年,出來后準備去果成寺,途中帶著她與阿大來過這里一次。當時她就像現在這樣,抱著阿大站在這個池塘邊等著井九。
她不知道井九那段時間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但感覺到了強烈的不安,就像今天這樣。
南忘拿出那塊黑牌,看了眼光點的位置,說道:“在那邊。”
劍弦平空而生,發出微微的嗡鳴聲,在池塘水面的青萍上留下數百道筆直的線條,看著就像是一方棋盤。
穿過死氣沉沉的村莊,越過幾座山與一片野林,便到了一條小河邊。
很多年前,井九便是從這條河里走了出來,第一次點燃了火堆,烤干了那件白色的衣裳。
南忘、趙臘月與柳十歲要去的地方便在河水盡頭的那座大山里。
對于普通人來說想要進入山腹深處是難如登天的事情,但對通天境的南忘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事。
銀鈴微動,她抬起右手指向那片陡峭而平滑的崖壁,準備強行打開一條通道。
“我小時候在這條河里玩過。”柳十歲說道:“那里面可以走進去。”
那片崖壁上有個洞口,一條銀色的瀑布瀉落而下,正是河水的來歷。
三人穿過瀑布進了崖壁。崖壁里有一條幽暗無比的通道,河水不停涌出,湍流與堅硬石壁撞擊的聲音不停響起。不管是黑暗還是水流的沖擊力對他們都沒有任何影響,只是這條通道的長度有些超乎想象,竟似乎一直要通到山腹的最深處。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通道前方忽然有光線亮起,那是鑲嵌在石壁上的明珠。
南忘看著石壁上的明珠,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臉色有些難看。
走在最前面的柳十歲說道:“有劍陣。”
趙臘月與南忘走了過去,感受著崖壁里透出來的寒冷的劍意,覺得有些奇怪。
那些寒冷的劍意與這座隱于山體里的劍陣本身明顯帶著青山的味道,但明顯不是承天劍陣。
“是劍獄里的那種……”柳十歲想到上德峰底的那條通道、那間囚室以及囚室里的雪國女王,神情變得緊張起來。
趙臘月也見過那間囚室,感受過那條通道里的凌亂劍意,頓時想了起來。
“千里冰封……是他布的陣。”
南忘的聲音比劍意還要寒冷:“看來我們沒有找錯地方。”
那座名為千里冰封的劍陣,可以把太平真人關幾百年,他們自然也破解不了。
這時候他們才知道井九為何會把那塊黑牌留給他們。
仿佛是感知到了劍陣里的氣息,數道極飄渺的劍意從黑牌表面的繁復花紋里飄了出來。
那幾道劍意如忘了熄滅的燈光融入窗外的第一縷晨光那般融進了劍陣。
千里冰封劍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開啟了,讓石壁上的明珠光毫落入了黑暗里,照亮了那間洞府。
這是一間非常素凈的洞府,只有著極簡單的幾樣擺設,就像它曾經的主人那樣無趣。
洞府靠著崖壁的地方有一方石榻,榻前有兩個蒲團,早已破爛不堪,只要一陣風起便能消散。
阿大在趙臘月的懷里盯著那兩張蒲團,忽然嗅了嗅,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舊年的味道,眼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石榻上躺著一個人,身上的天蠶衣已經爛掉,渾身都是傷口,已經沒有血跡,用冥蛟筯制成的腰帶已經斷成了好些截,散落在四周。那人看不清楚容顏,臉上覆著一層霧氣,仿佛萬年都不會消散,其間卻仿佛隱藏著億年的星光。
趙臘月與柳十歲看著石榻上的那具尸體,雖然心里有所預料,依然震驚的完全說不出話來。
洞府里一片安靜,忽然有水滴聲響起。
趙臘月心想那人最是挑剔,洞府的崖壁怎么會滲水?
