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街區永遠看不到真正的晨光,只能通過鬧鐘聲來告訴自己清晨的到來。
在這樣的環境下,整顆行星的人還能保持幾乎一致的生物鐘與社會秩序,真是件極難想象的事。
“喔!喔!喔!”
鬧鐘在柜子上不停響著,頗有半夜雞叫的感覺。
照片里的大黃貓瞪著烏溜溜的黑眼珠,看著叫個不停的鬧鐘,大概是在想你藏在哪里的呢?
井九與鐘李子同時推開房門走了出來。鐘李子喊了一聲早,井九說了一聲嗯。接著便是像過去很多天里那樣,鐘李子開始洗漱、吃藥、取早餐、煮茶,井九把幾個軟墊堆到一起,靠在椅子上開始看新聞。
如果不看他們的臉表現出來的年齡,如果不是井九從來不吃早餐,還真的很像一對結婚十年以上的夫妻。
但今天終究有些不一樣。
鐘李子將要離開這片陰暗的街區,去到遙遠而高的第二層世界,去星門大學進修。
今后至少半年的時間里,她不會回到這座公寓樓。
“你確定會跟著我一起走對吧?”她端起紅茶喝了一口,用熱霧掩飾臉上的期待,故作平靜說道。
井九看著電視上那道遠星域艦隊內部調令的新聞,嗯了一聲,又補充道:“我安置好了去找你。”
鐘李子有些失望,但想著過不了多久便會再見面,總比就此分別強三萬三千倍,又開心了起來。
“那我今天就把租約掛出去。”
雖然是遠離繁華與碧藍天空的地下街區,政府的管理依然有效,有專門的部門負責委托出租以及代收租金。
既然要離開六個月,她當然想著要把公寓租出去掙筆錢。
“不要。”井九毫不猶豫地表示了反對。
他無法接受別的男人住進這個家里,想著那個男人會靠在自己的椅子上便更不自在。
當初他明明算到顧清可能會離開,依然不肯把掌門給卓如歲,就是這個原因。
鐘李子心想那得少掙多少錢?
一句“你給我補啊”正要脫口而出,她忽然想著他的性情而且他已經幫了自己這么多,趕緊閉嘴。
“我給你補。”井九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說道:“兩個金幣。”
鐘李子哪里肯收,說道:“你的租約本來就沒到期,我還要退你錢,你補什么補?”
井九說道:“不用退了,出門在外要花錢的地方很多。”
這依然是他和趙臘月那次游歷人間得來的經驗。不管是住客棧的天字甲號房,還是去拍賣行與人搶東西,不管是去吃最好的海鮮火鍋,還是租最舒服的馬車,都是要錢的。這還沒有完,他繼續說道:“我給你轉了一些信用點。”
這些信用點是他從那個游戲廳老板賬戶里轉出來的,相信整個星河聯盟都沒人能查到這筆錢的走向。之所以還是選擇那個游戲廳老板,不是因為他早就發現那些錢的來路不干凈,也不是因為他覺得那個老板脾氣不好,只是習慣。
已經熟悉了那個游戲廳老板,何必再換別人?
就像青山宗,不管是太平真人還是柳詞又或者是顧清,離開朝天大陸去海上的時候,總是習慣去蓬萊島取一艘寶船。
這真是像顧清說的那樣,是故意欠寶船王一個人情嗎?