她轉頭望去,便看到了一個很難忘記的畫面。
南忘在哭。
是那種無聲的哭泣。
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悲傷,平靜甚至漠然,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淚水卻止不住地淌落。
“原來……你真的死了啊。”
南忘走到石榻前緩緩坐下,伸手隔著那層霧氣摸了摸他的臉,淚水漸漸止了,聲音里卻多了很多傷心。
趙臘月與柳十歲對視一眼,走到石榻前跪下,對著那具尸骸磕了三個響頭。
阿大早就已經從她懷里跳了出去,盯著石榻前的兩個蒲團,顯得異常專注。
——哪怕化成灰也認得你。
這不是阿大的想法,而是南忘的心聲。
她走進洞府,一眼便認出了石榻上的那個人是誰。
一百多年前,景陽真人一劍斬天,就此飛升。
可是那座煙消云散陣有問題,接著他又被白刃仙人偷襲,身受重傷,回到人間,藏進了這座洞府。
臨死前他用早就準備好的雷魂木,把神魂引渡進了萬物一劍里,就此轉劍重生。
石榻上的便是景陽真人留下的尸骸,或者說遺蛻。
“公子……當時真是受苦了。”
柳十歲看著那人身上的傷口,聲音微顫說道。
現在白刃仙人已死、太平真人也死了,與此事有關的恨已經隨風而逝,但他還是覺得很難過。
趙臘月冷靜下來后最先想到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柳詞等通天境大物離開的時候,天地都會生出征兆,自身也會散解成光點,化作春風或晨光。為何景陽真人的遺蛻能保存這么長時間?是因為他的神魂還存在,所以不算真的死去,還是說當時飛升的他已經到了藏天下的境界?
“接著我們要做什么?”柳十歲望向她問道。
一百多年前,井九讓那兩個普通的修行者帶走這塊黑牌,明顯便是準備好了后手。
他們現在跟著黑牌來到了這里,找到了他前世的身體,然后呢?
趙臘月說道:“還記得禪子在三千院里說的話嗎?景陽與井九就像是一條河流的上游下游……”
柳十歲說道:“還有那句夢里不知身是客……我真的不是很懂。”
南忘忽然說道:“他想回來。”
趙臘月與柳十歲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南忘輕聲說道:“他想回到這具身體里,雖然這一百多年里,他從來沒有流露出來這種意思,但……他想回來,這次他受傷太重,神魂陷入深眠,再無意志能夠束縛,于是便出了問題。”
趙臘月微微蹙眉說道:“你是說他的神魂抵觸現在的身體,所以不想醒來?”
南忘說道:“也許是他不喜歡現在的身體,也許他只是不舍這具身體,誰知道呢?”
趙臘月不解問道:“他前世就算是世間最強,但就道身而言,肯定不如現在的劍身,為何會不喜歡?”
“因為這具身體可以感受,可以癢,可以痛,可以醉,而現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南忘輕輕摸著石榻上景陽的臉,眼里滿是憐惜與心疼。
趙臘月與柳十歲都懂了,再想起在三千院里沉睡的那個人,都像南忘一樣,生出很多憐惜與心疼。
修道者壽元極長,見過太多生死別離,自然對很多事情都看得極淡。
但像井九這樣的修道者依然極為少見。
他不吃火鍋、不打麻將、不喝酒。
世間最美味的食物、最動情的事……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
哪怕是那些絕情滅性的邪道妖人,也不會像他這般極端。
甚至當年的景陽真人也不像這一世的他這般清冷。
為何會如此?
從來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哪怕是趙臘月與柳十歲,他們只會覺得他就是這樣的人。
直到此時此刻,他們才明白,井九不喜歡那些事情,是因為……他無法感受到那些美好。
哪怕是再烈的酒,再熱的茶,對他來說與水都沒有什么區別。
他只能在春雨里行走在白馬湖畔的街巷里。
他只能在冬雪里倚在道殿邊感受著落在臉上的霜粒。
他只能過著詩意而不自知的生活。
因為詩意不在文字之間,不是實物。
無識無覺,是禪宗追求的極高境界。
但如果被迫如此,那又會是怎樣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