也許他是這樣想的,太平真人、柳詞與井九肯定不會這樣想。
他們只是習慣了。
習慣是人類最難以克服的精神枷鎖,哪怕對修道有成的高人也是如此。
反正寶船王有錢有船,不在乎這點。
當然,就算他在乎也沒用。
鐘李子怔了怔,點開手環上的信息,發現賬戶里竟是多了一大筆錢。
她當然很在乎這一大筆錢,因為她要去上學,還要去基因優化,她想活著。
她沒有再次嘗試把這筆錢退回去,看著井九認真說道:“謝謝你。”
不管是在小學還是中學與新世學院里,她的性子看著都有些驕傲清冷,哪怕最開始是偽裝,偽裝久了也變成了習慣。
她很少接受他人的幫助,自然也沒有什么說謝謝的機會。
自從家里多了這個少年租客之后,她說謝謝的次數已經超過了前面的十六年。
因為少年不停地在幫助她,而且不允許她拒絕。
“我說過,我是在利用你,這些是報酬。”井九看著她說道。
鐘李子唇角微揚,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說道:“但至少現在你還沒有利用到啊。”
說完這句話,她便走進了井九的懷里,用力地抱住了他,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很久都不肯離開。
房間里變得非常安靜,鬧鐘沒有不識趣地再次響起,新聞里的聲音也漸漸變小。
對這種事情,井九非常有經驗,就像個木頭人一樣杵在那里,雙手垂落在身側,眼睛平視前方,刻意做出的呼吸非常平穩,心跳也沒有任何變化。
這便是所謂你抱任你抱,我就不扶腰。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應該不短,但也不是太長。
當井九開始看第四篇論文的時候,鐘李子終于松開了手,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銀發,轉身回了臥室。
她回臥室是要收拾行李,也是要讓臉上的紅暈稍微褪些。
收拾行李很簡單,星門大學提供食宿,還有寒暑各四套常服及校服,校園里有免費的電影院、游戲體驗室、球場、健身室……總之社會有的,學校里都有,而且免費。
她只帶了些貼身的衣物與私人的用品,便走出了臥室,來到柜子前,看著照片里的大黃貓,眼里露出不舍的情緒。
井九看著那把椅子,也有些不舍。
離開了朝天大陸,他的藏天下便失去了意義,無法再隨時攜帶東西,就算他當時去云夢山取一件空間法器,在那場與域外天魔的戰斗里,肯定也會碎了。難道就要把這個椅子留在這里?
鐘李子取出一個雙肩包給他,說道:“不管你把那些錢與東西藏在哪里,取的時候小心些,別讓人看見。”
那個雙肩包用工裝布做的,外面有一層黑色的漆皮,還算結實,就是賣相不怎么好。
井九從來不在乎顏值這種事情,把銀色電腦放進包里,又把一件沒有出現過的藍色運動服塞了進去,轉身離開了公寓。
灰白色的飛行器離開草坪,向著高空飛去。
那里有著無數重云霧,平臺在其間若隱若現,如兩道山崖相對而立,只留下了一道天空。
看著漸漸消失在云霧里的飛行器,新世學院的學生心情有些復雜,慢慢停下揮舞的手。
陸水淺看著草坪上那兩道飛行器留下的模糊痕跡,不知道為什么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掩面向著遠方跑去。
學生們看著這幕畫面有些吃驚,心想原來你與鐘李子的感情這么好啊?
鐘李子坐在窗邊,有些緊張。
她不想被對面那個叫高樹的中年男人看出來,用運動服的帽子遮住了頭,轉身望向窗外。離愁別緒已經在公寓里抒發過了,她知道井九不會來送自己,所以沒有向下方草坪上已經變成螞蟻的老師同學們看一眼。
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地下街區,除了緊張當然也有很多新鮮的感覺。
她看著云霧里若隱若現的平臺,看著那些平臺上明顯風格不同的建筑,視線非常專注。
高樹坐在對面,專注而不易引起察覺地打量著她,越發覺得總裁與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有誰第一次離開地底會表現的如此平靜?不要忘記她才十六歲。
這個小姑娘絕對不像資料里顯示的那樣簡單,至少她的身世不可能那么簡單。
是的,她的身世雖然很慘淡,但很常見。在星河聯盟里,由政府提供的二次基因改造無效,又無錢進行自主基因優化、從而被疾病帶走生命的人太多,至于被基金騙局逼到自殺的人則更多。
問題是她與遠在主星的董事長到底是什么關系呢?
銀灰色的飛行器在云霧里不停上升。
那些云霧比遠處看的到要稀疏很多,比教材里寫的地表云層更是淡很多,視線可以輕松地穿過去。
鐘李子靜靜看著窗外,看著鋼結構崖壁上涂著的那些舊時代標語,看著那些從縫隙里冒出來的廢水,忽然想到地底街區里偶爾會下雨,難道就是這些?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云霧盡散,鋼結構崖壁漸漸被更新式的懸浮式承重臺取代,兩邊也分開的越來越遠。
最明顯的變化,便是上方的碧藍天空面積越來越大,白云越來越清楚,越來越像課本、電視上看到的那些畫面。
忽然,飛行器躍出了地面。
太陽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了窗外,出現在鐘李子的眼前。
這一刻,她再也無法保持鎮靜,微微地張開了嘴,想到了曾經看過的一個紀錄片。
一只深海的鯨魚向上游了很長很長時間,終于沖出了海面,來到了天空里,發出歡愉至極的低沉叫聲。問題是那只鯨魚在天空里只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便再次落入海中,最后被那顆行星上的漁船拖回了港口,變成了食物以及蛋白粉的來源。
自己也會這樣嗎?
銀灰色的飛行器忽然開始下降,在空中畫出一道明顯的弧線。
不知道是不是讓她聯想到了那只鯨魚,還是她想到了即將踏入的陌生世界,她緊張地抓住了安全帶,下意識里向四周望去,卻沒有看到那個令她心安的身影。
你這時候在哪里呢?
地下街區的人們久不見陽光,便覺得路燈也美了起來。
只是路燈不分晝夜地亮著,于是那份美很快也淡了。
井九站在一根壞了的路燈下,等著天空的那抹黯淡陽光閃過,然后又等了很長一段時間。
還有很多數學論文要看,等待對于他來說并不難熬。
路燈微閃,上方無比高險的鋼鐵崖壁變得漆黑一片。
他背著雙肩包走到小巷子的盡頭,沿著已經銹蝕的鐵架飛了起來。
夜風把帽子掀開,他的速度越來越快,只是眨眼的功夫,便越過了新世學院所在的那道崖坪。
在這個過程里,他通過網絡把飛行途中的所有監視器都調整了方向,同時關閉了各平臺之間的十多個掃描儀。關掉掃描儀會引起警報,但只要關閉的時間足夠短,便會被那些人浮于事的部門歸結為強電流波動或者別的莫名其妙的原因。
新世學院那臺爆炸的元氣測試儀,讓他對自己通過電視、書籍得出來的推論很有信心。
如果那些鋼鐵墻壁上有燈光,如果有人的眼力足夠銳利,這時候便能看到一幕特別神奇的畫面——一個穿著運動服的少年,背著雙肩包,就像是要去上學,在那些鋼鐵巨梁之間穿行,腳尖輕點便能跨過數公里長的距離。
所有的掃描儀與監控設備都在他的腦海里,他設計的線路堪稱完美,沒有遇到任何障礙,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如果他變成一道劍光那會更加簡單,問題是黑暗的宇宙一角里始終懸浮著幾艘戰艦,任何超出常識速度的運動物體都會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他在鋼鐵巨梁之間跳升著,像鐘李子一樣看到了那些從縫隙里流出來的污水,看到了那些過往只能在下方仰望的生活平臺,看到了那些建筑。在過程中他還經過了幾層明顯有些不一樣的封閉式平臺,用的是老式混凝土,上面到處都是豁口,有可能是遠古時期戰爭的創傷遺留。
黑沉的天空漸漸有了些顏色,那是溫暖的淡紅,就像是趙臘月心情好時,弗思劍散發出來的光芒。
嗖的一聲,一個黑影出現在巨大的懸浮式承重臺邊緣,悄無聲息越過磁力護欄,向著遠方的那座都市走去。
這個時候,朝陽從遠方的山后躍了出來,照亮了整個世界。